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會(上)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春雨如毛,清風如絲,交織著,擦拭著碧空明鏡似也的亮,翠柳鮮綠欲滴,青草兒靈動欲流,耐不住,耐不住,這清明終於來了。路人碌碌,過客匆匆,心憂憂,神離離,清明來了,故人了去,偏留下那失魂的過客,斷腸的路人,罹難受苦,躺在這人間的地獄。借問酒家何處是,牧童遙指杏花村一隊人馬行在細雨中,斗笠蓑衣,佩劍在腰,神情肅穆,面色凝重。「敢問老丈,這君子山莊該如何行去呀?」其中一位山羊小須的漢子,從隊里穿出,走到阡陌間,向一忙農事的丈人鞠躬行禮,詢問道。丈人聞聲直起弓腰,解下裹在頭上的葛布,擰下一片雨水,擦了擦汗雨縱橫的癟臉,斜眯著細眼,打量來去這羊須漢子,許久,方指了指右首,應道:「那邊行去」,聲音枯沉昏弱。羊須漢子拱手答謝,轉身便行,卻聞身後那丈人冰冰冷冷的聲音,「還去那荒山鬼崗作甚,沒人啦,沒人啦……沒人鬼作人……」。羊須漢子心中一涼,一片雜草叢生,枯藤胡纏,「至今只有鷓鴣飛」的荒景,歷歷在目,有如身臨其境,漢子回身,語音哽咽,指著丈人道:「你你你,你知道那日的事?……」。丈人將葛布披在肩上,頭上雨中斜下一縷昏光,壓著秧苗萎靡不振,無精打采。「一整個莊子的人都死了,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也沒有人給他們收屍……」,丈人黯然神傷,聲音卻按耐不住,激動而憤慨。「你,你這斯說什麼。什麼,什麼叫該死的都死了,你說君子山莊的人該死……」羊須漢子怒目逼去,說到後來咬牙切齒,「死」字幾乎從齒縫間逼出來的。「吳伯,你怎麼也不戴斗笠,雨急了,快來茶館歇歇,躲躲雨……」田邊隴上歪扭插著一座簡陋亭子,清揚婉轉的聲音自那飄來。「誒,這來了……」丈人應聲離去,但留這蒼啞乾癟的聲音凄涼遊盪。羊須漢子默然咚的一聲跪倒在田裡,半個身子陷入淤泥,壓斷的嫩苗混著泥水凌亂浮上水來。「大哥……將軍……」那對佩劍人擁圍上來,夾雜著混亂的喚叫聲,其中一個身體矮小,語聲尖細的人跑上前,拉起羊須漢子,輕聲喝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羊須漢子獃滯視著身邊這人,無力的喊道:「妹子,我師父死了,師弟們也死了,全山莊的人都死了,沒人給他們收屍啊……」,漢子激動之下,肢掌亂舞,不小心打掉了身邊這人的斗笠,蒙蒙雨中瞬即映出一張秀麗的臉兒,瞧著沒約十七八歲。原來這人是他妹子,這女孩見同胞大哥傷痛欲絕,不免心生憐惜,通紅著眼眶,安慰道:「大哥,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已經十年了,他們早已經化為塵土……啊」驀地噗一聲,少女倒進了淤泥里,只見羊須漢子指著狼狽不堪的少女,瘋狂地斥罵:「好你個朱霏霏,十年前你早已得知了此事,你,你們都在欺瞞我,你們瞞得我好苦啊,你這叫我天誅地滅,欺師滅祖,哼,瞧我,瞧我不打死你……」這漢子突然悲憤交加,竟遷怒這身邊的妹子,也不管十年前,她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女孩,一把將她推到,舉手便欲打下。隨行之人見狀不對,忙擁上前抱住那漢子的腰,喊道:「將軍,不要啊,那是你妹妹」。羊須漢子神力驚人,奮身一拽,竟把一般人放倒在泥田裡,想必再這麼一甩,另一半人是難保不坐在泥水裡。但漢子卻噓的一身自己坐在了泥里,抽噎道:「師父啊!不肖徒兒朱衛疆領罪來了,你快來見見我啊,衛疆三歲,遭歹人擄去,得您老救命之恩,之後您又不嫌衛疆愚鈍不化,收為大弟子,承蒙教誨,悉心傳武,雕木鏤石,開化去濁,三年來,徒兒受益終身。只可惜造化弄人,漠北韃靼南侵,父親不幸戰死,子承父業,這世襲將軍的缺徒兒只能負起,無奈,方才六歲,徒兒卻要離開師父,前往邊陲,學習衛國之道,不料這一別,幾十年,竟成了生死離別啊!現在我連師門的路都不識得走,你們說我還是君子山莊的人嗎。我忘恩負義,豬狗不如呀……」,朱衛疆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竟如六歲小兒一般。隨行原是他的下屬,見平日威懾四方,八面霸氣的朱將軍竟如此模樣,不禁好笑,而此情此景,誰又敢偷笑一聲,輕薄將軍,於是眾人皆沉默不語,等待著朱衛疆自己從悲憤中蘇醒過來。