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間多不平
人間大勢,其實多是由山上決定。
遠離飛鷹堡的天上,雙方對峙。他們的勝負,幾乎決定了一座飛鷹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飛劍加上兩個年輕人,又被縛妖索和五彩腰帶纏身,高冠老人可謂身陷重圍。面對兩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怪物,高冠老人自知必死。他神色悵然,充滿了無奈,緩緩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劍的時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殘留陰神炸死你。老夫早年是摸著元嬰門檻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過,也絕對不會好受,說不得這副漂亮皮囊,就要沒了。」
陸台點點頭,並不否認,其眼角餘光則一直盯著高冠老人的兩條胳膊,那才是真正禁錮住老人的撒手鐧。
老人何等老辣,低頭望去,嘖嘖道:「都是好東西啊。」老人環顧四周,有些落寞,「當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覬覦我的五嶽冠,我卻不願雙手奉上,哪裡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無果,便私通散修,出錢請他們大開殺戒,殺得我親朋好友一個不剩……」說到這裡,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機會宰了他們兩個龍門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與你們兩人差不多,運氣好的話,有望躋身元嬰境。太平山氣瘋了,再顧不得什麼風度,明面上是一個年輕金丹與我捉對廝殺,最終殺得我境界大跌。事實如何?哈哈,好一個太平山,那年輕金丹背後可杵著一個元嬰地仙呢,就是要我給那年輕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殺一個老金丹的聲望,又得了穩固境界的實在好處,美其名曰物盡其用。你們說這些個名門正派,厲害不厲害?」
陸台的視線越過蒲團老人,望向遠方的陳平安。
明知道兩個年輕人在「眉來眼去」,窮途末路的高冠老人,沒有理睬這些,艱難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輕彈從心口透出的鋒銳劍尖,這個頗有英雄氣概的動作,使得老人嘔血不已。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沒有認錯,這應該是那名沉香國第一劍客,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佩劍吧。本來就算半件山上法寶,吃掉老夫的心頭血后,總算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坐實了法寶稱號。」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轉頭望向那個踩在飛劍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錢啊。你背後所負的那把長劍,從頭到尾都沒出鞘,該不會還是一樣法寶吧?」
陳平安無動於衷,一言不發。
高冠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氣,天上大風,吹拂得狼狽老人雙袖獵獵作響。
「我這一身物件,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壞我大道,就別想拿到手了!」老人驀然放聲大笑,「我這一死,也算值了。心口長劍,雙手彩帶和縛妖索,再加上頭頂五嶽冠,屁股底下的蒲團,能夠有五件法寶一起殉葬,元嬰地仙也就這待遇了!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飛劍,上五境的山巔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老人身軀開始腐化,一點點灰燼從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處卻綻放出一團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與此同時,初一、十五和麥芒,全部疾速撤退,遠離那個要自爆丹田的龍門境修士。那把飽飲老者心頭精血的長劍痴心,也隨即被陳平安以劍師馭劍術從心口處拔出。只是拔出之前,陳平安還不忘狠狠一攪,將老人心口完全搗爛。顯而易見,就算是冒著長劍被炸裂的風險,陳平安也要確保老人必死無疑。
老人低下眉眼,隨著那根對陸台而言至關重要的五彩腰帶離開手臂,高冠老人頓時覺得渾身一輕。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條胳膊上的縛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雞,那條品相極高的金色縛妖索非但沒有離去,反而越發用力地綁縛住他的胳膊,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
老人機關算盡,到頭來仍是被束手束腳,直到這一刻才徹底爆發出心底壓抑的陰鷙暴戾,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
這份難以自禁的惶恐不安,半點不輸當年被那個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時的恐懼。
