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甲子
年愈五十,不同於傳說中權傾朝野手段老辣的奸佞模樣,這人反而是給人一種儒雅端方的感覺,甚至滿是皺紋的眼角微微上挑的一點笑意,也帶著幾分親和。
胡炎紀見他二人時,微微一怔,先是目光落在雍黎面上,對上臉上的胎記並沒有露出憐憫同情神色,卻是嘆了一聲,「可惜了。」
而他這聲可惜,雍黎可以確定,他絕對不是為有著這猙獰胎記的自己可惜,而是一種事情未曾如他所想而致他計劃偏離的可惜。
「敢問相爺是為何事可惜?」雍黎笑問。
「你倒是有趣。」胡炎紀抬抬手讓二人坐了,「下邊的那些人個個都想在我面前留個印象,偶有幾個被我邀來一見的,無不是戰戰兢兢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失禮,倒是你神色自若言行坦然。」
「那些人在相爺面前小心翼翼大約是有所求,而我自若坦然,不過是沒什麼想從您這邊求得的。」雍黎道,「只看我這張臉,便知我入仕之路已斷。」
「入仕之路雖斷,但入仕之心卻不見得已死。」胡炎紀拿出一張紙來,正是方才二人寫的那闕長聯。
「千年儒風,並成一段風流,何處教見聖人?卻直以聖賢為竿,道德為綸,仁義為鉤,利祿為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只讓樊籠綴寶,錦雀驚惶,徒以此冠冕堂皇娛貴人耳!冷語半言點破無稽不根之論,冷眼一隻看透陰陽顛倒之行。憑弔夕陽,只剩樓頭幾明月。長笑一聲醉去,覺來蒓鱸一幻。
三國天下,存得萬世太平,誰人驚問青天!何見得哄日南璋,漱月青鳳,破雲東楚,吐霞棠棣,握山西陳,吞河白虎。只得花谷深山,風流餘韻,何讓那英豪雄圖成霸業矣?《六合》半部需存懷仁治世之心,《南華》一卷莫笑求名入仕之思。曾懷千古,不過江上半青山。抱戟三更睡后,夢中逐鹿尤真。」
他一字字念出來,甚至念出幾分老學究搖頭晃腦痴迷其中的唱吟。
吟罷才道,「你二人這般氣度,可不像是個無所求的人。」
先前謝岑雍黎二人在偏廳過核考之時,留下的一對長聯,約莫上聯中謝岑的某些詞句正是他與那老先生的暗號,那老先生一讀便知謝岑之意,當下便帶著這副長聯去見了傳說中求賢若渴的胡炎紀。
且不論謝岑先前做了什麼安排,單憑二人這短短几句的筆力深度隱隱透出的局勢大觀,只需胡炎紀見到,想必怎麼得也是會想要來見見他二人。
畢竟,胡炎紀是個多疑的人,在他舉辦的雅宴中突然出了這麼兩個名不見經傳卻別有懷抱的人,自然得探究一二,若是並無異常,招攬麾下也是好事。
「不過兩句長聯,文人手筆罷了,何以見得?」說話的是謝岑,他可以掩蓋了幾分自己真實慣常說話的語氣習慣。
他先前出面代表長楚使團與陳國交涉時,以及前幾日在陳國宮宴上,也都是見過這位胡相的,雖說也並未單獨接觸,但當下還是小心些的好。
「上聯諷喻,看似在諷刺道德文章聖賢仁義,不過是粉飾太平,娛上位者之物用,但其實卻有破陰陽顛倒乾坤翻覆之亂局的意氣,這是諷喻嘆惋之下的『獨』。而下聯,比之上聯境界更廣,是完全不曾掩飾的恢弘意氣,雄圖霸業,懷仁治世,求名入仕,抱戟逐鹿……」胡炎紀語氣漸緩,卻注視著雍黎,「只是其中言辭銳利,意氣太過,也實在膽大了些。」
雍黎但笑不語,謝岑卻道,「胡相目光如炬,不過我兄弟二人,便是自恃文才,偶發些銳利觀點,縱是旁人口中恃才傲物,也不欲辯駁。但無意仕途卻是真的,所以,敢問胡相今日請我兄弟二人來見,所為何事?」
「我欣賞二位才氣,願延請請二位入府,不知二位可願?」胡炎紀沒有再打官腔,而是很直接地拋出了橄欖枝。
「胡相怕是沒聽清我方才說的,我兄弟二人,無意仕途。」謝岑始終微笑,淡淡笑道。
「所以我說的是,我想延請二位入府。」
胡炎紀微微偏首,也是淺淺一笑,話中意思卻很明顯——你們這是想多了,我只想要你們到我府里做個家臣罷了,可沒說想安排你們入朝做個官。
