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 17 章

趙慎騎馬入了宮,過武安門卻不下馬,這是一品鎮國大將軍才有的殊榮,放眼梁朝能有此待遇的武將不超過三個,別人靠的都是鐵血戰功,而他得到這特權則是因為梁朝皇室的寵信,以及他天潢貴胄的身份。

按照祖制,藩王以及藩王世子入京頭一件事是入宮覲見皇帝。總侍中汪之令早已經領著幾個小黃門等候在武安門外,一見到趙慎立刻上前拱手,「恭迎世子殿下!」

趙慎騎在馬上,「汪侍中?」

「世子殿下一路上可還順利?陛下教奴才們在此等候世子多時了。」汪之令討巧地笑著,忙示意小黃門上前去牽馬,那小太監剛一伸手,一聲龍吟似的嘶吼給把他給震得跌退在地。

趙慎隨手扯了下韁繩,身下的烈馬立刻沒了聲音,順從地用紅鬃摩挲著他的手心。

汪之令見狀心中不由得驚嘆,趙慎這匹黑驪駒有個名字,叫「葉塔什」,這是塞外高原天地生養出來的野馬,羌人牧民看見它如一道閃電在雷雨中的草原上奔襲,嘶吼聲所到之處,所有牧馬全都腿軟地伏地,一時以為看見了神跡。羌人耗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捕捉到這匹兇悍的野馬,在七年前將其進獻給梁朝,「葉塔什」在草原上是天神長子的名字,翻譯過來叫做「天空中的勇士」。

這匹兇悍的野馬自入京后,一直沒有人能馴服,它的性情格外古怪彪悍,會咬死所有跟它同欄的馬,哪怕是用韁繩束縛住,它也能僅靠嘶吼把周圍的馬活活嚇死,御馬監只能單獨劃出一片草地來飼養它,梁朝人和游牧民族的品味大不相同,大家喜好平靜和順,認為這種會發狂咬死同類的的野馬是未經馴化的凶獸,完全違背了大家尊崇的「道」,這匹馬多年來一直孤零零地在御馬監養老,直到趙慎牽著它走出了馬廄。

一個殘暴不仁的瘋子,一匹殘害同類的野馬,盛京的官員們心中想,瞧瞧,天生絕配。

趙慎翻身下馬,示意小黃門過來牽馬,小黃門的模樣畏畏縮縮,有點不敢伸手。那匹黑驪駒洞火似的眼睛地盯著它,下一刻腦袋就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它瞧了眼打他的趙慎,就跟人似的,撇了下嘴垂下頭去,趙慎隨手把韁繩丟給黃門,轉身對著汪之令道:「走吧。」

梁朝的皇宮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皇宮,反倒像是天下最莊嚴神聖的道場,宮殿中供奉著道像與丹鼎,到處焚著紫葉掛著道幡,三宮六院中沒有美人,只有幾百個披著黃色或是黑色道服的道士來來去去,金碧輝煌的崇極殿被改造成了天下最大的道觀,紅牆碧瓦浮水而出,像是蓬萊仙島,元帝這十幾年來就隱居在其中煉丹修道。

趙慎穿過長廊,踏過曲水上的白玉橋,一直來到了大殿中,紗籠中出現了一個身影,來人披著黑褐色的道袍,戴著一頂芬芳的青葉冠,赤著腳一步步地往外走。

趙慎抬手行禮,「臣侄參見陛下。」

黃紗帳后出現了一張白凈勻稱的臉,一眼看去二十齣頭的樣子,完全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因為常年累月不見光,皮膚光潔如玉,一絲皺紋也不見。京中傳說,元帝趙徽少年時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姿儀瑰麗俊修,曾經有年他踏春出遊,京中待字閨中的女子紛紛登上高樓卷上珠簾看他的樣貌,見者無不驚怔,從此得了個珠簾公子的雅稱。

「是令謹回京來了?」

「是。」

「一路上還順利嗎?」

「順利。」

元帝從紗籠黃影中走了出來,慈愛地打量了趙慎兩眼,「這一路上風塵僕僕,可是累了?」

「這不算什麼,多謝陛下關心。」

太監出來布茶,元帝抬手讓趙慎在案前坐下。

「你的父親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父親舊疾犯了,他命我先行入京向陛下問安,他傍晚會抵達盛京。」

