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李稚還是去參加了金桂宴,已經到了初秋,夜晚天氣冷,矮草上鋪著銀霜。清池園外燭光浮動,不時有侍者提著燈無聲地走過。

李稚向門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下,果然謝珩並沒有來赴宴。

李稚在宴席上坐了一會兒,第一次來參加這種宴會,他還是有點不大適應,蠟燭不停燃燒讓屋子裡有些憋悶,爐中點著熏香,金紗簾掛在窗前隨風浮動,給人一種暖香迷醉的錯覺,他起身悄悄退出來透透氣。

清池園外是清涼台右大街,對面是紅瓶巷,往外是朱雀街,聽說那裡有處朱雀台,曾經有個太子在那裡自焚而死。李稚背靠著牆站了一會兒,空中漂浮著淡淡的桂花香,身後的園林中傳出宴會熱鬧的聲響,琉璃燈盞打著薄薄的光,他抬起頭看清秋時節空中細細密密的塵埃。

這座盛京城,從不同的角度看去,好像真的有一萬種樣子。

李稚最近聽了賀陵的話,喜歡重新打量起這些平時常見的東西,這座城看似極盡繁華風流,但好像總有一種莫名蕭索陰鬱的氣質揮之不去,乍一看到處都是花團錦簇,但地上的秋草已經悄無聲息地掛了霜,不經意掃見時讓人有點恍惚。

李稚正漫無目的地想著,肩上忽然被砸了個東西,他扭頭看去,又馬上抬頭,原來是一片瓦鬆動了,從牆上摔了下來,正好砸中了他。李稚想把摔成兩瓣的琉璃瓦片拾起來,卻看見一條直線上灑落著不少晶瑩的碎瓦,他再次抬起頭觀察那堵高牆,原本整齊的牆檐邊緣有許多參差不齊的缺口。

李稚沿著直線往前走,隨手把地上的碎瓦片拾撿起來,一直來到了請池園右門。有馬車停靠在階前,侍者提燈引路,看起來是有新的客人到了,他剛想退兩步給人把路讓開,一抬頭卻直接愣了。

對方也正好看見了他。

紙醉金迷的光影中,年輕的世家公子一身雪色織錦圓領袍,領口刺著鶴羽暗紋,外面搭著一件輕薄的錦衫,清秋時節的冷意擁在他身旁,梁朝尚玄,時人流行穿雪色著羽飾,意欲模仿仙人打扮,李稚在清涼台見過滿大街的白色,只有眼前這個人,讓他覺得自己這一眼真的是看見了神仙。他臉上的驚訝沒有掩飾住。

謝珩今夜原定是要去清池園參加宴會的,他有意在明年推行官考改制,讓國子學的學士在謝家修《金陵實錄》,又請了賀陵作為國子學祭酒,一步步都是為了改制鋪路。金桂宴是國子學重大典宴,有「蟾宮折桂」的象徵意義,他約了韓國公卞藺一同前來,不過臨時出了點意外,他來的遲了些,沒想到卻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稚終於從怔愣中反應過來,「見過謝中書。」

「起來吧。」謝珩看了眼他手中的瓦片,沒有看懂這孩子是在做什麼,「怎麼一個人在外面?」

「回大人,我出來走走。」李稚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停下來和自己交談,回答時差點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

謝珩看出他的詫異緊張,很輕地笑了下,沒再多說什麼。

收到消息的公卿迎了上來,謝珩繼續往裡走了,裴鶴跟了上去,清池園提燈的侍者緊隨其後,浮動光影隨之流轉。

李稚看著一眾人從自己眼前魚貫進入園林,但他好像誰也看不清,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最前面那道雪色的身影奪走了,視線一直跟著移動,他甚至覺得這園林驟然亮了起來,檐下燈如雨,連旁邊的桂花林都被照的銀光璀璨。

謝珩站在屋檐下同韓國公卞藺寒暄閑聊,他們一起轉過身往堂中走去。臨走前,謝珩餘光忽然瞥見了一道身影,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上來,站在人群後面悄悄地看著他們,他多看了一眼,一旁的韓國公卞藺問道:「怎麼了?」

「沒事。」謝珩收回了視線,同他一起往裡走了。

金桂宴分為內外兩種席位,大臣們坐在上席,學生、學士們坐在外席,主持宴會的是國子學司學劉彬,他看起來已經喝得很醉了,聽說貴客進門立刻起身迎接,走路搖搖晃晃的。因為來得有些遲了,沒有趕上開宴,謝珩並沒有在堂中多坐,園中單獨提供閣樓讓大人們另外歇息閑聊,他與韓國公卞藺往內堂走。