什麼元嬰地仙厚顏無恥的保駕護航,迫使老人給太平山的那個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人的信口雌黃,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願意慷慨赴死的假象。在縛妖索和彩帶鬆開之後,他就可以分出一縷精粹陰神,舍了肉身和修為,徹底遁去。雖然傷及大道根本,可總好過命喪當場。回頭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用言語蠱惑,隨口編造一個凄慘壯烈的故事,之後兢兢業業幫其修行,然後再伺機奪舍便是。
不管了,顧不得太多!哪怕手臂上還纏繞著縛妖索,再不金蟬脫殼,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和氣海一同炸開,蒲團徹底毀壞,那頂五嶽冠被一彈而開,向身後的金袍少年飛去。一時間,天上罡風紊亂,向四面八方炸開,靈氣驟然崩碎,如鑄劍室的壯漢打鐵,星火四濺。
陸台因是練氣士,比陳平安更加難熬,哪怕已經隔著五十丈遠,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勢嚴峻,陸台仍是竭力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讓他在一個能夠保證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為契機,淬鍊武夫體魄神魂,此舉大有裨益。
隔著那團紊亂氣象,陸台看不清楚陳平安的動作,但是他相信謹小慎微的陳平安,會採取一個安全之策。
不知不覺,陸台早已將武道四境的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擇之中,願意信賴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賴陳平安。這對於有望證道的天之驕子而言,殊為不易。
高冠老人已經不再奢望盡善盡美,趁著丹室轟然炸開、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間,一縷精粹陰魂瞅准一個間隙,果斷往更高處一閃而逝。
不承想那金袍少年並沒有中計,陳平安沒有伸手接住那頂五嶽冠,而是由著它往大地墜去,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不過高冠老人仍然信心十足,踩著那把誇張飛劍,金袍少年不可能追上自己,除非他一邊馭劍,一邊使用方寸符,並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因為縛妖索很快就要被陰魂掙脫,先前丹室和氣海一同自爆,縛妖索上邊的靈氣所剩無幾,再難牢牢約束住陰魂了。
天上,金袍少年陳平安接連使出兩次方寸符,一次離開了飛劍針尖,第二次更是憑空來到那縷精粹陰魂之後,首次拔出了那把劍氣長城老大劍仙暫借給他的長氣。陳平安心無旁騖,腦海之中,全是破敗寺廟齊先生面對粉色道袍柳赤誠的那一劍。
一劍斬下!可憐陰魂如同一葉殘破浮萍,被劍氣洪水迅猛衝刷而過,人間再無此人半點痕迹。
一劍功成之後,陳平安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凄慘地步,持長氣劍的整條胳膊都已經變成白骨,以致握不住那把長氣劍,長劍墜向大地,陳平安整個人也頹然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十分焦急,在下墜的身形四周飛旋,不知所措。
好在手腳皆有蓮花符籙生髮綻放的陸台,在半空截下陳平安,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飛劍針尖之上,陸台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
陸台看著模樣凄慘的陳平安,既有心疼,又有怒氣:「陳平安,你也太莽撞了!還要不要命了?由著他逃走又如何,一縷陰魂而已,想要復出,最少也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到時候你我還會怕了他?!」
陳平安歪頭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高冠老人身死道消的高空戰場,並沒有什麼志得意滿的表情:「我是在殺人。」
陸台趕緊掏出一隻瓷瓶,將芬芳濃稠的膏藥倒在手心,緩緩傾倒在陳平安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陳平安這麼能熬的傢伙,仍是疼得齜牙咧嘴。陸台低聲道:「忍著點,這葯可讓白骨生肉。」
陸台發現陳平安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心中瞭然,沒好氣道:「方才我已經幫你接住了長劍和縛妖索,暫時收在腰帶之中。縛妖索破損得厲害,需要花費不少雪花錢才能修復如初,不過你放心,這筆錢當然是我來出。」
陳平安鬆了口氣,隨即問道:「那頂高冠?」
陸台翻白眼道:「咱們腳下都是荒郊野嶺,不怕給人撿漏拿走,好找的。」
兩人一飛劍,緩緩向地面下降。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塊蒲團已毀,有點可惜,此次斬妖除魔的收穫,竟然只剩下一頂可以搬出山嶽的高冠。
不過先前逆勢而上,執意將老人斬殺當場,陳平安在淬鍊神魂上收益頗豐,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來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意味。
陳平安覺得這場廝殺,哪怕沒有得到那頂五嶽冠,哪怕縛妖索徹底崩壞,都不算虧,如今自然是賺大了。
不說其他,只說那把充滿邪祟氣息的長劍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轉手賣出,能賺不少錢呢。
陸台突然笑道:「那頂五嶽冠,長得挺漂亮啊。那老傢伙似乎尚未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他應該不清楚五嶽冠的真實來歷。我回到中土神洲后,去自家和幾個世家的藏書樓翻翻看,說不定會有收穫。」
陳平安笑道:「得嘞,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兒我就知道要放什麼屁。」
