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目 飛 行(一)

盲 目 飛 行(一)

飛行按照飛行員駕駛飛機的基本方法劃分,可以分為目視飛行和儀錶飛行兩大類。目視飛行是指在可見天地線、地標的天氣條件下,飛行員能夠判明航空器飛行狀態和目視判定方位的飛行;而儀錶飛行則是指飛行員在看不清天地線和地標的情況下,按照座艙儀錶的指示操縱飛機,判斷飛機狀態,測定飛機位置的飛行。當然,在能看清天地線和地標的情況下,飛行員也可以不看外界只看座艙進行儀錶飛行。正是因為只看座艙內儀錶而不看或者是根本看不到天地線和地標進行飛行,相對外界來講,飛行員是處於一種盲目的狀態,所以儀錶飛行也被比較形象地俗稱為盲目飛行。

顧名思義,既然被稱為盲目飛行,那麼這種飛行方式肯定比目視飛行更不好飛,最主要的就是飛行員不能按照習慣直觀地判斷出飛機所處的飛行狀態:每個儀錶只能反映出飛行狀態的某一參數,因此需要飛行員科學合理分配注意力,全面綜合判斷飛行狀態,及早敏銳地發現飛機俯仰、橫側、方向以及速度等各個方面的細微偏差,及時準確地使用駕駛桿、方向舵和油門加以修正。相比較而言,飛行員必須熟悉各種儀錶位置及其指示特點,注意力分配要更快、更全面,飛行的操縱動作要更柔和、更細緻,修正偏差要更及時、更準確。所以,儀錶飛行相比目視飛行而言,難度更大,風險更多,對飛行員的要求更高。

縱觀世界航空發展史,儀錶飛行始於1929年,之後,隨著儀錶設備的逐漸改進和飛行範圍的不斷擴大,最終成為各個機種機型飛行員都必須熟練掌握的基本飛行駕駛技術。儀錶飛行按照具體的實施方法劃分,又分為明艙儀錶飛行和暗艙儀錶飛行兩種。其中暗艙儀錶飛行更貼近「盲目」二字,它的做法有點類似中國武俠小說裡面所描述的古代大俠,為培養和提高黑暗中的技擊能力,拿黑布蒙上雙眼來習練絕世武功:用黑色的暗艙罩將飛機座艙的前半部分風擋玻璃遮嚴,使飛行員在正常坐姿的情況下看不到座艙外界的任何東西,只能完全藉助於座艙內部的各種儀錶駕駛操控飛機進行飛行。

儀錶飛行是夜間飛行、海上飛行以及複雜氣象飛行的基礎。就同類性質課目或是同樣一個動作而言,儀錶飛行往往比目視飛行更難一些,一是難在數據保持上。儀錶飛行本身飛的就是數據,完全依靠數據來操控飛機進行飛行,所以自然對數據的要求更加嚴格;二是難在恐懼心理上。這種飛法我們剛開始聽說的時候就感到很恐怖,蒙上你的雙眼,即使是走在平道上都會心存恐懼,更何況是駕駛著俯仰角達到30度、時速超過一千公里的戰鬥機去做俯衝、躍升呢;三是難在容易產生錯覺上。很多飛行員剛開始飛暗艙儀錶時,只要一扣上暗艙罩就開始錯覺。有的是平直飛行時還可以,但只要一做動作,也是馬上就錯覺。若暗艙罩未遮嚴,光線從一側縫隙射入,飛行員由於「上明下暗」的定向習慣,會把亮側與天空聯繫起來,把暗側與地面聯繫起來,將平飛的飛機誤以為橫側傾斜。有時雖然暗艙罩也遮得很嚴,但是畢竟座艙蓋有超過一半部分被遮擋住了,影響到光線在座艙裡面的平均分佈,所以也會因為明暗不一造成飛行員錯覺的。

一般人沒法體會,也很難理解,但稍微有點飛行經驗的人都知道:錯覺很難受,後果很嚴重。嚴重錯覺會摔飛機的!以橫側傾斜錯覺為例——原本平直飛行的飛機,飛行員卻偏偏以為是向左傾斜了45度。在這種情況下,飛行員往往會條件反射地向右壓桿,讓飛機形成右45度坡度也就是使飛機向右傾斜45度飛行,只有這樣飛行員才認為飛機是平飛狀態。錯覺一旦產生了一般就很難消除,飛行員也很難克服,只能是強行忍受,否則就無法正常飛行。為了保持真正的平飛,就必須較長時間強行忍受著飛機向左傾斜著飛行。這就相當於你讓一個人把頭向左歪著在,不是跑個60米、100米的,而是要跑個800米、1500米甚至是3000米的!

