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品冬瓜官,哪配為蔡尚書兒媳
彌澄溪退出御書房發現慕雲錦居然還在!
他為的是送彌澄溪回家——因為他們來的時候騎的是大理寺的馬。
彌澄溪自詡六藝精通,其實「騎」差得很。稍微跑快一點,她就哼哼啊啊,恨不得抱住馬脖子。無奈,慕雲錦只得陪著她慢慢走馬。
說起這慕雲錦,彌澄溪熟得很。慕雲錦十五歲成為御影衛,二十五歲退宮,他的名和姓都是陛下賜的,被欽點到大理寺任寺正,去年底連升幾級被拔擢為少卿。雖然彌澄溪心中很是艷羨,但對慕雲錦的大陞官還是很心服的。御前影衛出身曾近侍帝王,對所有政事耳濡目染,培養了政治敏感度,別人剛入官場還兩眼一抹黑,他們早就在帝王身邊對朝局有了全盤的了解。嘖嘖,這優勢……
但這優勢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接得來的!每一個成為御影衛的人,都是在嬰孩時期就被送入奉武殿,沒人知道他們的父母是誰,他們也沒有名字,彷彿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他們在太倉宮裡由宮人撫養,三四歲看根骨,根骨好的就送進奉武殿艱苦習武,一學便是十到十五年,學子寒窗苦讀與之相比真的都稱不上「苦」。經過遴選才能成為御影衛,以編號為名,宣誓為帝國的皇帝盡忠十年。退宮之後他從軍或從政,但從不攀附世家,也不需要攀附,他們都是皇帝的人,是皇帝權力的重要根基。
「慕大人,」彌澄溪呵呵笑著,「我有一事很好奇,想厚著臉皮請慕大人為我解惑。」
慕雲錦忍俊不禁。這小丫頭什麼時候沒個好奇事呀,自己還是寺正的時候成天沒少被她問東問西。「問吧。」
「御影衛退宮后不能娶妻成家嗎?怎麼從沒聽說哪個御影衛出身的娶親宴請呀?」彌澄溪覺得如果有規定連已經退宮的前任御影衛都不能娶妻生子,那可真是太過分了!真是那樣的話,她要上諫!要為這些無數次為帝王出生入死的人爭取基本權利!
彷彿脊背被戳,又癢又麻。慕雲錦頓時窘迫,目光無處安放,垂目看著馬鬃,低聲道:「只是我還沒娶妻而已。」
這熙攘的大街,馬蹄聲、叫賣聲、人們說話聲……實在嘈雜。彌澄溪沒聽清,「啊?您說什麼?」
慕雲錦無奈地瞟了她一眼,反問道:「除了我之外,你還認識哪位前御影衛?」
彌澄溪瞪大眼睛回想了一下,一臉失落:「還真沒有了。」
御前影衛日夜不息,時時刻刻在暗處保護帝王,每個人都有著極高的警覺和洞察力。離彌府還遠,慕雲錦就發現了一些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的人。
雖然彌澄溪是前金紫光祿大夫之女,父親在職時本就並無實質官權,更何況早已回掛冠老家清修,已近兩年未到京中。而彌澄溪自己也不過是御史台小小的監察御史,朝中大員要欺弄拿捏她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誰人找你麻煩了嗎?」慕雲錦問。
彌澄溪不以為意,訕訕一笑,「聽說昨兒禮部尚書到我家坐坐,茶也沒喝,我深覺待客不周,昨夜都好不意思回家。」她看著慕雲錦,一臉得意:「今兒幸好是慕大人送我回來呢!」
看來就是因蔡茂森一事,要找麻煩的。過幾日他們一眾犯人就要被發往塗州,蔡禮崇只會更加怒火中燒,不會善罷甘休的。可彌澄溪居然還嬉皮笑臉,一點也不擔心害怕,心也未免太大了!哪天夜黑風高,被人麻袋往頭上一套暴打一頓可不是沒可能。