陸台憤憤道:「陳平安,你好歹讀了些聖賢書,能不能斯文一點?」
陳平安喲嗬一聲:「倆大老爺們,瞎講究個啥?」
陸台丟了個嫵媚白眼。
兩人落在飛鷹堡外的山林之中,陸台心意一動,本命飛劍麥芒一閃而逝。陸台主動泄露底細:「麥芒相較針尖,殺傷力平平,但是麥芒誕生之初,就擁有一項罕見神通——覓寶。」
「聽聽,同樣是飛劍,別人家的,就是不一樣吧。」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養劍葫蘆,初一和十五都已經藏身其中。
陳平安在一棵大樹底下盤腿而坐,他瞥了眼儘是白骨的胳膊,撇撇嘴。
陸台沒來由紅了眼睛,整個人顯得有些沉默。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們似的!」
陸台怔怔。
陳平安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當初在落魄山竹樓,陳平安就被光腳老人這麼罵過,他十分難過。現在他發現這樣罵別人,果然挺帶勁。
陸台看著爽朗大笑的陳平安,心境跟著安寧下來。陸台跟他相對而坐,問道:「為何要這麼拚命?」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嗎?你去飛鷹堡主樓,我來對付那座雲海。答應過你的事情,總要做到吧?何況後來那老邪修鐵了心要殺我,我不拚命就活不下去,還能怎麼辦?」
陳平安停頓片刻,略作思量後補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況往最壞處想,總是沒錯的。如果縛妖索真的毀了,我也不會怪你,那是我自己的決定。這就像之前咱們對付那撥殺人越貨的傢伙,我覺得可以收手了,你還是要去追殺幕後主使。」
陸台致歉道:「那根彩帶,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損傷,對不住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陸台不用多解釋什麼,他看了眼陸台的黯然神色,笑著安慰道:「這可不是因為我自己覺得無所謂啊,而是我願意相信你,才會覺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權衡和考量。朋友之間,不用說太多。」
陸台的眼眶又有些濕潤,陳平安語重心長道:「你啊,不是女兒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兩個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說過的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在這種事情上,他們就不像你這般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個隨便把別人當朋友的人,往往不會有真正的朋友;一個喜歡嘴上稱兄道弟的人,心裡其實沒有真正的兄弟。所以陸台知道從陳平安嘴裡說出來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為之託付生死!
於是陸台斬釘截鐵道:「陳平安,這次分贓,我會讓你賺一個盆滿缽盈的。」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說話。
長久的沉默,唯有秋日的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枝葉,灑落林間。
陸台終於幽幽開口道:「陳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同病相憐?」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我比你爺們多了。」
陸台好不容易與人這般敞開心扉,結果給人澆了一頭冷水,頓時大怒:「陳平安!你這廝怎的如此無趣!」
陳平安眨眨眼,「我一個大老爺們,要另外一個男人覺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陸台懨懨道:「好吧,我有病。」然後他細若蚊蚋地說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陳平安耳尖,愣了愣:「啥意思?!」
陸台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個怪物嘛。從小到大,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我爹娘加兩個師傅,再加一個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個。到了上陽台後,我才能夠真正……」
說到最後,陳平安已經完全聽不真切。
陳平安憋了半天。
陸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說什麼就說吧,我既然說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向陸台靠近了一些,他充滿了好奇,又有些難為情,低聲問道:「女人來那個的時候,是不是很痛啊?」
陸台如遭雷擊,黑著臉轉過頭,咬牙切齒道:「你怎麼不去問你喜歡的那個姑娘?!」
陳平安下意識撓撓頭:「這我哪敢啊?」
陸台突然笑了起來,指了指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罵了一句娘,趕緊放下那條血肉緩緩生長的胳膊,真疼。
兩人再次無言。
陸台坐起身的時候,驀然發現那個傢伙在傷心,而且是很傷心。
陸台只覺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能夠讓陳平安這麼想不開。
只見陳平安膝蓋上,放著一枚陸台從未見過的小小的印章。
今天的飛鷹堡,大難臨頭,最後安然無恙,而他陳平安也還好好地活著。
驪珠洞天,所有人也都安然無恙,甚至像他陳平安這樣的泥腿子,都走了這麼遠的江湖路。
因為我們有齊先生。
那麼,齊先生人呢?
