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夏札聞言深思的一下,重新舉起手中的合同,堅持說道:「千年便千年,但我仍是覺得這份合同不合適。」
沈袞聞言勾唇,呵了一聲:「還真是固執。」
身為旁觀者的老趙此刻深陷三觀崩潰、重塑的狀態,儘管自從他「正式」認識沈袞之後,這個世界就已經沒有什麼三觀可言了。
夏札抿著嘴不說話。
沈袞伸手,取走他手裡的合同,掃了兩眼確認后,問夏札:「難道你覺得我是無良老闆?」
之後還不等夏札說話,他便將合同「啪」的一聲,拍到了桌子上,推到夏札面前,指著最後那一頁,恐嚇般說道:「晚了,你已經畫押了,勞動合同時效五十年,沒有辭退離職一說,否則……你知道的。」
言下之意,怪只怪當初夏札簽約畫押的時候,沒有意識到社保問題,絕對不是他故意哄騙一個剛剛起屍,從另一種意義上也算「涉世未深」的千年殭屍。
況且,時間回到兩個月前,還是小殭屍自己送上門的。
兩人對視,詭異地沉默著。
老趙不是第一次見沈袞全神貫注時的雙眼,卻還是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壓力,若是看他看得久了,甚至感覺頭皮發麻。
儘管此時的他只是一個旁觀者。
可能是因為身為天師、擁有特殊能力的緣故,沈袞的雙眼說不出的詭異。他的左眼有些生硬,似乎比右眼少了一點自然的光亮,彷彿無機質的眼眸散發著灰霧般的死氣,右眼看起來則與常人無異。
而落入夏札眼中,卻是與老趙不同的感受——沈袞的左眼仔細去看的確有著無機質的冰冷,可比起左眼,他的右眼更加詭異,帶給他威脅與壓迫之感,一旦他想要探究壓迫的緣由,便彷彿被什麼東西阻隔了一般,無法用靈力探查。
儘管如此,夏札完全不懼,沒有絲毫被震懾的意思,眼中無波無瀾。
兩人無聲地對峙著。
沈袞認真的時候,雙眼的詭異到達極致,每當這時,老趙都覺如芒刺背,不敢和他對視。如今這一人一殭屍,竟然還能玩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輸誰。
不愧是千年殭屍。
如此,老趙也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良久,夏札動了。
他看著合同最後自己沾了紅墨按上去的指紋,說不上悔不當初,只嘆息了一聲:「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用,只怪他簽下合同兩個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合同的福利待遇上有問題。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但必言而有信。
便在這裡呆五十年,也好過無處可去。
畢竟起屍數月,他回憶混沌,對自己的現狀仍舊不解,為了避免魔化做出不可挽回的錯事,必須找人了解情況。他也明白,這偌大世界,能接受自己「殭屍身份」的,只有妖鬼與術師了。
然而其他的小鬼小妖們,好似怕極了他,方一見到他,便立刻跑得沒了蹤影。他那時候沒有掌握身上靈力的用法,控制不了一身威壓,往往都是他走進荒山野嶺尋妖鬼,可方圓百里內卻沒有一隻鬼敢靠近。
彼時他能力運用不熟練,也不會使囚困的術法,與妖鬼距離太遠,抓只來問問情況都做不到。
唯有沈袞,身上的靈力內斂強大,一眼就能看出他沉睡的年份,也不懼怕自己。
這麼想著也是件好事,至少有人能對自己形成牽制。想通后,夏札將手頭他和沈袞人手一份合同,小心且正式地收進了懷裡。
不再與沈袞糾結待遇和福利的問題了。
沈袞見狀,幾不可見地輕笑了下,身體後仰靠在了椅背上,打了個哈欠:「就寢。」
說完就眼一閉,靜止了。
一旁始終當背景板的老趙:「……」
不至少送個客嗎?