「你的父親也太過恭謹了些,舊疾犯了就停下歇息會兒,傳個信來盛京便是了,怎麼還抱病趕路?」

「是父親思念陛下,不肯在路上停歇。」

元帝想起自己那個固執的弟弟,不由得搖頭,「他那是膽子小,怕我多心。這都是自家手足,有什麼話不好說,偏要顯得如此生分,待他入宮我定要說上他兩句。」

趙慎似乎對這場景喜聞樂見,也不為自己的父親辯解。

元帝嘆了口氣,幽怨起來,「你說他怎麼偏就不懂我的心思呢,他是我的肱骨,若是連骨肉血親都離了心,這時局又怎能好得起來?倒不如乾脆把江山拱手送人,我去那山上當道士,他去鄉下種地,各自都清靜了。」

「陛下此話從何說起?骨肉血親重要,江山社稷亦是重要。」

元帝沉默著。

趙慎問道:「看上去陛下心中是另有憂慮?」

元帝抬手撫過案上的三清鈴,握住金制的手柄慢慢地搖了下,叮噹兩聲清響,「一想到虎狼環伺,晝不能安,夜不能寐啊。」

「陛下說的是……」趙慎思索著,緩緩地說出了那四個字,「建章謝氏。」

建章謝氏這個詞,一般用來指代清涼台那座潑天富貴的煊赫門庭,但在某些場合,它也可以用來指代一股勢力,這股勢力有個從古沿襲至今的專屬名稱:京梁門閥。在如今的梁朝,這兩者已經完全畫上了等號,所以也不用擔心對方會錯意。

元帝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哀傷,「前一陣子忽聞謝晁過世,我心中劇痛,哭了兩日眼淚止不住。老太傅是位忠厚長者啊,我想起他從前他入宮覲見先帝,我那時僅僅五歲,拿著本《春秋集檢》去向他問字,『採薇採薇,薇亦作止』,謝太傅耐心地同我講了字,我問書中這個人他為何見到地上剛長出來的薇草會哭,太傅說:因為他看見薇草想到了自己的家鄉,而他卻不能回去。我聽完之後便哭了,老太傅說這孩子是天生的聖人,牽著我去見了先帝。」

元帝說著話又紅了眼眶,趙慎卻是一臉無動於衷,這人天生心腸冷硬不像正常人,自己的祖母昭懿太後去世都能照舊飛鷹走狗,何況死的不過是個謝家人。他安慰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陛下不必太傷心,」

元帝長嘆一聲,「謝老太傅怕是最後一個為漢室盡忠死節的良臣了,如今竟連他也走了,我又失去了一位良師。」

趙慎表面上聽得認真,袖中的手卻把玩著靠近拇指根處的繃帶,撥來又撥去,「謝太傅是個好人,不過其他謝家人可就不一定了。我聽聞謝晁死後,各姓士族紛紛入京弔唁,名單列出來洋洋洒洒佔了大半江山,雪花似的哨鴿飛進了盛京城,十三州郡的長官放眼望去竟全是謝氏的門生。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東南的孩子們唱著這歌長大,他們以後能不能分清這天下到底是姓趙,亦或是姓謝?」

這話說的實在大膽放肆,連正沉痛著的元帝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別人不敢說,臣眼中卻揉不下沙子,君為臣綱,他們忘記了為人臣子的本分,就要有人來提醒他們。」趙慎說著推了杯子直接起身,他抬手對著元帝行禮,「今日進京,臣見金吾衛身披白素戴禮花,自古只聽聞過臣子為君守節,沒聽過君主為臣子守節的道理,金吾衛失了皇室禁衛的尊嚴,臣實覺得陛下不該對謝家人寬縱至此。」

元帝盯著他瞧,他注重養生,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但這一刻卻抽了下眼角。

趙慎迎著他的視線,一臉平靜無波。

過了不知道多久,殿中才終於響起了一道低沉嘆息的聲音,「這番話,還真的只有你敢說。」

元帝並沒有發怒的意思,他好像又從君王的身份中抽離了出去,變成了那個清心寡欲、躲在皇宮中逃避世事的道士,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又變得平和,抬手讓趙慎重新坐下。