李稚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謝珩,珠簾一卷一放,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他這才收回視線。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上,剛坐了沒一會兒,忽然又再次起身。

屋室內堂往右走連接著后苑,中間有一架曲折的長廊,兩邊是馥郁的桂花林。李稚來到了長廊上,幾個提燈的侍者從他身邊走過,他讓開了路,望向視野盡頭遠處層層疊疊的樓閣。

一直等到了子夜,賓客逐漸散去,宴會冷清了下來。

謝珩聊完了事情走出閣樓,忽然看見長廊對面有個人,對方也一眼就看見了他,那副樣子顯然是在等他。

謝珩心中倒也沒覺得意外,兩人隔著長廊對望著,琉璃燈中的蠟燭快要燃盡了,園林中有點幽暗。謝珩看見那孩子忽然迅速朝著自己跑了過來,一直轉過了拐角的廊柱,猛地與自己對面而視,又停下了腳步,觀察到他站在屋檐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那孩子重新走了上來。

站在謝珩身後的裴鶴剛剛還沒認出來對面那遠遠跑過來的是誰,等對方靠近了,他極輕地挑了下眉,巧了,怎麼又是他?

李稚確實是在等謝珩,且等了有好一陣子了,剛剛突然看見謝珩從閣樓中走出來,他心頭一跳,他怕謝珩出門後會很快離開,所以下意識跑了兩步想要攔下他,等真的離得近了,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抬手行禮道:「見過謝中書。」

「起來吧。」

李稚重新抬起頭,見謝珩望著自己,他解釋道:「沒有想到能在這裡遇到您,我今夜也是過來參加宴會。」

「我過來轉轉。」謝珩問道:「你老師近來可好?」

李稚聽他一開口就問起賀陵很是意外,他沒想到謝珩也知道了賀陵收到他為學生的事情,「家師近來一切都好,多謝大人記掛。」

「那就好。」謝珩看他那表情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你前陣子在國子學很出名,賀陵收了你做學生,清涼台都在傳你的文章。」

李稚一下子竟是說不上話來,臉上莫名迅速發熱,多虧了這地方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臉色。

謝珩溫和地笑了下,問他道:「今夜是一個人來參加宴會嗎,沒有朋友?」

「他們原是也想要過來的,不過又因為一些事情所以沒有來,我一個人過來逛一逛。」

「剛剛見你待在外面,是不喜歡這樣的宴會嗎?」

李稚立刻搖頭道:「沒有,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宴會,心中有點緊張,當時屋子裡有些熱,我出去走一走。」他說著話一直看著謝珩,眼睛很亮,直到對上了謝珩的視線,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點無禮,錯開了視線,他想了下,「您……」

兩人正說著話,「謝中書!」身後有聲音傳來,謝珩回過頭去,來人是給事中楊玠與韓國公卞藺。李稚立刻停下了說話,退避到了一邊。

卞藺原以為謝珩已經離開了,見到他有點意外,「謝中書,我還道是看錯了。」一旁的楊玠拱手對著謝珩行禮,「見過謝中書。」

謝珩道:「二位大人還沒有離開?」

卞藺端著寬厚的袖子笑道:「出門正要走了,正好瞧見謝中書,上前來打個招呼。這宴將要散了,謝中書還沒有走嗎?」

謝珩道:「還有些事情。」

卞藺一聽這話頓時領會了,「既然如此,那我們二人就不再叨擾了。這《金陵實錄》一事,便全權拜託謝中書了。」

「國公放心。」

卞藺與楊玠沒有再繼續攀談,抬手以示敬意,很快便轉身離開了。宴會上熱鬧的聲音輕了不少,侍者取下了桂花林懸挂的琉璃燈盞,續上了新的燈油,為這些踱步離開的大人們照開道路。

謝珩回過頭重新看向了李稚,「你是想要說什麼?」

李稚剛剛怕自己打擾到他們談正事,站在一旁一直沒出聲,忽然被點名,他還沒反應過來。

謝珩道:「他們走過來時,你正在說話,你當時是想要說什麼?」

李稚猛的記不起來要說什麼了,他回想了一陣子,見謝珩還是看著他,低聲道:「忘記了。」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很輕地笑了下,「被嚇得忘記了嗎?」

