白塔白塔
那封被扔在火中的、不知道內容的信,便和灰燼一起冷卻了。
放生澪不敢再詢問,養父的眼睛彷彿總能將她的下一步行動看得透徹,她明白問了也只是徒勞,只會被認為,是被外面的魔鬼蒙蔽了心神,需要接受牛膝草的洗禮才行。
所以此刻便默默轉身,端起燭台向著地下室走去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男人本該停留在書上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盯著白髮少女反應在落地鍾玻璃窗上的倒影。
帶著一種隱秘的專註,落在白裙下那雙長而筆直的雙腿;落在被緞帶束起的纖細的腰;落在她的發、她還未成熟的、象徵著純潔的胸.脯。
燭台十字的光成為幫凶,將少女的身體曲線照耀地一覽無餘。
他死死盯著那道神秘的倩影,直至其一點點沒入進旋轉向下的樓梯,這才像被解開束縛的猛獸一般放鬆下來,猛地向後仰去,將自己拋入柔軟的沙發中。
「神啊……寬恕這個罪惡的女孩吧。」
他虔誠地祈禱,雙手捂住臉,如野獸一般喘息、喘息。汗水打濕了額發,落在膝上的燙金書頁亦被無意識地捏出褶皺,那雙從指縫中露出的鈷藍的眼瞳中渾濁一片,沒有焦點地注視著頭頂的水晶吊燈。
——
神父大人名為魯普萊希特,德日混血,神職世家,在念完神官學校拿到畢業證以及營業證書過後,便前往了前方戰場。
年輕時候一直待在戰場,退役之後,回到日本,認識了澪的母親、東京歌劇院的台柱放生真琴。
那時,放生澪還在母親的腹里,兩人在東京待過一段時間,澪誕生后,又在德國、俄羅斯的修道院中待過一段時間,最終折轉,在錢用得差不多之後,來到了橫濱。
洋房的地下室被建成了歌劇院舞台,一圈一圈空的座位彷彿樹的年輪,自高向低延伸而下。
一架老舊的唱片機在角落裡靜悄悄地運轉著,激昂的交響樂被壓縮在這一方封閉的空間內,於頭頂盤旋著。
放生澪穿越暗紅色座椅的間隙,筆直一線,抬步來到舞台前,一位身著露肩芭蕾舞服的古典美人正側坐在高的梯凳之上,漆色的紗布在腰下堆疊成傘狀。
猩紅的幕佈於天頂堆疊而下。
黑髮盤起在腦後,露出雪白的肩頸,她稍屈起腿,被黑絲與緞帶裹緊的雙足筆直修長、線條流暢而清晰,力與美的完美融合。
她被一盞巨大的聚光燈所籠罩,裸露的肌膚在燈下被描繪出油彩一般的厚重光澤。
當她側眸凝睇下來,自眼窩一直蔓延到眼尾、鬢角的眼影彷彿夜梟於中天伸展開的翎羽,曝光太過,濃妝艷抹之下,透出一股難言的詭異感來。
澪仰頭看她,她也不聲不息地回看過來,直至流淌在室內的、令人神經緊繃的激昂交響樂,隨著唱針與弧形刻槽發出的刺耳故障聲而漸漸止歇。
「……你聽。」
真琴女士輕輕說道,沉浸在歌劇多年,聲音入耳依舊是琴弓拉過琴弦、傾瀉而下的優美動聽。
放生澪便靜靜聽了一聽。
一片白茫茫的、被燈光照得沒有陰影的世界里什麼也沒有,地下室中密不透風,很快她白瓷般的肌膚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感到了一陣陣胸悶。
放生澪問道:「是海么?」
是海水擊打海岸,所發出來的聲音嗎?
