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原是逗他玩的,慕衍靜靜看著蘇瑤,將小女郎忍笑的模樣盡皆收入眼底。
他倒也沒有生氣。
這果子雖酸了些,但又不是不能充饑。
比之他在冷宮飢一頓飽一頓,時不時要靠阿娘偷偷託人,或是用黃犬叼來的銀錢跟內侍換些勉強下咽的食物來,要好上不知多少。
早在被宮人接來鳳儀宮的路上,他便已思量過,即使長寧縣主性子跋扈,喜好打罵下人,也都是不妨的。
他不過是借陣東風,得個身份離開冷宮罷了。
而現下如此……
慕衍抬手欲將一枚橘子放入袖袋中,絲滑衣料便輕輕柔柔地拂過腕間天生的一抹紅痕。
已經是遠超他的預期。
「你裝袖袋裡做什麼?」
蘇瑤看著他的動作,心裡咯噔一下。
話一出口,她驀地想起慕衍古怪的口音,還有不標準的禮數,甚至於他拿著樹枝在地上勾畫冷宮匾額上的題字。
小女郎皺皺眉,突然覺得慕衍真是難辦極了。
他大概不知道袖袋是用來放些什麼的。
想明白了這層,蘇瑤嘆口氣,出聲制止他,「你端著玉盤迴去便是,無需往袖袋中裝。」
她是由蘇皇后親自撫養長大的,她的兄長蘇兼也是由阿耶親自教養的,一舉一動俱是無可挑剔。
可慕衍卻是自幼長於冷宮,自然是沒有人教他這些。
「這是袖袋,你看,我也有的,」她低頭,將外衫的衣袖翻轉至臂彎處,露出個收口朝內的月白錦袋,翻轉著展示給他看,還取出了內中的帕子。
「尋常是裝些細碎金銀物事,也有的朝臣會將公文放進去。但是,我可從來沒有見過,有什麼人把橘子都放進袖袋裡的。」
小女郎嘟囔著,「沉甸甸的,怕不是走起路來,都會磕手。」
慕衍瞧她一眼,默默將橘子收回盤裡。
蘇瑤順著他垂落的視線,發覺他似乎在打腰間魚符袋的主意,當下就覺得有些頭大。
「這是魚符袋!」
她裝出了一派老成腔調,學著從前教養女官講課時的板正模樣,「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佩戴,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魚袋,其他人佩銀魚袋……而六品以下的……」
慕衍其實知道腰間這件物事並不是用來放雜物的,且不說其上的花紋精緻繁複,單說起這尺寸大小,便放不下什麼。
他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
卻沒想到蘇瑤當真會耐著性子與他講解。
小少年心裡生出些異樣來。
難道這位矜貴的小縣主對身邊之人,都這般寬厚?
他卻是不大信的。
在冷宮的時候,他閑時無聊,常常會聽見偏僻處宮人的竊竊私語。從隻言片語里,他大約知道漪瀾殿的林貴妃私底下最是苛刻,而鳳儀宮的那位小縣主則是備受寵愛。
受寵的貴人們總是驕矜跋扈的。
慕衍一目不錯地望著比他矮了半頭的小女郎,卻覺得這話說得不對。
至少他面前這位小縣主就是個特例,她分說著宮中應當人盡皆知之事,神情中卻連一絲不耐與輕蔑也無。
大約真是因著自己這張臉,慕衍微一蹙眉。
還不知道這麼會兒功夫,這人心思就轉過了千百回,蘇瑤說完之後,抬眼就對上慕衍專註的目光。
哪裡不對,她一個激靈。
慕衍是誰,慕衍是以後要害了蘇家的人,她方才怎麼能好心跟他解釋這許多。
蘇瑤後退一步,警惕地盯著他,唇角噙著的那抹笑當即消失,無跡可尋。
少年眼尾低斂著,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出如蝶影般秀美的弧度,眸子靜得像一汪水,湖心裡只倒映著她一人的影子。
若是換了旁的小娘子,這會兒說不定都要悄悄地紅了臉,可蘇瑤卻是臉色越白。
她想起曾夢到過的場景。
月上柳梢,燭火曳曳,慍怒的俊美帝王將嬌弱的女郎欺抵在書櫥上,地上掉落了一地書簡,兩人離得極近,聲息相聞,男子高挺的鼻樑幾乎擦著她的。