趙慎坐了回去。

「你能說這樣的話,我聽了心中其實很高興,至少還有你願意對我說實話。只是不要去外面說,傳到外人的耳中,又不知要生出什麼樣的風波來。」元帝沉默了會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們怕謝家,但我不怕。山中兩虎相鬥,誰先恐懼誰就輸了。」趙慎直視著元帝,「我不會怕,陛下也無須憂慮。」

元帝深深地看著他,眼中有著些不易察覺的欣賞,終於他輕嘆道:「終究還是令謹最深得我心,你的父親、叔叔、還有你那些扶不上牆的堂弟們,他們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元帝說著又笑了起來,「這世上的事情可真麻煩啊,要我說,索性不如他日咱們二人結伴上山修道去,不再理會他們了。」

「我不去當道士,也不去種地,我要養上一千匹馬,踐踏死這世上所有狼子野心。」趙慎的聲音輕飄飄的,他彷彿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慢慢地轉著手裡的琉璃杯子,冰冷明艷的光彩照在他的臉上,他看向了元帝。

殿中靜了一瞬,元帝看著眼前這個慢條斯理說著話的年輕子侄,那一瞬間,影子投在紗籠上,他彷彿看見了一匹嗜血的猛獸在仰頭嗅著無形的血腥,它有著毒蛇的瞳仁,鷹隼的利爪,獅子的獠牙,它在黑暗中耐心地尋找,在角落裡安靜地窺伺,等待著□□的那一刻。這是國之重器,也是國之煞器,元帝莫名想起了趙氏供奉在上元神宮中的那柄不祥之劍,開刃必見血,不是劈向敵人,就是砍向自己。

元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們真的能夠握住這把刀嗎?他們沒有選擇。

身後的紗籠中忽然傳來一陣東西倒地的聲響,元帝回頭看去,「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打扮成道童模樣的小太監立刻伏跪在地,臉色慘白。

「回陛下,是道祖像墜地了。」

今年九月份時,江州府尹楊廬送了一副道家先祖李耳的畫像入宮,從落款以及腳註來看,這畫乃是五百年前晉中名畫師吳道冠的真跡,吳道冠夜遊洞庭湖,忽見一艘小船停在江心,船上有個衣袖當風的老人,兩人談笑一夜,天將亮時吳道冠從睡夢中醒來,看見一隻白鶴徐徐飛過江心,他這才意識到昨晚遇到的那人原來是道祖李耳,他回家後作出了這副著名的道祖畫像,被認為是道教聖物。

那副畫像一直掛在崇極宮,剛剛卻忽然震落了下來,元帝一聽臉色驟變,匆忙起身朝著後殿走去,「怎麼做事的?」他喝退了那群抖若篩糠的黃門太監,彎下腰從地上畢恭畢敬地拾起那副珍貴的畫像,輕拾去上面的塵埃,「真是褻瀆神靈!罪過,罪過!」

待畫像重新懸挂好了,一直默誦著《太上無極心經》的元帝這才稍微緩和了神色,他扭頭吩咐黃門:「這三日我不服食水,留在這殿中打坐告罪,你們這幫蠢物不必進來伺候了。」

「是。」

趙慎剛剛跟著元帝進來,他抬頭看向那副尊貴的道祖畫像,又看了眼元帝,元帝頭戴著香葉冠舉著三炷香正朝著道像舉拜,洞徹的燭光中,那張乍一眼看去年輕白凈的臉上,原來也爬滿了無數皺紋。

元帝想起了趙慎還在,緩和了聲音,「你先回去吧。」

「是。」趙慎隱去了眼中的光。

趙慎離開了皇宮,他沒有騎馬,改坐了馬車,那匹凶神惡煞的黑驪駒氣宇軒昂地跟在後面。趙慎支著下巴,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一路上沒說一句話,忽然無聲笑了下,帶著些嘲諷。