這就是權重者的寂寞。時間凝滯良久,儘管期間哭號不斷,雨泣不止,卻也夯不動這沉濁的空氣。但總有人耐不住寂寞到,總有鳥要出頭,忽一名渾身泥水的軍士颯然站起,卻又猶豫了一陣,才囁囁嚅嚅道:「稟將軍,當年之事,朝廷本來是想通報給將軍,只是當時將軍正在與韃靼生死搏鬥,關乎國運,朝廷怕那事散了將軍的鬥志,所以,所以想,緩緩,待將軍擊敗韃靼之後再做商議……」「緩緩,一緩就緩了十年,你說……你們……」朱衛疆蒲扇大的巴掌一把抓過這軍士,貼在自己面前,紅臉紅眼照著軍士面無人色,手足無措。軍士張口結舌忙解釋道:「這這這,誰知這一戰竟然打了十年之之久,直到韃靼節節敗退,將軍,將軍凱旋而歸,國家無患,這這方才敢通報此事……呀」。朱衛疆一把推開軍士,又陷入了迷茫,自言自語道:「前方捷報,後方噩耗,我保得天下平安,卻保不了君子山莊,保不了師父,讓師父遭奸人所害,我算什麼男兒,師父囑咐我做人當為君子,當為世人稱道,我,我我不配作君子山莊的大弟子,我不配呀」「眾位大哥,雨大了,何不進來停停腳,吃口茶水……」那亭子里又傳來了宛轉悠揚的女子聲音。眾將士面面相覷,總算有一人輕聲勸道:「將軍,不如先避下雨,待雨歇了,我們再整理著裝,披麻戴孝,上山拜祭朱老前輩」。朱衛疆似有所悟,慢慢點了點頭,向亭子那邊走去,嘴裡兀自念道:「我要為師父守孝三年,三年,不,守十年,對十年……」,雨寂靜的下著。亭子這邊,五官清楚眉目分明的女子見那隊人馬果真過來了,喜不自禁,忙向躺在搖椅鬚髮斑白的老人喚道:「阿爹,有客人要來啦,你快煮些湯水」。老人聞聲頭向外一探,果然來了好一堆人,呼的一聲跳了起來,對這亭外耍雨水的小男孩喝道:「阿童,你胡耍什麼,有生意來了,還不快去喚楊成那廝來幫忙」。阿童應聲便頭也不回朝雨霧中跑去。那年輕女子忙喚道:「阿弟,你帶了斗笠再去呀」,玉石般靈動的聲音迴轉在雨中,卻也不見阿童回來,女子急了,頓足道:「阿爹,阿成哥十有待在賭館,你怎麼叫阿弟去那種地方,你不怕……」「怕什麼,你不提倒罷了,一提我就來氣。哼,楊成那廝整日泡在那骯髒地方,賭也沒什麼大不了,還十賭九輸,在這吃我住我的,也不見留下過什麼錢,我看他這一臉衰相,輸死他得了……」老人往灶口中塞了一捆乾柴,口中不住的咒罵。「嘻嘻嘻……」卻從身旁傳來賊也咪咪猥瑣笑聲。接著是一個粗獷的聲音,顯是另一人在說:「張老頭,楊成這還沒入贅呢,你就把他當女婿使喚,縱是你把他當了女婿,也實在不該這樣說他」。「圖二哥你們你盡愛瞎說」年輕女子似笑非笑,臉蛋兒微紅,竟害羞起來。張老頭聽聲便知又是這些傢伙,也不正眼瞧去,便擰起眉頭,啐道:「去,真是跟好學好,跟狗學咬,又是你們這群狐朋狗友,虧得平日和楊成稱兄道弟,也不帶他幹些好的,凈做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弄來些錢,就怕燙了你們的手,還屁顛顛往賭場里送,哼,四人真是一副德行,還湊在一起娶了個外號,叫那個什麼,哦,武夷死鬼,塵土飛揚……」。「張老頭,是武夷四貴,陳圖費楊」那粗狂聲音急忙糾正張老頭,挨著便繞過亭柱,高鼻闊口,圓珠扇耳,醬紫粗唇,野馬大面,一副更為粗狂的臉赫然出現。同來的還有兩人,一個身材中等,面無表情,五官平常,一個短胖身材,滿臉堆笑,金牙紫唇。「嘻嘻嘻」,當見那短胖者閃煥著金牙笑嘻嘻道:「張老哥,陳小弟我真是慚愧,我們叫『四貴』,在你口裡卻是『死鬼』,這個就叫做……象嘴吐象牙,狗嘴自然吐狗牙啦。對不住啦,嘻嘻嘻」張老頭只哼的一聲埋頭看火,不作理會,因為他知道遇上這姓陳的就是再張上十張嘴也說不過他。年輕女子忙上前搭笑道:「陳大哥,你就別和我阿爹開玩笑了,咦阿成哥沒和你們一起來嗎」?說著頭雖沒有東張西望,眼珠兒卻是左滾右轉。陳大哥粗胖的手指指著她鼻子笑道:「嘻嘻,你這妮子,心上只有你的阿成哥,一點都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他輸光了錢,沒錢還,被人家押了……」。「什麼?你們怎麼也沒幫他」女子立刻焦急萬分,凝眉蹙目。「紅官,他騙你的。我們回來路上碰到阿童,阿童鬧的讓阿成給他買糖去了」聲音平常,語氣平淡,是那個面無表情的人說的。紅官哦的一聲拍了拍胸脯恍然大悟,輕罵道:「陳大哥,你盡愛作弄人,嚇死我了,還是費三哥好」看他胸口起伏不停,好似真要被嚇死了。「嘻嘻嘻……」又聽到陳大哥的一陣連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