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這麼快?
蘇瑤有些意外,她接過婢女擦拭乾凈的玉環,隱約覺得出經過他人之手的微微溫熱。
既然尋到玉環,她就打算回鳳儀宮。
她本就是想來看看慕衍那惡犬咬傷的下場,至於怎麼處理他,當真還沒有想出切實可行的法子。
既然如此,不如回宮再好好琢磨。
她懷著心事領著宮人離開,讓暗含希冀,卻目送她們背影走遠的慕衍眸色一黯。
他望著被宮人簇擁的嬌小背影,小女郎梳的是雙螺髻,長長的髮帶垂落在她的背後,行走間,腰間佩玉琳琅作響,是他從不曾聽過的悅耳聲響。
會再見到她的,慕衍眼尾低斂著,心中浮現出這個念頭。
而這一日,比他想的,來得更快。
……
蘇瑤糾結了好幾日都不曾想好,倒是衛賢妃先領著慕珏來鳳儀宮上門賠禮,顯然是聽隨侍說了冷宮之事。
宮人通稟的時候,蘇瑤正替蘇皇后磨墨。
端溪產石,可作端硯。端硯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水中產出的石偏青,山半的石色紫,唯有山絕頂者尤潤,白赤黃色點間雜期間,是為最佳。
偏偏蘇皇后所用的,是最次的青石硯,雕琢紋樣也不見得出自大師手筆,蘇瑤每每替姑母磨墨時,都要腹誹一番。
可即便是最下等的端硯,都不是什麼人都能用上的,她想到冷宮裡,拿樹枝在地上比劃的那人,微微有些出神。
等衛賢妃領著垂頭喪氣的少年郎進殿時,便見著這般場景。
小女郎正是水靈靈嫩蔥一般的年紀,面容白皙秀美,垂著纖長烏睫出神時,在眼瞼投下的陰影像小扇子一般,看上去乖巧極了。
慕珏本就還在惱火蘇瑤維護那不知名的小郎君,打定主意要跟她置氣,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母妃拎來,也是虎著臉,硬生生白瞎了繼承自衛家人的偏秀氣長相。
可等他看見蘇瑤,想起從前兩人很是要好,還一道偷偷塗花過阿兄東宮裡的書冊,原本的氣就泄了大半。
被衛賢妃暗推了下,就磕磕絆絆地低聲道,「瑤妹妹,上次……推了你的婢女,還打了那小郎君……都是我的不好……」
「嗯?」蘇瑤乍然回神,眸子里還帶著茫然之色。
待反應過來慕衍被提及出來,她倏地轉頭看姑母,卻見蘇皇后仍在神色自若地臨帖,似乎並不打算摻和小兒女間的玩鬧之事,才鬆開攥緊松煙墨的指尖。
其實那日之事蘇瑤早就忘了,她吩咐宮人上些二人喜歡的茶點,才慢吞吞道,「四殿下不必如此,我並未放在心上的。」
四殿下?