返回飛鷹堡的路上,陳平安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在那條白骨裸露的胳膊上,血肉正在緩慢生長,一條條經脈如草藤緩緩蔓延,十分玄妙。陳平安看得仔細,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學問,卻把陸台結結實實地給噁心到了,他心想陸氏家族也供奉著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師,他們在四五境的時候,肯定沒陳平安這份定力。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看,忍著痛,津津有味,親眼見證那些經脈的生長,對於運氣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癥結,茅塞頓開。臨近飛鷹堡,陳平安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飛鷹堡老百姓當作魔道中人。身上的法袍金醴,既可以將這幅凄慘景象藏在袖中,也不會影響到白骨生肉的進程。
飛劍麥芒之前已經捎回了那頂五嶽冠。陸台掂量了一番,說這是件年頭久遠的法寶,品相極高,上邊五嶽真形圖的繪製,無論是技法還是形制,都顯示這頂五嶽冠來自中土神洲,甚至有可能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嶽正神的本命物。
陳平安對這些還算感興趣,當是豐富自己的見識,至於陸台是否會獨吞五嶽冠,或是是否故意貶低五嶽冠的價值,陳平安則是想也沒想,因為他打心底覺得陸台不是那種人。
兩人並未徑直去往飛鷹堡主樓,他們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場,收起了那把竇紫芝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法劍痴心。痴心汲取了一位巔峰龍門境修士的心血、靈氣后,其劍身越發清亮如雪,紋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轉,越發靈動活絡,光彩湛然。便是眼高於頂的陸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劍打量一番,嘖嘖稱奇,說那老魔頭言語之間真真假假,但是關於境界一事,應該屬實,其跌境之前的巔峰,多半果真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這種層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錯了,可以挺直腰桿登山。
因此這把痴心,算是獲得了一樁天大機緣。
陸台奉勸陳平安,別將痴心售賣出去,以後遇見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陰物,大可以一劍穿心過,既能為自己積攢陰德,又可以提高佩劍的品相,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眼見著陳平安有些猶豫,陸台破天荒訓斥起了陳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講善惡,那是屁話混賬話,可是世間器物法寶,哪來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陸台越說越氣,恨不得伸出手指,指著陳平安的鼻子罵,「你都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白骨生肉,為何這點心坎都過不去?陳平安!你要還是這種死腦筋,長生橋不修也罷,我勸你一門心思當純粹武夫好了,別奢望做什麼大劍仙。就你這種心性,就算以後有了長生橋,成了練氣士,你在破開上五境瓶頸前的心魔,說不定比天還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個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與天地爭勝的雄心壯志,自身的術法神通和毅力韌性,都已經很了不起,但是為何躋身上五境還如此艱辛,就在於這一道關隘的兇險之處,不在世人誤以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象,真正的死敵,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堅,你心魔法相就有多高,甚至可以高達百丈千丈,並且如上古神靈金身,堅不可摧,你還怎麼破開?」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陸台鼻子,小聲提醒道:「又來了。」
陸台停下言語,狠狠擦拭鼻血。