這番言語,其實在雍黎謝岑二人的身份跟前算得上是折辱了,但他二人卻絲毫不惱火,只是面上卻仍舊很合自己當前身份地露出一絲那等十分具有文人傲骨的不滿來。
雍黎刻意裝作略冷了一絲語氣,「胡相愛重,我兄弟二人無福消受。」
胡炎紀聽她這一句話,絲毫未惱,而是哈哈一笑,起身來,親自給二人倒了熱茶,一邊道,「是老夫失禮了,二位莫怪。」
謝岑接了茶盞,「胡相言重。」
你來我往互相試探間,茶已經續了兩次,眼見著夜色漸深,胡炎紀也不欲多留了,便朝二人道,「與二位相談甚歡,二位若不嫌棄,往後得了空可往我府上走走。」
雍黎二人自然知道他這不過是客套之言,自然也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地客氣了回去,只是也真難得了人家一國之相,還願意對自己兩個不知道哪裡突然冒出來的毛頭小子這般客氣。
胡炎紀接了侍從送來的大氅,突然又道,「聽府里先生說,你們姓顧?不知名字是哪個?」
「賤名何足入耳?」謝岑笑道,卻並未回答。
胡炎紀也不追問,卻轉身看向雍黎,「你知道你那下聯中一句,讓我注目良久的一句是什麼么?」
未得雍黎回答,他卻繼續道,「『哄日南璋,漱月青鳳,破雲東楚,吐霞棠棣,握山西陳,吞河白虎』一句,其中隱喻頗深啊。世間各國局勢錯雜,若非目光清醒之人是看不透其中格局的,你有大才,目光明透。」
胡炎紀注意到這一句,雍黎自然不意外,因為她這下聯中,本意便是想借著這句中「握山西陳,吞河白虎」八字來吸引胡炎紀目光的。
南璋指上璋,而青鳳指的便是雍黎所代表的璟王府,畢竟璟王府在上璋是駐守雁南雁北十九州的國之重器。上璋與陳國長楚接壤的的邊境多在北方,只要璟王府一日不倒,便能控制雁南雁北為上璋天塹,無論是陳國還是長楚,若要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入關南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東楚自然指的是長楚,而「棠棣」二字,指的卻是名傳天下的南陽王謝岑。世人皆以為南陽王謝岑避朝十餘年,早已遊離與朝局之外,而長楚局勢劃分會以與樂帝諸皇子為中心。但其實看似近年來十分低調的謝岑,且不論其謀策可以一人抵萬軍,單是他手中節制的季陵軍便又是一柄利器。謝岑其人是可以以一人之力左右朝局的,但他如今外露的表象,卻仍舊欺騙著眾人。
而「握山西陳,吞河白虎」一句中,「白虎」二字卻語意更深。當初陳帝曾以「雲龍風虎」比喻他與胡炎紀之間明君得遇賢臣,故而在陳國朝野提起「白虎」二字皆知指的便是胡炎紀。若前頭以璟王府為上璋之利器,以南陽王為長楚之利器,那這句中,便是將胡炎紀與璟王府南陽王提到同樣的高度,也是隱喻他胡炎紀是可左右陳國局勢的皇權之下的第一人了。
此言中讚譽之重,只要胡炎紀看到,定然會留意,不管他如何想,但這一句入心,雍黎篤定他會要過來見他二人。
「胡相讚譽,愧不敢當。」雍黎笑道。
待得胡炎紀離開,方才送雍黎二人上來的那人又出來引他們下樓。
雖只是恪盡職守,也未刻意與他們搭話,但比之方才上來時明顯更加添上幾分殷勤態度。
二人被重新安置到方才坐的位置,連吃食點心茶水也送了新的來。
樓下眾人自他們下來仍舊時不時看過來,也有一二脾性大氣的便乾脆上前來與他們搭話,雍黎二人也不過是一番謙虛客套地說辭打發了他們。
大抵是他二人太過謙虛太過客套,那些上前來搭話的人,反而是慢慢品味出了這謙虛客套中的疏離冷淡,漸漸地也都不來了,又自去跟未曾離開的友人繼續方才辯論的話題去了。
雍黎吐了口氣,朝謝岑吐槽道,「這些人哪來這麼多的精神,瞧著這嘴皮子上上下下,噴出口水大約都要比喝進去的茶水多了,也不累的么?」
謝岑好笑,卻道,「求聲名求利祿,他們哪裡會累的?」
