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一日的妖族動亂來的蹊蹺,昨夜的雷聲與妖動也一樣特別。
奉劍殿一切如舊。被海底巨妖困了許多年的扶象道人凝固成碑,沉默如山地坐在殿中,彷彿望不見歲月解脫的盡頭。
凝水坐在掌門師兄身側,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玄劍派似乎從很久以前就這樣。這裡的劍修寡言少語,無欲無求,他們眼中只有大局與大道,沒有情難自禁、也沒有情非得已。
他們只是安靜地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李承霜從小就省心,他們從沒有過這樣的陣仗。即便是到了這個地步,兩人也依然有師兄師姐的平和體面,並未質問,只是悄悄地問他。
「真有那麼鍾愛嗎?」
小師叔陪坐一側,身上仍是一件色澤很淺的道袍。他人如月華,淡到極致,靜默而鄭重地點頭。
只是他的鐘愛,對方並不知道。但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不用其他人來評判對錯好壞。他情願的,就是有始無終,也是命該如此。
與人無尤。
「我還沒有見到這個孩子。」扶象道人嘆息道,「倘若真如你所說,那應該是一個很好的人。」
李承霜跟著想了想,覺得掌門師兄不會喜歡對方的做派,但還是順從心意地道:「是很好。」
從裡到外,從桀驁不馴到率直天真,一切都很好。他人如烈火,把所有都表達的很簡單。
扶象道人在腦海中默默勾畫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形象,轉過頭看凝水的時候,卻見到她煩悶地捏著眉心,欲言又止。
扶象道人立刻明白她的擔憂,語氣強硬了些:「但你師姐說,你們兩個……胡鬧得厲害。很荒唐。」
是很荒唐。
李承霜的喉結動了一下,沒有反駁。
「不要太用心。」扶象道人要求道,「莫知天賦不高,不能陪你長久,這雖是一種磨練,但跟隨修士一生的,只有自己心中的道。」
這些李承霜都知道,他知道對方只是如過客一般地出現在自己身邊,長久不能奢望,一朝一夕而已。但如果真的能「不那麼用心」,那他也不是李承霜了。
「你返程的路上,渺雲山的圍困已經解除了。」扶象道人移開話題,「持戒人過兩日要前來玄劍派……最近妖族的異動太過頻繁。你的落鳳琴還沒修好,最近不要離開了。」
「不要離開?」
「巨妖夜鳴。我怕會出意外。」扶象道人的本意,其實是等常乾過來,再跟他商討事宜,在承霜師弟前往魔界的這段時間裡,他已經將海底巨妖的鎮壓石重新加固過一遍了,但終究治標不治本。
「好。」
「對了,還有一事。」扶象道人喚住他,「我們會重新封印你的慾念,這段時間,該斷,就斷了吧。」
李承霜猛然抬眸,很不理解師兄的話:「修行是我自己的事,掌門師兄不必為了我的前程而……」
「那是師父的遺命。」扶象道人看著他,「不是你的前程,是玄劍派、人妖久戰的前程。你是人族千年以來天賦最好的劍修,不能浪費在這種虛無之事上。不應該,也不行。」
李承霜盯著對方,道:「師父捨命救我回來,就是為了讓我被限制擺布的嗎?」
扶象道人愣了好久,似乎才意識到他視作年輕人的師弟已經有了自己的脾氣、自己的感情,他沉默了片刻,道:「師父是為了讓你一生平安。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那為何不早讓我明白。」李承霜鮮少如此逼問,「我願意承受的,才是責任,不願意的,就是累贅。」
「承霜!」
一旁的凝水叫住了他,他們兩個完全沒有想到,原來這個師弟,本質上就與玄劍派沉默承受的路數不是一樣的。他雖然溫潤平和,但在自己認定的事情上,卻強硬得分毫不讓。
累贅?什麼是累贅?被寄予厚望的玉霄神,能夠說出「不願意承受就是累贅」這樣的話嗎?