無關天下大勢走向,只涉及陳平安一人的大道,陸台身為陰陽家陸氏子弟所遭受的天道反撲,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了許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外邊來人了。」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他這份敏銳的神識,已經完全不輸六境武夫,當真只是四境武夫?他越發對傳授陳平安拳法之人感到好奇。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場,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黃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們之所以沒有去往主樓,還是邋遢老人的主意。老人在北方山林高處,無意間見到了陳平安和陸台重返飛鷹堡的身影,便決定來此與他們匯合,先問清楚那個魔頭的動向,再一起去往主樓,這顯然更加穩妥。
老人打了一個道家作揖,自我介紹道:「貧道馬飛斧,在鴛鴦山修行,有幸拜見陸仙師、陳仙師。」
陸台隨意伸手,那把竹扇憑空出現,輕輕搖動:「我來自中土神洲。」
陳平安想了想:「我是寶瓶洲大驪人氏。」
馬飛斧小心問道:「兩位仙師可知曉那個魔頭的下落?」
陸台合上竹扇,以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摺扇頂端之上,出現了一頂五嶽冠。陸台手腕輕抖,那五嶽冠隨之起伏,他微笑道:「已經死了,小有收穫。」
高冠老人乘坐蒲團從雲海落下,搬動五嶽大山鎮壓校武場,馬飛斧當時有過驚鴻一瞥,對那頂五嶽冠記憶深刻,此刻見著了在竹扇上邊擱放著的古樸高冠,心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相信兩個年輕人能夠成功斬殺一名極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無比奢望那個俊俏公子所言不虛。
鴛鴦山山居道人馬飛斧,到底是一個久經風雨的老江湖,哪怕將信將疑,臉上仍是感恩戴德,滿是崇敬神色,他再次鄭重其事地作揖:「兩位仙師路過此地,偶遇魔頭逞凶,仗義出手,救飛鷹堡數百條性命於水深火熱之中,功德無量,貧道先替飛鷹堡謝過兩位仙師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熱淚盈眶,趕緊拱手抱拳,重重彎腰,分別對兩位外鄉公子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兩位仙師不嫌棄在下駑鈍,桓常願為兩位仙師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桓淑謝過陸公子,謝過陳仙師,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言語,才能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年輕道士黃尚神色複雜,站在最後邊。他心中有念頭一閃而過,若是拜這兩人為師,自己的修道之路,是不是會更加順遂,以後不再是如今這般碌碌無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陰物,處處皆是生死險境?
黃尚看了眼師父的背影,這個修道坎坷的年輕道士默默低下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忘恩負義,比那些妖魔外道還不如。只是心中這個念頭,已經生根發芽,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燒得他心頭髮燙,眼眶通紅。
山居道人的懷疑和慶幸,以及大戰之後的心神憔悴;桓常經此大難,試圖改弦易轍,想要奮發圖強,由武道轉入修行;桓淑的兩種稱呼,別樣風情;年輕道士的心念:陸台嘴角微翹,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陰陽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陳平安對於這些感觸不深,只是依稀記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態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點點滴滴,到底不是書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趕往飛鷹堡主樓。雖然陸台說了那邊已經塵埃落定,並無傷亡,桓常、桓淑依舊戰戰兢兢,生怕一推開大門就是血流成河的畫面。到了主樓那邊,桓常發現大門緊閉,使勁敲門,等了半天才有一個桓氏老人開門,桓氏老人見著了安然無恙的兄妹后,竟是當場老淚縱橫,結果嚇了桓常一大跳,以為父母遭了拂塵男子的毒手。聽了桓氏老人的一番解釋,桓常才知道那位陸仙師早早施展神通,將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擊斃。
一時間,廳堂所有活下來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並未發現,爹娘不在廳堂不說,當他們問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陸台懶得計較這些別人家裡的一地雞毛,只是帶著陳平安走向頂樓露台。