話畢透過窗戶看向外邊,雪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白茫茫一片倒是好看,只是瞧著雪更加大了,又道,「也不早了,雪大風寒的,回去么?」
「好啊。」雍黎站起來,朝謝岑道,「怎麼回?還是先坐船去我那邊?」
「這會兒晚了坐船更冷,我先前讓馬車跟來的,先送你回去?」謝岑徵詢她的意見。
雍黎自然沒意見,與謝岑並肩往外走。
而剛走了兩步,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旁的謝岑也如她一般停住,他二人看向同一個方向。
他們注意到去見胡炎紀之前醉倒趴在桌上的那人,還是之前那般姿勢趴在桌上,甚至姿態一絲未變,不由得覺得有些怪異。
雍黎拉拉謝岑的袖子,悄聲問,「你看出什麼來了么?」
「不像是醉酒沉睡,倒像是……」
謝岑側首看了雍黎一眼,從她眼裡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雍黎往旁邊高談闊論的幾個人走去,笑問,「抱歉打擾各位,這位兄台似乎睡了很久了,可是喝醉了酒?不知他家何處,可需要我們讓人替他給家裡傳個信讓他家裡人來接?」
「這李兄一向不是個貪杯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他與我一道過來的,瞧著也並沒有喝幾杯,也不知怎的就醉成這樣子。」旁邊一人見雍黎來問,倒也是好聲解釋,「李兄與我家離得近,我一會兒回去送了他回去便好,不過還是多謝兄台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擾了。」
雍黎寒暄一句,正要離開,後邊卻有一送酒水的小廝端著托盤經過,而當他走到謝岑身側時,不知怎的竟然腿一軟,沒站穩便往前撲跪了去。
那小廝這一撲跪,撞向的方向正是那醉酒正趴在桌上的那人,手上的酒壺也嘩啦啦砸了一地。
這一撞力道不小,趴著的那人頓時被撞得仰躺在地,而他坐的凳子倒了下來恰恰砸在那小廝腰側。
一時眾人手忙腳亂便上前去扶他們,那小廝被砸到腰,但似乎並沒有傷到筋骨,被人拉起來后也只是揉著腰「哎喲哎喲」了幾聲。
而那醉酒的人怎麼倒下去的卻還是那個倒下去的姿勢,這樣大的力道被撞到地上,他都未曾有半點要清醒的樣子,甚至連動也未曾動過。
而旁邊去扶他的兩人初初並沒有覺得不對勁,一邊拉他一邊還笑罵,「李兄喝得這樣死醉地回去,小心你家娘子今晚不讓你進門。」
拉扯了兩下,地上的人並沒有絲毫動作,彷彿一個笨重的木偶怎麼擺弄便是怎麼動作,那兩人便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其中一人去摸他的手,出手冰涼,彷彿一塊冰塊兒似的,冷得似乎連指節都是僵硬的,那人一驚,背後冒上了冷汗。他又顫抖著手去摸那人脖子,觸手還是一樣的冰凍,那人手抖得更厲害了,慢慢從脖子處移到鼻下……
「啊!他……他死了。」
那人突然尖叫了一聲,連站都沒站得起來,往後一摔,蹭著地連連後退,顯然是嚇破了膽子的模樣。
他這一聲尖叫,驚得滿屋內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驚得周圍的人都連連後退了幾步。
而不多時,又有大著膽子的圍了上來,卻也只顧圍在周圍看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謝岑蹲下將那人放平,仔細地摸了摸他的脈搏,確實是已經死了。
從他「醉酒」到現在,約莫也一個時辰有餘了,看體溫和骨節僵硬程度,約莫便是那個時候死的。
但是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猝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