在彌府門前落了馬,彌澄溪客套地問了慕雲錦要不要進府坐坐。曄朝民風開放,未婚女子請男子到家中做客是稀鬆平常之事。彌澄溪想著慕雲錦公事繁忙是不會要進去的,哪想得到慕雲錦爽朗一笑,「好啊!」
*
蔡禮崇回到府中聽下人報了彌府之事。大理寺少卿慕雲錦居然在彌府待了有兩盞茶的功夫。要知道這慕雲錦可不是世家權貴想拉攏就能拉攏得來的,他也百般試探過,可都是貼了冷屁股。那張寒冰臉,那一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勢,還真是和皇帝像得很。果真是離皇帝最近的人,沾染太多了,他目光一橫,如刀鋒劍芒,蔡禮崇沒少發怵。
慕雲錦在蔡禮崇看來就是件只會行皇帝之命的刀器,入彌府也是為皇帝之命,看來這八品冬瓜且不能動呀。
果不其然。幾天後入御書房報三月三賞春宴一事要延後幾日再辦,因為蒲州還雪凍路滑,曦以世子一行入京延誤了,陛下准了,然後饒有興味地踱步到他跟前,低聲道:「朕很好奇,蔡尚書幾日前到彌府上所為何事啊?朕記得彌先生回澤州清修了,請辭還是朕親批的。」
本來自己兒子錯過賞春宴蔡禮崇已經一口怨氣了,再加上今日兒子發往塗州,他一顆老心早就稀碎稀碎了,結果這會兒皇帝居然提這個!一口怨怒直衝蔡禮崇的天靈蓋:「臣是去求親,定兒媳婦的!」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啊。
一旁的龐圖嚇得瑟瑟發抖。
楚奕央知道蔡禮崇今日心情糟透,本想著他應該是去送別,由其他人來回報奏事,沒想到還是親來。一想到這裡,他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臣子了,溫言勸導道:「彌監察她一個女兒家考取功名入仕為官,可不就是不想就這樣嫁人嘛。八品冬瓜官,哪配為蔡尚書兒媳。」
有踩有捧,聽得蔡禮崇心情好了一點點。
楚奕央見他神情略有鬆動,趁熱打鐵:「去送送茂森吧,讓他在塗州安分一些。朕……」楚奕央假意一頓,蔡禮崇和龐圖聽到這裡,也不管什麼侍君禮節了,抬眼就是盯著陛下看。「朕找到時機,會想法兒讓他們減刑回來的。」
君無戲言啊。蔡禮崇和龐圖一聽完,立即就跪下了,磕了三個響頭叩謝天恩,齊聲朗朗:「謝陛下!謝陛下隆恩!」
「快平身。去送送他們吧。」
蔡禮崇和龐圖那是感恩戴德老淚縱橫啊!心中千萬個誓死效忠陛下,要為國家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到了大理寺,兩個人也不愁也不怒,甚至還有點高興。叮囑自家兒子好好改造做人,安分守己不要惹事,還要常來書信,蔡茂森和龐凌栩都懷疑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親爹。
「爹……」蔡茂森眼神里寫滿驚悚,甚至還抑制不住地抖了一抖,「您該不是被攝魂奪舍了吧?」
蔡禮崇一聽,反手就是一大後腦勺,「胡言亂語!」
熟悉的「大後腦勺子獎賞」讓蔡茂森大鬆一口氣,是自己親爹無疑。
蔡禮崇抬手整了整蔡茂森的衣襟,低聲道:「陛下親口說了,會想法子讓你們減刑回來的。你在塗州要安分,不要再節外生枝,讓陛下為難。」
蔡茂森從來沒得過蔡禮崇這麼慈愛的對待,一時間羞得臉都紅了,木木地站著,一動不動。
蔡禮崇繼續道:「那是陛下,是一國之君,陛下更不能偏私枉法。民乃國本,愛民是帝王之基本。」
「爹,道理我都懂。我沒有怪陛下。」蔡茂森在腦子裡搜颳了大半天,又道:「孔聖人有曰『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男有分女有歸』,說的是天下為公天下大同,各人皆有其所往之處,不做無用閒蕩之人。」