搬來這裡的時候,她們乘坐列車穿過長長的渡海大橋,德國是內陸國家,有著長長海岸線的俄羅斯又太過寒冷,彷彿永遠都處在一片冰天雪地中。
跪在長椅,手扶在椅背上看,從被雨模糊的玻璃車窗看過去,橋上繁星點點的燈火自眼前飛速掠過,遠處,雨中的黑藍色海面平靜而廣闊。
那樣溫柔的海,是放生澪第一次見到。
她的記憶里,只有一片死氣沉沉的黑海。
血一般的夕陽灑在海面之上,海的盡頭,是只有乘坐彼岸的小舟、才能到達的水上之宮。
那是澪最終的歸處,恐懼著、又不得不回去的終焉之海。
·
真琴女士搖了搖頭。
「是火。」
她悠遠的目光忽而凝固住,那目光便如鉤爪一般牢牢擒獲了放生澪的視線。
在那其中,有細微的恐懼與憎恨,彷彿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在瞳孔中燃起。
「是烈火燃燒著……所發出的聲音。」
她彎腰做出側耳傾聽的動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尾的妝容更為嫵媚,突出的脊骨順著貼身的綢緞顯現。
她的身體因為側身、而展露出垂在另一側手上所抓著的玻璃杯。
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透明的錘紋杯中搖晃著,一根細長的女式香煙傾斜著,浸在冰塊與酒的縫隙間。
「媽媽……」放生澪仰頭看著她,緊接著,她以一種小心翼翼、害怕驚擾到的聲音,「我什麼也聽不到。」
在燈下,也感到眼前發黑,不流通的空氣如鐘擺一般,一下一下錘擊著她的心臟,讓她感覺到缺氧與短暫的耳鳴。
坐在高處的黑髮女人依舊聆聽著某處的聲音,半晌,她從酒杯里撿出那根濕透的煙,抿在唇中。
暗色的水痕一直蔓向她的唇。
沒有任何徵兆的,從她的眼中,流出眼淚,將摻著黑色亮粉的妝容衝散,在那張美麗的臉上留下幾道烏黑的水痕。
慘白的聚光燈直照之下,那張曾經受無數人追捧的臉、已顯現不出原來的模樣,保持著拿煙的姿態,放生真琴默默無聲地看著她落淚,淚珠如斷裂的珠鏈般向下滑落。
她自顧自說道,「這是對我的懲罰。」
「他會來殺死我、從我的身邊帶走你,帶走這唯一的、我所能偷偷留住的痕迹。」
「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說完,女人便感到恐懼地哽咽起來,瘦弱的身體止不住顫抖著,玻璃杯也從驟然收緊的手指中滑落,滾落到了台下。
彷彿絕望等死的囚徒,那張被上帝親吻過的歌喉只是一味地嘶啞著,發出難聽的咽嗚。
「他…是誰?」
放生澪跟著她的思路走,慢慢斂起睫羽。
「又是火天使么?」
真琴女士默認這一點,隨著手的顫抖,那隻濕噠噠的煙也在唇間哆嗦著,掉下幾點褐色的煙草,喃喃道:「是的…是的,他已經來了,他遲早會來的,你是我從他身邊偷走的……現在他來找我——」
她吐出幾個晦澀難懂的單詞,彷彿是一個男人的名字。
放生澪認真去聽,又安慰著,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我就是您的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生母的狀態叫人擔憂,她閉一閉眼,再度睜開時,櫻粉色的眼瞳中已經泛出點點淚光。
「火天使,他的名字是什麼?他從什麼地方來,現在又在哪裡?」
「如果能夠告訴我…我會傾盡一切,幫助您脫離這樣的束縛……」
她的雙手無意識在身邊握緊,頭一次說了這麼多的話。
這麼多年來,從真琴女士身上,放生澪從未獲得分毫的母愛,有的只是從她身上傳遞過來的,對於曾經戀人的恐懼與憎恨。
——舞台上的輝煌,在遇到他過後,便淪為了痛苦回憶。
放生真琴、就如同《火天使》中的聖徒蕾娜塔,在遇到火之天使馬蒂爾過後,便成為愛情的奴僕,日夜都在名為愛情的火焰中煎熬著,不曾離開。
愛慕如毒素一般,在她體內蔓延,不過短短數月,這位曾經紅極一時的女演員便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切榮譽,放棄了夢想,放棄了自我。
然而,那位神秘出現在東京的「火天使」,在短暫的愛戀過後,卻避放生真琴如蛇蠍猛虎,在輕而易舉地摧毀她的人格之後,便心生厭煩地想要解決掉她。