然而,這還不是最嚴重和最可怕的錯覺,在所有諸如方向、方位、俯仰以及傾斜等各類錯覺中,最嚴重的也是最可怕的錯覺便是倒飛錯覺——明明是頭上腳下正著在飛,飛行員卻偏偏認為飛機是在腳上頭下倒著在飛!為了糾正這個所謂的倒飛「錯誤」,其實也是一種本能反應,或者說是一種條件反射,飛行員會錯誤地把飛機翻轉過來,改成「正飛」,即從假的倒飛變成了真的倒飛。這種錯誤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一是飛機的設計上來說,機內的油箱主要是為了飛機正飛,所以只能允許短時間的倒飛,一般的飛機只有15秒鐘而已。超過這個時間,飛機就會因供不上燃油而空中停車;二是從飛行員的操控上來說,飛機的倒飛是一種比較複雜的飛行狀態,遠不如正飛容易,需要更多更高的飛行技巧。飛行員在這種嚴重錯覺的情況下把飛機整成了倒飛,只是暫時的,他是保持不住正常倒飛的,很快就會把飛機搗鼓進更為複雜的狀態,直至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不明飛行狀態,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

我曾經有過一次比較嚴重的錯覺,發生在夜間從華北某機場轉場回東北我們本場的途中。夜間編隊飛行,我作為帶隊飛行領導,擔任第一梯隊雙機編隊的長機。起飛時夜色已濃,因為在高空10000~16000米有著一層厚厚的雲,所以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帶著僚機起飛后我一直沒有關「加力」,駕著飛機卯足了勁快速爬升到萬米高空。剛把飛機改成平飛,就感到翼下突然變暗,原先燦若星辰的燈光地標瞬間全部消失,四周頓時黑暗一片,彷彿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我馬上反應過來,是飛機入雲了,趕緊盯住地平儀,把握好飛行狀態。飛機繼續向預定高度爬升,漸漸地四周稍微亮堂了一些,是月光從雲上投射下來,驅走了部分黑暗,帶來了些許的光明。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有了更大的麻煩,我感到好好的我也沒動駕駛桿啊,怎麼飛機很快地自動向左滾轉起來?而且一個勁地滾到了左坡度60度才停止下來。原來是月亮剛剛從我的航線右邊升起,尚未來得及升到當空,所以月光從右側較低的位置照射下來,穿透進了濃厚的雲層,造成雲中光線是左暗右亮,而且反差較大,導致我無法避免地產生了傾斜錯覺。真難受啊,為了保持平飛,我就感覺自己整個人就這麼向左歪著,都快躺到天地線了。彷彿是右邊有那麼一座無形的大山在壓著我,把我向左壓倒,而我也在拚命掙扎著,就想站起來,整個人都被壓歪了,最後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好幾次我條件反射地要往右壓桿修正左坡度,就想把飛機改「平」,但都只是稍微往右動了一點桿就被我重新看著地平儀給扳了回來。我在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堅持,堅持,這是錯覺,要堅信地平儀,用堅定的信念和頑強的意志克服錯覺!你就得這麼「歪」著飛,一點也不能亂動,後面還有一架僚機在跟你編隊呢。就這麼離了歪斜、極度難受地飛了近30分鐘,直到飛過那座世界聞名的重工業基地、中國特大型的省會城市后飛機才出了雲,錯覺頓時在瞬間消除,我感覺頭立馬正了過來,整個人也掙脫掉所有的束縛,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渾身通暢,舒服極了!