那雙眸子里晦暗不明,彷彿醞釀著未知的疾風驟雨,同樣只倒映著她一人。
「縣主?縣主?」
月枝的關切聲傳入耳中,蘇瑤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甩脫慕衍,自己跑回了後殿。
「縣主方才是這麼了?怎麼突然跟失了魂似的,就將那小郎君丟在那裡了。」
月枝有些擔憂,這些時日,她早就發覺自家女郎時不時便會魂不守舍的。
蘇瑤深吸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簡單地敷衍了幾句。
好在月枝也沒想太多。
流霜好奇問道,「那縣主打算如何安排小郎君的住處呢?」
……這個問題,蘇瑤還真沒想過。
她托著下巴琢磨了會兒,覺得還是把慕衍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最是安全,免得他私底下有什麼小動作,或是惹出事來。
「那就讓他住在耳房?」
鳳儀宮的後殿有不少屋舍,蘇瑤所居的是其中一間的主室,旁邊還連著兩間耳房,俱是堆放常用物事的,清理出來一間,也不是難事。
月枝詫異地抬頭,卻也沒有反對。
這事就這麼安排了下去。
等慕衍被人引進耳房時,內中都已經收拾妥當。
「縣主素來歇息得早,她覺淺,容易被驚醒。夜間小郎君切莫要鬧出什麼動靜,擾了縣主的安眠。」
領路的婢女輕聲細語,顯然都知道鳳儀宮的幾位主子都待他不同。
等婢女盡數退下,慕衍抬眼打量著室內。
博山爐里淡淡的白煙清雅怡人,紫檀卷草紋束腰小几上陳設著成套的金盤玉盞,盡數被高大的插燭銅樹攏進光影里,彩光流瀉,無不窮盡奢華。
於一介隨從而言,似乎有些太過。
他從几案上撿起一隻瑪瑙杯,光潔的杯壁上深紅紋理攀沿而上,在燭光里折射出溫潤異光。
一切都美輪美奐。
把玩片刻,他將杯盞放下,拂動的衣袖亦如流雲般流暢順滑。
小少年再是敏銳聰穎,到底年紀小,看著此間場景也有些歆羨。
他想到自己初初在冷宮裡見著蘇瑤的場景:神色慌亂的小女郎趴在搖搖欲墜的殿門上,探出頭,澄澈的眸子緊張地凝著他,似乎很擔心他被那黃犬咬傷。
也只有這般金尊玉貴,榮華錦繡堆兒里,才能嬌養出她那般心善柔軟的小娘子。
也才會同情憐憫生人。
慕衍眼裡染上微弱的光,亮晶晶的。
他已然看得明白,長寧縣主其人,並非心思深沉之輩。若是他能討得雲巔之上的這位小縣主的歡喜,豈不是就能藉此扶搖而上。
不過,在此之前,需得先學會雅言與識字才是,少年暗暗思襯。
……
之後的一連幾日,蘇瑤故意疏遠著慕衍。可每每當她出門時,都總能看見熟悉的身影在與其他嘰嘰喳喳的宮人湊在一堆。
起初時,她不屑一顧,冷著臉徑直離開,心道那些婢女大約都是被慕衍的出色皮相迷了眼。
畢竟也只有她才知道,現下溫和俊美的少年,日後會成長為殺人不眨眼的暴君。
可看得多了,心裡不由得就泛起嘀咕。
那些宮人和他說說笑笑的,看上去很是輕鬆愜意,可他們能有什麼可說笑的。
這日,又陪姑母去探望過太子阿兄,眼見用過葯后,慕珣的狀況一日好過一日,蘇瑤眼裡漾著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走起路來都是飄的。
她打發了其他人去后.庭院里的花圃去逛逛,就又巧遇了正與人說些什麼的慕衍。
而站在慕衍對面的那老內侍,蘇瑤也認得,是鳳儀宮裡侍弄花木的匠人。
平日里總是板著張臉,每每看見她要折花,都要搖頭晃腦地低聲喃喃,一問就是心疼那些花開得正好,正如人最得意之時,偏偏被這等不惜花之人摧折,真是可憐。
久而久之,看見她這位喜歡折花獻姑母的縣主,都要繞著走,聽宮人們私下講,他管這叫——不見不心疼。
隔著扶疏花木,蘇瑤的視線落到慕衍手中折斷的粉白的木芙蓉上,眉心輕輕一跳。
難不成是慕衍折花,被他逮了個正著?