衛賢妃何等聰慧,當即發覺這稱呼的疏遠。她瞥了瞥因為小女郎一句話就眉開眼笑的獨子,心裡皺眉。
若是他爭氣些,衛家多飽學之士,長於清議,東宮儲君之位,未必沒有一爭之力。可偏偏他……
「前些時候,我見齊王叔府上有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公雞,就跟他討要了來,等過幾日,我把太學里交好的宗室子都喊來,我們去看鬥雞如何?」
慕珏只當前幾日之事翻了篇,興緻勃勃地與蘇瑤說道。
……看什麼鬥雞啊,蘇瑤不感興趣也不想去,她撇了下唇角,從餘光里看見衛賢妃黑了臉,忍不住地有些幸災樂禍。
「你的課業都做完了嗎?我聽說太學新來的夫子,從前供職於門下省,最是嚴苛,連我阿兄那樣好學,都挨過板子。」
被戳到痛處,慕珏肉眼可見地耷拉下來,像是抽盡生機的樹苗,焉得發黃。
蘇瑤抿抿唇,想起自己打算疏遠他的決定,忍住沒去安慰他。
可沒過多久,慕珏吃了些點心,又開始纏著她講起齊王府的種種趣事。
「齊王叔在王府里開了片地,親自搭了個……用西域來的蒲桃做纏枝……綠蔭蔭的……」
「四郎倒是真喜歡阿瑤,」衛賢妃不知何時起身,站到了蘇皇後身側,挽袖伺候起磨墨來。
她是個風姿靈秀,雪膚花貌的美人,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雪,溫溫婉婉地笑著,極好說話的模樣。
蘇皇后專註於筆下,只淡淡應了聲。
衛賢妃早就慣了她的冷淡,索性蘇瑤還小,聯姻之事不急於一時,便說起些閑話。
「齊王倒也是,他年少時先帝還曾贊他『才力絕人,堪為諸國儀錶。』怎地這些年也開始耽於玩樂了,還動不動就鬧出些市井笑話來。」
豎著耳朵留心的蘇瑤聽見這話,也沒入心。
齊王是承熙帝的同母胞弟,年少時有些才名,頗得先帝偏寵,只是到底是失在一個長字上。
如今承熙帝地位穩固,卻扣著這個胞弟不去就藩,未必沒有記恨當年之事的緣故。而齊王如此,顯然也是在形同圈禁后,破罐破摔了。
只是這些其實與她和蘇家也沒什麼關係。
話本里可是說了,慕衍還不曾即位的時候,齊王就不知何故暴斃府中,是一點戲份也無。
想到那位總是笑呵呵地給他們這些小輩送些玩物,有求必應的齊王,蘇瑤心下嘆息,只覺得是命運弄人。
也更覺出些天家皇位相爭的殘酷來。
等聽到衛賢妃又與姑母說起林貴妃懷身之事來,蘇瑤就把齊王和慕珏都拋到腦後,專心地豎著耳朵聽。
「流水兒般的珍寶藥材都被送去了漪瀾殿,依著陛下的寵愛,若是她這回生下個皇子……」衛賢妃欲言又止,「只怕這宮裡,又要不太平了……」
蘇皇后剛剛落下一筆,正要蘸墨,卻見硯台已然半干,而侍墨的衛賢妃居然一無所覺,手下也未停,可見她是何等的心不在焉。
「阿晴,」蘇皇后喚起她的閨名,「你我的二郎,四郎俱已長成,便是二郎病弱些,四郎卻是身體康健,如何還能擔憂到尚未出世,男女未知的嬰童身上。」
她以目示意,衛賢妃這才後知後覺地捧起几案上的青玉山水硯滴,往硯中加上些清晨宮人采來的花露。
「若是旁人……」
衛賢妃柔柔地嘆口氣,「可偏偏是那位,便難免讓人不安了。」
一簾之隔,蘇瑤也是搭著眼帘發愁。
上回自己打亂了林貴妃刻意地挑撥,也不知她這胎能不能順遂。
若是能順遂,她自然不會再有什麼收養慕衍的心思,若是不成,就不好說了。
她捧著一盞酪漿思索著,卻不妨被慕珏扯了下髮帶,當即就回了神。
一時情急下手的慕珏見蘇瑤側過臉來看自己,纖長的烏睫一扇一扇的,像蝴蝶的翅膀,竟是沒有生氣,就心虛地收回手,打算說些什麼,卻被打斷。
「阿兄!」
蘇瑤眸子一亮,一陣風似的起身。
簾內的兩人也被她驚動,抬眼望殿門處望去。
寬袍博帶的少年郎正肅著臉,大步流星地往這邊行來。
事出有因,蘇兼也顧不得妹妹了,自己伸手撩起珠簾,徑直行到几案前,躬身行禮,「姑母,第一批入京之人,果然出事了。」
蘇瑤輕輕攥緊指尖,第一批入京的,那不是送太子阿兄的救命葯的人么,她望向姑母,擔心都寫在臉上。
聽了這話,蘇皇后冷著臉將紫毫綠沉漆筆往筆山上一擱。
衛賢妃見狀,便打算識趣地帶著慕珏離開,卻被她叫住,連帶著蘇瑤也被允許旁聽。
蘇瑤雲里霧裡地跟著姑母和兄長一起往庭院雲亭而去,一行人各懷心事,顯得腳步沉重。
只有慕珏是萬事不知情,悄悄地湊近她,壓低聲想問問情況。
蘇瑤自己都不知情呢,只能沖他搖搖頭。
落座不久,蘇皇后制止了侄子開口,側過臉對瑩雲道,「去將那小郎君帶過來。」
瑩雲一楞,下意識瞥了蘇瑤一眼,看得她莫名其妙。
什麼小郎君,看她做甚麼。
可下一刻,蘇瑤難以置信的目光就落到了被宮人引來的那人身上,倏地轉頭看向姑母,可想起自己此時應當是不知情的,又強自鎮定地轉了回來。
她覺得心裡有些發涼,指尖甚至微微顫了一下,原來姑母竟是已經查出了他的身份么?