我們在航校學習飛行的時候,從初教六到殲教五、從螺旋槳到噴氣式,飛的都是明艙儀錶,動作也相對比較簡單,沒有坡度60度30米/秒下降轉彎等大動作量以及高度400、100米低高度開罩著陸的要求,所以對錯覺的感受並不多,甚至根本就沒有過。直到畢業分到航空兵作戰部隊改裝殲六的時候,才開始接觸到暗艙儀錶飛行后,也才對錯覺有了初步但卻是深刻的體會。

那時,我們剛飛完殲六的起落和特技,按照大綱要求以及改裝計劃,我們該進入晝間暗艙儀錶訓練了。在例行的課目練習進入前組織專項飛行安全教育時,我們得知:我們這個團總是在盲目飛行時發生嚴重飛行事故,有在晝間複雜氣象時摔的,有在夜間簡單氣象時摔的,還有在暗艙罩打不開時摔的。時間最近的三起機毀人亡嚴重飛行事故就是這三種情況。最典型的是暗艙罩打不開那起:某日夜間簡單氣象訓練時,一老飛行員駕殲六戰鬥機飛暗艙儀錶課目,返航加掛穿雲圖,下降至高度400米台前平飛時暗艙罩打不開。於是飛行員便只顧著去怎麼打開暗艙罩,卻丟失了飛行狀態,忽視高度的保持,導致飛機撞山墜毀,飛行員犧牲。當時非常巧合的是,同時空中還有一名新飛行員產生飛行錯覺,把飛行指揮員的主要精力牽扯到幫助他處置錯覺上去了,就沒有再過多地顧及這個老飛行員。其實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只要飛行指揮員多提醒一句「XXX注意保持狀態,上升高度到1000米,到機場上空再打開暗艙罩」也就行了,這架飛機就不會摔掉,這名飛行員也就不會犧牲了。完全屬於不該犯的低級錯誤,教訓十分深刻,損失非常慘重。

這三起嚴重飛行事故對我們團的形象造成很大的負面影響,以至於在數年內都難以改變,一直有人甚至包括個別相對級別的領導幹部都在茶餘飯後閑談時,譏諷我們團是談「雲」色變和談「夜」色變。

當時我們的團長是一名任職多年的老團長了,他親身經歷了這三起嚴重飛行事故,所以感觸很深,因而對各批新飛行員的暗艙儀錶訓練都高度重視。在我們這批新飛行員進入之前的地面準備階段,他有一天看似無事,閑逛著來到我們中隊的4人房間,即興說了這麼一句話:「我看你們這批新飛行員誰能把儀錶飛好,到時我來跟他飛一飛。」團長這是指我們新飛行員誰的暗艙儀錶飛得好,他就要坐在教練機后艙帶飛誰一次,看看究竟好到什麼程度。

前面的課目尤其是第一個也是大家普遍認為最重要的課目起落航線放單飛,夠重要的了吧?航校剛畢業的新飛行員在新機型上第一次放單飛,連師里都專門來工作組了,但是團長都沒有說過要親自跟誰飛一飛的,這次卻這麼講了,由此可見這個暗艙儀錶訓練在團長心目中的極端重要性。那團長作為一團之長、團的最高軍事主官,他認為什麼飛行訓練課目重要自然左右著全團的思想觀念以及輿論導向了。

我們大隊另外一個中隊的中隊長,據說他飛行時膽子很小,別的課目也並不怎麼出眾,但就是儀錶飛得很好。所以不僅是他自己感覺非常良好,常常在我們面前吹噓他的儀錶飛得如何如何,哪個首長帶飛檢查他以後又是怎麼怎麼滿意的。而且慢慢地大家也都對他不再另眼相看而是高看一眼,都覺得他飛得的確是不錯,甚至在心裡無意中也就原諒了他作為戰鬥機飛行員卻不夠膽大這樣難以容忍的磕磣事了。就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在航空兵作戰部隊飛行員們是普遍認為:第一,儀錶非常難飛;第二,儀錶十分重要。

說者也許無意,但是聽者可是有心啊。老團長德高望重,在我們這些剛20出頭的新飛行員心目中那真可謂是北斗泰山,他入伍的那年就是我們大部分人出生的年份。也就是說:他不僅是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飯還要多;走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還要多;而且是他穿過的雲,比我們飛過的空氣還要多。所以,他看似隨意有可能其實也就是無意中的一句話,對我們尤其是對我來講,卻成了一種懸賞,一種追求,一種奮鬥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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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戰鬥機飛行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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