蘇瑤的興緻來了。
她翹著唇角,牽起裙子,整個人往樹蔭花影里躲了躲,打算好好欣賞慕衍在愛惜花木的老內侍手下吃癟的模樣。
可等了等去,都不曾見那老花匠現出怒容,甚至說著說著,還撫掌大笑起來。
這什麼情況?
蘇瑤好奇地想離近些,腰間玉環下的絲絛就勾到了細枝上懸著的護花鈴。
叮鈴——清脆的鈴響驚動不遠處的那兩人。
蘇瑤:「……」
偷聽被抓了個正著。
她扯了扯玉環,發現絲穗都勾到了護花鈴的鈴舌上,纏得緊緊的,扯都扯不下來,頗有幾分不知所措。
餘光里瞥見淺緋衣角的時候,慕衍就猜出了來人是誰,見蘇瑤並未露面,他便也裝作不知。
這會兒連花匠都被驚動,他只好上前行禮。
老花匠一見著又是這位小縣主,臉色就難看起來,問安之後馬上尋了借口溜走,免得待會又要心疼那些花枝。
偌大的花圃,一時只剩他們兩人。
蘇瑤很有些不自在,卻還是微揚著下巴,畢竟她現下是縣主,而慕衍不過是她的隨從。
「你在這做什麼?還折了老內侍的木芙蓉?」
恰巧慕衍同時開了口,「縣主可需要我來幫忙?」
他一出口就是純正的雅言,字正腔圓,略帶尾音,幾乎可吟誦作洛生詠。
蘇瑤一時怔然,沒想到才幾日功夫,他就已經將自己的口音矯正過來。
怕不是得連著幾天都沒停口?
怪不得總看見他跟宮人湊在一處,原來是為了學雅言。
沒來由的,一股莫名的滋味湧上了心頭,蘇瑤不想讓他幫忙,抿緊唇,自顧自地扯了扯絲穗,依舊是紋絲不動。
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著慕衍三兩步近前,信手將手中的木芙蓉往她鬢邊一別,就垂下眼,細細將那些絲穗解開。
修長的手指靈活勾挑,沒幾下,瑩潤的玉環就俏皮地跳進十二破間色裙的褶痕里。
不過是幾息間的事。
蘇瑤後知後覺地摸了摸發間多出的木芙蓉,花瓣軟軟的,像最柔軟的絲緞一樣。
「這朵木芙蓉開得妍麗,」慕衍似乎也是第一次誇讚人,如畫的眉眼低斂著,耳尖也泛起了紅,「縣主簪上,再合適不過。」
蘇瑤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
慕衍……慕衍這是在有意討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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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衍:跟著她,有好日子過……
蘇瑤:他學得這麼快!他在做什麼!他給我簪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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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洛生詠
雅言就是古代官方的普通話,洛生詠么,是洛下(即洛陽)書生的諷詠聲,音色重濁
據說衣冠南渡之後,南下的中原世家跟南方土著世家相互看不上,會不會說雅言和洛生詠,咳咳,就跟,能不能證明你貴族身份一樣~
想想好像還有點帶感,看國外小說里主人公拿口音來區分階級,emmm,這不就是我們玩剩下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