一旁的慕珏卻沒有她這般鎮定了,當即就跳起身,指著害得他與蘇瑤不合的罪魁禍首道,語氣急促道,「母后您叫他來做什麼?!」
「四郎!」衛賢妃一目不錯地打量著慕衍,輕聲呵斥兒子,「坐下,莫要在娘娘面前沒大沒小。」
慕衍從被宮人領來,便一直垂著眼睫,仿若老僧入定一般平靜。
這會兒聽見了耳熟的嗓音,便慢慢抬頭,視線游移著,最終定在了唯一熟悉的小女郎身上。
誰知對方與他一對上視線,就迅速挪開了眼。
蘇瑤從玉盤裡挑了個黃澄澄的橘子,在手中把玩著,避開亭外投來的視線。
原以為是被接來當她的隨侍的慕衍:「……?」
他抿直唇線,一言不發地微微垂眼。
慕衍不曾行禮,蘇皇后也不以為忤,只有在掃過小郎君一身的狼狽襤褸時,才蹙眉道。
「帶小郎君下去換身衣物,我記得後殿還有些阿珣少年時的衣物,未曾上過身的,撿出來替他換上。」
她說的阿珣便是東宮儲君慕珣,也就是蘇瑤總放在口中的太子阿兄。
此言一出,衛賢妃臉色一僵。
她啟唇猶豫道,「娘娘……這……是否於禮不合?」
「沒什麼不合適的,」蘇皇后無所謂道。
聽到這句,蘇瑤的心思轉得比跑馬燈都快。
太子阿兄舊時的衣物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穿用,哪怕是如慕珏這般的親兄弟,都不能隨意穿用。姑母能這般安排,顯然是已經將慕衍的底兒摸透了。
她原本還打算瞞著慕衍的身份。
沒想到去了兩趟冷宮就被姑母發現了,這會索性放棄了掙扎,只當做是沒聽懂,不知情。
衛賢妃顯然也想到了什麼,臉色凝重起來,只有慕珏仍是毫無所覺。
蘇瑤扯了扯兄長蘇兼的衣袖,見他低頭沖她安撫一笑,並無意外之色,就知道姑母怕是早已經將此事告知了阿兄。
如此一來,此間不知情的,就應該只有她和慕珏而已。
小女郎嘴一撇,裝了個十足十,索性慢條斯理地專註剝起橘子來,剝完了皮就剝橘絡,有一搭沒一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送慕衍去更衣的宮人還不曾回來,幾名內監就扭送上來一個五花大綁的婢女。
蘇瑤抬眼一瞥,覺得隱約有點眼熟。
扭送的內監躬身稟告道,「這便是縣主那伺候熬藥的宮人,已經交待了,是宜微殿的人指示她將縣主的葯換了份量。」
宜微殿是衛賢妃所居之處,她聽了這話,臉色微變。
慕珏的關注點不同,他皺著眉頭問,「葯?是瑤妹妹養身的葯么?這婢女竟是敢換了瑤妹妹的葯,還敢栽贓嫁禍給我阿娘?」
是衛賢妃指使人換的葯?