李稚的心跟著那一笑莫名顫了下,這下真的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

謝珩原本是要離開了,又轉了念,道:「我有些日子沒來清池園了,一起去桂樹林中走走?」

李稚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啊。」

清池園原先是前朝的一處皇家園林,佔地千畝,風景尤殊,這座園林還有一樁鮮為人知的風流舊事,據說當年愍懷太子在此地偶然遇到了衛家的女兒,一見傾心,他打聽到衛家女兒喜歡桂花,在清池園中遍植桂樹,後來二人結為連理,成為了當時盛京的一樁美談,一度甚至讓京中時興起男女互贈桂花的風尚。

如今的清池園已然成為了清涼台一處風流勝地,公卿時常會在此舉辦大型的夜宴,譬如國子學這次就將金桂宴選定在了此處,滿園桂樹銀霜很是應景。

李稚跟著謝珩踏過堪堪沒水的廊橋,木板上還有剛落下來的桂花,踩上去很柔軟。他從前來過清池園幾次,但從沒有到過這裡,月亮照的全世界都在發白,舉目望去水邊一大片全是鬱郁蒼蒼的桂花林,香氣如陣,清水中飄著幾盞河燈。

謝珩在橋邊停了下來,前面還有路,但他沒有再往前走了。

李稚一直看著謝珩,他試著找了個話題,「大人很喜歡桂花嗎?」

「應季的都覺得很好,倒是沒什麼偏愛的。」謝珩望著遠處的桂花林,聲音有些虛渺。

李稚想了下,道:「應季的東西確實都很好,我住的城東,巷子深處有一家開了二十多年的糕點店,掌柜的每個月都會採摘應季的花果製作糕點,那味道比我從前吃過的都好,這個月的桂花糕連老師嘗過了也是讚不絕口。」

謝珩看向了他,眼睛昏暗如晨星,「聽上去你很想向我推薦他們家的糕點?」

李稚想起了自己前陣子逢人就送糕點的事情,「我已經推薦過許多人了,沒有覺得不好吃的。」

「你的老師口味一向挑剔,若是連他也覺得好,想必是真的很好。」

李稚立刻道:「大人若是感興趣,我明天早上送一些去大人府上,大人可以嘗嘗。」

「這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李稚忙道:「不會,我原也是要為老師送的,國子學與謝府離得近,我本來就是順路的。」賀陵年紀大了,胃口不好,甜食還能多少吃一些,近日他很喜歡那款桂花糕,李稚每天都會給他送一些過去,他其實早就想要給謝府也送上一些了,每次路過謝家,他這念頭總是在心裡盤旋上一會兒,但一直也沒敢付諸行動。

李稚道:「不會添麻煩的。」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既然這樣,那就先多謝你了。」

李稚見他答應了,心中暗自鬆了口氣,又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這沒有什麼的,那我明日送一些到府上,大人您嘗一嘗。」

謝珩輕點了下頭,「好。」

謝珩剛開始見李稚孤身一個人來參加宴會,又孤零零地待在外面拾撿些碎瓦片,還道是他不適應在國子學的日子,沒有交到什麼朋友,正好李稚跑來找他,所以帶著他過來散散心。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想了,這孩子是真心喜歡賀陵這個老師,也看不出有哪裡不適應的樣子。

謝珩覺得這樣倒是挺好的,正好有碎枝條落到了李稚的頭髮上,他隨手將它揀了出來。

李稚沒想到謝珩會忽然伸出手摸自己的頭,一下子愣住了。

謝珩將那碎枝取了下來,一垂眼看見了李稚那驚怔的眼神,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停頓了下,收回了手。

李稚看見了謝珩手中的碎枝,這才意識到謝珩是在做什麼,他忙低聲道:「多謝大人。」

謝珩聽著這孩子有點變了調的聲音,半晌才道:「夜也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李稚又追加了一句,「秋天夜深露重,大人您多保重身體。」

謝珩看著他,橋邊有風吹拂而過,桂花落水無痕,他沒有多說什麼。

清池園外。李稚照例行了一禮然後起身,他目送著謝珩轉身離開,謝家侍衛跟了上去,光滑的青石長階上反射著銀色的燭光,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最前面那道雪色的背影,馬車逐漸遠去,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依舊是望著那個方向,他抬手慢慢摸了下自己的頭髮,忽然側了下頭,很輕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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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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