前面是朱雀街,大雪落滿了朱雀台,趙慎抬起兩指揭開帘子望了一眼,眼神平靜。

元和二十三年春,愍懷太子娶了衛家獨女衛文君,第二年兩人誕下了長子趙乾,皇長孫三歲識千字,七歲辯文理,見者無不稱奇,從長相到性格,他與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實在是太像了,溫文爾雅,知書達理,還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清澈仁和,說話時生出光來,讓人想起落著桃花的鏡湖。

愍懷太子非常喜愛這個兒子,給他取名乾,寓意是太陽,澤被萬物、光芒萬丈。他上哪兒都帶著這個兒子,騎馬、打獵、訪客,父子倆形影不離,他為他請來全天下最好的老師,教他識文斷字,又教他治國□□之術。太子妃說小孩子聽不懂,太子每每就笑著說:「我解釋給他聽,他都聽懂了。」

那時朝堂廟堂風雲詭譎,但太子府中始終風平浪靜,趙乾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皇長孫,母親總是擔心他會被溺愛慣壞了,但他卻完全沒有沾染紈絝的習性,十歲時他和太傅在望江樓中坐而論道,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傅季少齡感慨道他與他的父親小時候一樣,是個仁慈優雅的孩子。

愍懷太子自焚而死,太子妃將兩個孩子託付給故人,送走孩子前,她微微顫抖著手,摸著長子的臉對他說,「保護好你自己,還有你弟弟。」

趙乾含著眼淚點了下頭。

趙乾讓黃門太監季元庭帶著兩歲的弟弟離開,他獨自一人跟著接應的斥候來到了黃州,在那裡他見到了母親所說的那個可以信任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等在那裡的不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而是他的四叔,廣陽王趙啟。

下著滂沱暴雨的夜林中,趙乾坐在馬車上,渾身流血,手中抓著黑色的韁繩,與前來救他的人對峙。

「你的母親她……」

「死了。和父親一起在朱雀台自焚而死。」

「你的弟弟呢?」

「也死了。」

對面的人深深地嘆氣,「跟我走吧。」

「窩藏罪太子遺孤,這可是送命的事情,四叔為何要幫我?」

「我與你的母親……」對方像是仔細地斟酌了,「是故交。」

趙乾盯著對方看,他並不信任對方。

「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個新的身份、一張新的面孔,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孩子,廣陽王府的世子。」

十五年過去,言猶在耳。

馬車遲遲地行駛過長街,綁著繃帶的手隨意的搭在膝蓋上,趙慎垂著眼沉思,一整塊漆黑的瞳仁泛著點幽光,像淬火的金。

過了會兒,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眼神變得柔和起來。話說那孩子怎麼會出現在盛京?不得不說,確實嚇了他一大跳。

元帝趙徽此人,虛偽、愚蠢、墮落、毫無用處,但他曾經有句話說的很對,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是骨肉血親。

趙慎記得他當初無奈之下將弟弟交給了黃門侍郎季元庭,後來這兩人就丟了音訊,直到三年後,一封來自京州的密信忽然通過舊的暗哨寄到了他手中,他收到信后立刻暗中帶著四個大夫去了一趟京州,當時他十五歲,身邊危機四伏,做這事冒的風險極大,甚至可能會喪命,他本不該留下任何痕迹,可當他聽說那孩子的病情后,他實在不放心,沒忍住站在門口張望了兩眼,誰料那孩子竟然看見了他。

好在季元庭很快隨機應變,說他是神仙,那孩子病得迷迷糊糊,也真的相信了。

他仔細地打量著那孩子,他長大了一點,五官長得像母親,其中眼睛又像父親,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血親,他們身體中流淌著同樣的血,身上背負著同樣的宿命,他們同血同源,一脈共生。他那一刻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父母留給他在這世上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了,別的他一樣都沒保住。

他轉身離開時,那孩子忽然出聲喊他,那一瞬間,他心頭湧上無限酸楚,卻不能夠說一句話,他抽出了身上帶著的笛子,抬手吹了支曲子,一直到那孩子睡了,他才低聲問季元庭,「他如今叫什麼名字?」

「李稚。」

「好名字。」

※※※※※※※※※※※※※※※※※※※※

一個小小的預告,我剛剛翻了下,明天那章存稿只有兩千字,稍微有點短,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緊張,會變長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天意風流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天意風流
上一章下一章

第 1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