蘇瑤心下懷疑,她落水還是被衛昭儀救起的,若說是衛賢妃要害她,著實沒有理由。
她又不是太子阿兄,能輕易牽動儲位之爭,更不是阿兄,關乎蘇氏一族的未來,衛賢妃害她作甚?
一連被慕衍之事與這飛來誣陷所驚擾,衛賢妃維持不住平靜神情,卻還是勉強笑吟吟道。
「娘娘教我聽見這番話,想來是信我的。您不如將這婢女交我,我回去后定會審出真正的幕後指使之人。」
蘇皇后不語,視線落到空空如也的杯盞上,瑩雲便手腳利落地上前替她斟好茶水。
片刻驚慌之後,衛賢妃也冷靜下來,她想到方才蘇兼進殿時所說的那話,再加之蘇家為太子尋葯之事,衛氏也略知一二,能攔截那藥材之人,除漪瀾殿那位不做他想。
如此一來,便有些明了蘇皇后的心思。
分明是想將這棘手之事交給自己去辦。
當下薄嗔道,「您若是想讓陛下不得不認下那小郎君,只與我說便是,何苦要假做拿此事來拿捏我。這些年,我的心思,衛氏的心思,您難道還不知嗎?」
衛賢妃想道,既然已經擔下此事,得罪林貴妃勢在必行,索性打了包票。
「我這便修書一封,告知家中父兄,衛氏門人不多,敢在朝堂上仗義進言的,還是很有幾個,娘娘無需擔憂。想來不久之後,那小郎君的身份,便能大白於天下了。」
蘇皇后略一頷首,蘇兼就彎了彎好看的眼,頗有風度地俯身一揖,「那便多謝賢妃娘娘了。」
衛賢妃倒也不是不情不願,左右此事她也想看林貴妃吃個悶虧,便點點頭算是受了。
旁觀了姑母與兄長如何作為的,蘇瑤將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冰冰涼涼的,還有點酸。
她被酸得小臉一皺,尋思了一回還是不甚明了個中關係,便打算回頭去問問阿兄。
「阿瑤,這橘子甜么?這橘皮的顏色如此鮮亮,我猜一定很甜!」百無聊賴的慕珏湊了過來。
蘇瑤往後挪了挪,拉開距離,用目光示意那盤子里的。
「你嘗嘗就知道了。」
慕珏直勾勾地盯著她手中剩下那半個,眼裡明晃晃地寫著想要兩字。
這橘子幾乎要酸掉牙了,蘇瑤也不吝嗇,掌心托著橘子遞過去,作勢要都給他。
「你若是要,可都得吃完。吃不完,可不許丟。」
慕珏看著那白皙小手托著的,晶瑩透亮的橘瓣,縮縮肩,猜到幾分。
可話都說出口,他堂堂男兒,還能被幾瓣橘子酸倒不成,就咬牙接了過來。
一瓣入口,酸得他幾乎牙倒。
慕珏僵著臉,又強行塞進幾瓣,撐得兩腮鼓起,酸得他秀氣的眉眼都皺成一團,卻還是支支吾吾道,「哪裡酸了,一點都不酸!」
看他吃了啞巴虧還嘴硬的模樣,蘇瑤忍不住有點想笑,唇角都揚起幾分。
這般小兒女玩鬧場景,便恰巧入了剛剛更衣而來的慕衍的眼。
他閉了閉眼,不著痕迹地在袖中握緊手。
若他沒記錯的話,那少年吃的,應就是方才小女郎握著把玩的橘子。
明明那日兩人還鬧得不愉快,這麼一眨眼竟是已經和好。
可那少年似乎看自己十分不順眼。
慕衍面無表情地思索著,那……她還會要自己做隨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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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瑤:為什麼他們都知道了……
慕衍:她到底想不想讓我當隨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