即便如此,放生真琴也屈服於他的魅力無法自拔,只是為了活命而迫不得已,變賣資產,遠走他鄉,帶著腹中的澪。
也是在從舊愛身邊逃亡的途中,她遇見了澪如今的養父——魯普萊希特,也就有了現在的一切。
·
她不再回答什麼了,好像只要吐出那個名字,澪就會立刻消失在她面前一般。
白髮少女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疲憊,「我不會離開你的,媽媽。」
沉浸在痛苦中的人根本聽不見她的安慰,
「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在生命有限的時間內,我會一直陪在您的身邊,這是我的承諾。」
虛弱的身體已經發出警告,她無法多留,只能一邊重複著這句話,一邊上樓梯,離開這裡。
在上去自己房間之前,放生澪遠遠看了一眼舞台上的女人。
——猩紅的幕布下,黑髮女人仍坐在高高的梯凳之上,彎腰低低哽咽著。
她的髮絲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露出的皮膚緊緻而白皙,她的光輝還未曾因為時間的流逝減退分毫。
有時,真琴女士的精神狀況好一點,會跟澪講她以前的事情。
出生在星光璀璨的歌舞世家,她自出道起、就是東京花園裡最美艷的那一朵,上流社會的人們以能邀請到她赴宴為榮,不管是國家層面的工作人員,還是東京黑手黨的幹部,在那之中,都有她的裙下之臣。
更不說其餘城市,千里迢迢而來只為拿到一張她歌劇的票、只為見她一面的年輕人們了。
但是,說完之後,她很快便又會陷入更深的痛苦中,因為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甚至因為所愛之人的追殺,跟家族也斷了聯繫。
她是如此深愛著澪的生父。
——正是因為她還愛著,所以,對於他的追殺,才會產生這樣強烈的憎惡。
因愛而生恨,因愛而著魔。
素未蒙面的生父,是壓在她心頭永遠的烏雲,是真琴女士的病因。
從離開火天使的那一刻起,放生真琴就已經枯萎了。
只要火天使不死,放生真琴就永遠也無法解脫。
可悲的、無望的戀愛。
——
「我還愛著你……所以我絕對、絕對不會變成你。」
放生澪在心頭輕輕說道。
和養父一起吃過晚飯,洗完澡、換上睡裙,她回到了自己閣樓上的房間,一間被蕾絲與白紗所裝飾的房間,從窗戶向外看,能夠看到擂缽街大半的風景。
繞過床幔,澪仰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有什麼不同於柔軟被褥的東西蹭上她的肩胛骨,她伸手一摸,身下是一套新的衣服。
高領的、偏向修女服飾的米白色長裙。
白髮少女坐起來,遲疑地掀開那套長裙,在其下,還整齊擺放著一套嶄新純白的少女內衣。
這個房間的布置,全部出於養父之手,她每日衣食住行,也都是養父一手操辦。
明明走之前,已經把房門鎖了的,但是……依舊還是被放了進來。
放生澪垂首,髮絲一點點滑落下,遮住了蒼白的臉,毫無血色的唇。
「……」
天空已經徹底昏暗下去。
「擺脫被生父殺死的命運,擺脫養父的控制欲,拯救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放生澪,是這麼想的。
在黑暗中,她將衣服推到另一邊,踢掉鞋,雙手交疊在小腹,平躺在床上。
盛夏的夜晚,悶熱難耐,滿是灰靄的空氣、加重了這具身體的負擔,在心臟不正常的、短促的鼓動中,夜不能寐的又一個深夜。
隔壁的雜貨鋪在放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她枕在手臂上有些出神地聽著,幽暗的月光將稚氣的面容打上灰白的光影。
——跟芥川龍之介表白,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而距離這個世界的自己、將要死去的那個冬季,還剩下一年又四個月。
※※※※※※※※※※※※※※※※※※※※
比較慢熱_(:з」∠)_,愛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