夏札也準備休息了,去能被月光照到的地方閉目。
老趙已經拿到了想要的符籙,卻還沒有要走的趨勢。他心中既膽怯又有些不可名狀的興奮,在離夏札三米遠的、自以為的安全距離內,顫抖著嗓子小聲問他:「冒……冒犯了,您……您真的是……千年殭屍?!」
「或許是,」夏札笑了笑,「實不相瞞,我也不記得了。」
夏札確實不記得自己死後,世間過了多少時日。大抵是有些年歲的,滄海未必成了桑田,朝代卻經歷了數次輪換更迭,直至消失在長河之中。
約摸三個月前,他從古墓中悠悠醒來。
身處在封閉窄小的木棺中,前世的記憶模糊冗雜、混亂不堪,令他一時間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他在逼仄的黑暗中躺了許久,直到「夏札」兩個字忽而明晰,出現在腦海中,他才用一身突如其來的神異蠻力,推開了眼前厚重的棺蓋,直直坐起身來。
靠著奇異的預感和夜視能力,他摸索著離開了墳墓。
外面的世界陽光甚好郁木芳花,想必是春末夏初的好時候。
起初是有些不適的。
這種不適體現在方方面面,無論是明明不刺目卻令皮膚感到絲絲灼痛的陽光,還是不遠處奇怪平坦的灰色石路,石路上偶爾疾馳而過的各色鐵盒,又或者是自己控制不住蹦……蹦躂的雙腿?
夏札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這時候才意識到,從剛剛開始,自己是雙腿併攏,一路蹦出來的。
似乎有哪裡不對。
可他的記憶仍舊混亂難以梳理,即使覺得自己當前的情況奇怪突兀,卻尋不到原因。若是仔細想想,好像跳著走路也沒什麼大問題。
暫時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他決定先找找人煙。
令夏札感到驚詫的是,當他有了尋找人煙的念頭之後,便漸漸聞到了些新鮮的……人類的味道。
他闔眼,動了動鼻尖,睜開眼后,心中越發新奇。自己明明聞不到身邊盛放的木槿花的花香,卻能清晰地聞到坐在疾馳而過的鐵盒裡的人的氣息,清楚得就像人行走的軌跡通過氣味,在他腦海中羅織出了一條有引向的線,隨著時間的流逝,線條漸漸變得淺淡模糊。
他甚至有種預感,自己可以順著那些人經過時彌留的氣息,準確地找到並分辨他們。
那氣息就像……不怎麼可口的食物。
於是,他跟隨著人類的氣息,一路從郊外走到了城區。
因為發覺自己和現世人穿著相去甚遠,夏札便一直隱了身影,藏身在城市角落,聽著來往之人的交談,以了解這裡。接受到的信息太龐大、太複雜,他企圖找個落腳點的想法一直無法付諸現實。
直到有一日,他偶然聽到有兩人在談論,說哪裡又挖出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屍,目前陳列在某某博物館。
那一瞬,宛如新生,一直靠著微妙預感行事的夏札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去處。
沒錯,就是博物館。
於是他現在便出現在了這裡。
想到這裡,夏札站起身,一下便蹦到了老趙身前,朝他伸出右手。
老趙被嚇得瞬間後退三步,背部抵到了牆上:「您……您有……有何貴幹?」
這可是殭屍啊!長得再好看,神情再無害,害怕也是人類的本能。
夏札歪頭,有些疑惑:「我聽說當世人初次見面,都會握手以示禮節,不對嗎?」
明明只是普通的問句,知道了他千年殭屍的身份后,再由他說出來,只覺得莫名詭異滲人,老趙剎那間感到了生命的威脅。
「對對對,完全正確!」
老趙趕緊快步向前,完全不敢用力地隔空虛握了下夏札的手。僅僅這沒碰到的一下,他都感受到了夏札渾身上下散發的,不似活人的涼意。
「那什麼,沈袞也睡了,我明天還有工作就先撤了,您請隨意,隨意!」
話音剛落,老趙趕緊跑路,只留下一個匆匆的背影。
夏札感受不到困意,但也會休養生息,便起身去了內間,坐在窗邊能被明月照射的地方,闔上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