蔡禮崇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他兒子才是被攝魂奪舍的那個!這一番話,若是在以前打死他,他都說不出來。「男有分女有歸」他還以為是國風不開放時「男女有別」。怎麼坐了個把月牢,竟然一下子長大了!「這……」蔡禮崇雙手顫抖不止,「這些都誰教你的?」
「喏!」蔡茂森抬手一指,蔡禮崇順著方向看了過去,只見一白衣翩翩少年郎,竹立於大理寺官匾之下,一副高潔不染的君子儀相。
蔡禮崇連忙大步而去,少年見他一身官袍又是與蔡茂森一起,自然知道他的身份,立即拱手一禮,「見過尚書大人。」
蔡茂森趕緊插了一話:「爹!他是右相三公子!」
蔡禮崇得了兒子提醒,趕緊回了頷首禮,「見過雲三公子。」雲庭靜無罪釋放昨日便已回右相府之事,眾人早已皆知。只是他竟還能來大理寺,雲右相不禁足他,禁止他與眾家子弟再有干係?好奇就要問!蔡禮崇微微一笑,「雲三公子這是?」
「蔡公子有恩於我,我是來送同蔡公子去往塗州的,一路上我會仔細照顧,尚書大人放心。」雲庭靜說完,蔡茂森一臉得意。
蔡禮崇又驚又喜,熱淚盈眶,趕緊行了拱手禮,連聲道:「有勞雲三公子,有勞雲三公子了!」
比起蔡茂森不冤之恩,做這點事情真的不算什麼的。雲庭靜趕緊回禮,「尚書大人莫要這麼說。是我應該的。」
*
夜。
永寧殿。
楚奕央聽聞蔡禮崇一行去送彆氣氛不糟,而且雲右相居然還准了雲庭靜一路送蔡茂森他們到塗州去,本來心裡還對蔡茂森有些許愧疚的,現在豁然了不少。
其實,讓眾世家子弟一起參科這件事還是雲右相提出來的。三朝老臣,又是扶持自己繼位、盡心輔佐的帝師,這般胸襟和品格不愧是眾臣楷模!
可幾日之前聽說他病了,好幾日未見他到御書房議事了。楚奕央心中暗忖,若是明日右相再沒來議事面聖,他就要到右相府探望。
看著涼衾冷枕,楚奕央想起來今日蔡禮崇來回的賞春宴一事,頓時心情又郁了起來。雖然不再夢起,或是看著自己一雙兒女也想不起他們母親的樣子,可當年那句不會再娶的話他始終記得。他曾是不被喜歡的皇子,十六歲被封為肅王,納了妃就被匆匆遣往西疆封地。密州苦寒,他的王妃始終陪在身邊毫無怨言。
蔣柔。楚奕央默吟一聲。
她是四品中奉大夫蔣松風唯一的孫女,其父是武軍中郎將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戰死沙場,母親改嫁,她與蔣松風相依為命。之所以會納她為妃正是因為當今的太后——當年的皇后辱他是賤婢所出還妄圖儲君之位,做主讓他迎娶的。
她人如其名,溫柔賢良。將他奉為天來仰望,奉為地來相擁,奉為夫來尊崇,可他始終都不喜歡她,甚至覺得娶她屈辱極了。成親一年,他都沒碰過她分毫,溫柔敏感的她唯一一次向他發火,是向他求一封休書要他再娶別人,他盛怒之下粗暴待她……一雙兒女誕下,他愧疚萬分,說自己不會再娶,說要一家四口好好生活。
是自己說的呢。他溫柔的王妃並沒有逼迫他。
楚奕央合上眼睛,不再去想,慢慢平靜。
逐漸了睡意,卻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他霍地睜開眼睛——他想起了今日同蔡禮崇說彌澄溪的那句話:她一個女兒家考取功名入仕為官,可不就是不想就這樣嫁人嘛……
她……她不想嫁的人不就是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