凝水像是第一天才認識他,好好地審視了李承霜很久,忽然道:「我們是為你好。」
這是天底下,最情真意切,也最惡毒的一句話。
李承霜吐出口氣,淡淡地道:「師姐未曾有情,怎麼知道,我好還是不好。」
凝水一下怔住,她收回目光,擺了擺手,讓李承霜離開了。
奉劍殿內寂靜無聲,連繚繞不絕的桂枝香氣也慢慢地冷人肺腑。過了少頃,扶象道人開口道:「沒想到你我也有今日。」
「我早便覺得有這麼一日,只是來得太突然了。從師父帶回承霜師弟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總歸要為了他做些錯事,做出違背本心的事情來。」
凝水手裡的珠串緩緩轉動,溫度寒如冰。
「罪孽果報,都是我一個人的。師兄千百年清凈,不要為了此事弄髒雙手。」凝水道,「一生平安,原來真的有這麼難。」
————
成山和凝水其實都是很開明、很沒有脾氣的修士。所以李承霜才會對此感到措手不及。
他很意外兩人的反應會這麼大。但歸咎到關心則亂上,反而倒也說得通了。
江遠寒在小師叔的仙府無聊地待了很久,他的本體已經修補的差不多了,但因為秘術停滯、收集毫無進展的緣故,重傷雖愈,卻還是不能拿出來用。
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需要早點得到小師叔的感情。根據江遠寒毫不靠譜地揣測,深深覺得喜歡是可以睡出來的,也就盤算著什麼時候能把對方拐到床上去。
但今天不一樣,小師叔雖然從奉劍殿回來之後一直在修補落鳳琴,但江遠寒能從他的神情中看出,對方並不開心。
江遠寒仔細想想,小師叔也才不到一千歲,按年紀來說,他倆在修真界長輩眼裡,沒準兒還得算早戀,隱約明白對方為什麼不高興了。
任誰被長兄長姐教育,都不會心情好的。
江遠寒盯著對方修琴的那隻手,骨節修長勻稱,很有力度,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一不小心就覺得自己有點饞了,默默地擦了擦嘴角,湊了過去。
他像一隻冷不丁靠近過來的小懶貓,非要把爪子放在正事上面,一定要吸引走別人的注意力,把計劃全都打亂掉。
李承霜見到他挨著琴弦的手指,順著看過去:「怎麼了?」
「沒事。」江遠寒伸手過去,按住他修琴的手背,有點開玩笑似的道,「我想你了。」
「想我?」李承霜直覺這是一個託詞。
果然是一個託詞。小狐狸俯身過來,壓在琴弦上,探手環住他的脖頸,沒輕沒重地磨著他蹭,像是被寵壞了的、毛絨絨的小動物。
李承霜抬手扶住他的腰,任由江遠寒纏上來。
「你是不是不高興。」江遠寒明知故問,他的手臂抱了過去,舌尖軟軟地舔他的唇,自恃美貌地蠱惑道,「你抱抱我就高興了。」
小師叔紋絲不動,垂下目光挑了下琴弦:「別壓著我的琴。」
江遠寒呆了一下,覺得整隻魔都被輕視了。他氣得想咬對方一口,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魅力。
他不該懷疑的,因此都沒有注意到,李承霜按著琴的手指都凝滯了。
「你是木頭做的嗎?」江遠寒泄氣道,「你就不能喜歡我一點,喜歡我一點點?我只要一點點……」
「你就這樣……想走么。」
江遠寒聞聲抬眸,正對上小師叔墨黑靜謐的眼眸。他心裡一動,像是被一隻手觸摸過心臟似的,有細密的電流躥過。
他是真的喜愛眼前這個人,只是這種感情究竟只是願意與他親近、願意待在他身邊,還是只此一念、終此一生,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到底是喜歡小師叔善良溫順的品格,所有這樣的人他都喜歡,還是單單隻對他一個不同。
江遠寒不太明白,他的感覺很模糊,不太清晰。他未及情愛之事,無法分辨。
江遠寒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覺得小師叔好像更傷心了。
就算是不那麼聽話的魔族,也總有一種敏銳如野獸的直覺。他貼在對方的懷裡,心裡矛盾至極,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就是想跟你貼近一點。」
「你說你不喜歡正道。」
江遠寒心口不一,行徑也跟嘴上說的截然不同。他抹不開顏面,硬著頭皮道:「對。我不喜歡那種偽君子。但你不跟他們一樣。」
他開始了自己雙標的辯解。
「你是真的會為了每一個看似無關輕重的人付出。」江遠寒感嘆般道,「其實玄劍派說的沒錯,小師叔是聖人。心裡博愛眾生,垂憐草木。」
李承霜靜默地看著他,沒有為自己解釋。他根本就不想做什麼聖人。
付出、奉獻、責任,這都要出於心甘情願才行。如果有什麼東西架著、強迫著人奉獻,那就只是枷鎖和累贅,不值得稱頌,也不值得宣揚。
遇見你,我不想做聖人。
這句話壓在舌根底下,半個字也沒有吐露出來。因為江遠寒就喜歡這一點,倘若連這一點都沒有,他就更留不住對方。
「可是。」江遠寒話語微轉,目光澄澈直率地望著他,「你不願意對我坦率一點嗎?小師叔好像是勉強答應我的,換一個人來,應該也沒有兩樣。」
他越說越覺得失落,聲音低了一些:「有別人也是一樣的。你還招人喜歡,那天那個叫蔣知音的女修,就非常文靜秀麗,溫婉多情……」
「你覺得這樣的人很好?」李承霜問。
江遠寒沒反應過來,怎麼就變成自己覺得這樣的人好了。他是想著這樣的女修明顯與小師叔更相配。但江遠寒叛逆,不願意直接說,而是哼了一聲,道:「不怎麼樣,一點意思都沒有。比我差遠了。」
李承霜鬆了口氣,他很難揣測對方的心情,總覺得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關注和興趣消弭盡了,就會毫不猶豫地尋找下一個目標。
這還是個孩子,愛玩,會胡鬧,口是心非,性情易變。
喜歡這麼一個人,是折磨自己。
李承霜一向清醒,就算他清醒地知道這一切,也並不妨礙他栽下去——陷阱沒有瞞著他,是他願意的。
江遠寒不想再提別人,他慢慢地親吻對方,像是從這種親近中得到了安撫,伏在對方懷裡,被順過毛,有些困了。
「小師叔。」他蹭了蹭對方肩膀,「我們去休息吧,我想讓你抱著我睡覺。」
他說得很直接,也不蘊含任何一點慾念,只是單純地想跟對方休息而已。
李承霜摸了摸他的髮絲:「好。」
燈燭燃盡,月光似水。望歸島的夜風寒涼徹骨、海風喧囂,吵到聽不清心愛之人溫柔的耳語。
江遠寒靠在對方的懷裡,迷迷糊糊地想著。原來喜歡一個人,與喜歡一件東西不同,除了想得到之外,還會為他著想,會想要退縮,會讓他鋒利尖銳的刺都軟化下來,變成一個戾氣全無的人。
想要自控,卻又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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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摸不準對方的心意。
夜晚會過完,天會亮,夢會醒,你會變成星星,變成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