堡主桓陽早已不在這座名稱奇異的上陽台。陸台搖蕩著雙腳,緩緩搖扇,鬢角飛揚。陸台坐在欄杆上,陳平安有樣學樣,摘下養劍葫蘆,喝著烈酒,仰起頭,長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
開始分贓,熟門熟路。
「先前跟馬萬法和竇紫芝一戰,加上今天這場死戰,咱倆運氣真不錯,賺了不少。擱在以前,我一個人未必有這樣的收穫,要知道我在家族裡頭,可是有個『撿寶大仙』的稱號。」
陳平安笑了笑,沒來由想起那個被譽為「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神誥宗女冠。
「竇紫芝的那把法劍痴心,歸你,五嶽冠歸我。其實不能說歸我,算是我跟你買的。我不只會幫你修繕煉化那條縛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損甲丸,就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將甲胄拆分后裝在十五裡頭很佔地方嗎,我可以無償幫你修復如新,讓它重新變作一顆兵家甲丸。你別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計!」
陸台笑容燦爛:「所以你可能還需要在飛鷹堡待上一段時間,不會太久就是了。剛好在這邊養好傷,再去尋找那座道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遇上陸台這種大戶,他陳平安才不會心軟。
陸台緩緩道:「一頂上品法寶五嶽冠,我需要給你兩萬雪花錢,折算成穀雨錢,就是二十顆。追殺馬萬法和斬殺那拂塵修士,我其實也有收穫。我粗略計算了一下,應該需要再支付你兩萬雪花錢,還是二十顆穀雨錢。刻有『無憂』二字的拂塵長柄還不錯,你可以拿走,就當是一點小彩頭了。」
陳平安震驚道:「這麼多穀雨錢?!」
陸台始終眺望遠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錢嘛,我還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尋常元嬰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陳平安氣得直接一巴掌拍過去:「那你之前在倒懸山,還跟我哭什麼窮?陸台你可以啊,挺會演戲啊?」
陸台有些心虛,悻悻地道:「我那不是怕你沒有見色起意,卻會見財起意嗎?」
「見你大爺的財色!」陳平安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打得陸台惱羞成怒,「陳平安,小心我翻臉啊!」
陳平安呵呵笑著,還是一巴掌。
陸台眼波流轉,就要祭出撒手鐧,陳平安做了個要陸台「打住」的手勢,然後喝了口酒:「你繼續說。」
陸台手掌一翻,掌中出現一隻綉工精美的袋子,他將袋子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皺眉道:「幹嗎?」
陸台笑道:「小玩意兒,送你的。打開看看吧,你一定喜歡。這是來歷比較特殊的一袋榆錢種子,回到家鄉后,你可以種在風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陽,三年五載,說不定就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雖然伸手接過了榆錢袋子,可還是說道:「先說清楚,不然就還你。」
陸台便大略解釋了一通,陳平安聽完后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收了起來,什麼還不還的,只當沒說過。
原來這袋子榆錢十分神奇,而且最對陳平安的胃口。它們是中土神洲遠古仙家某棵榆樹的珍貴種子,因其外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
它們諧音「余錢」,因而民間就有吃了榆錢可以「余錢」的說法,這個說法被大多數人認為是訛傳,其實是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錢里的金黃精魅,先將其浸泡於酒瓮中,醺醉后取出生吃,每年可額外增加銅錢收入。殷實之家,開春時分,為了討個彩頭,都會開設「榆錢宴」,以求新年財源廣進。
這種有望細水長流的錢財收入,最讓陳平安喜歡。
陳平安在心底始終堅信,一份驟然而來的富貴,要麼去也匆匆,要麼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例如榆錢這類不是特別扎眼的好處和收益,很能讓陳平安心安。
陳平安得了好處,才開始賣乖,笑道:「會不會太珍貴了一點?」
陸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斷打開、合攏竹扇,感慨道:「陳平安,上陽台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這有多重嗎?不過我覺得既然咱們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陸台再富裕,傾家蕩產,還是掏不起這筆錢。咋樣?」
陳平安遞過去手中的養劍葫蘆,點頭笑道:「還能咋樣,就這樣!」
陸台接過了酒壺,高高舉起,仰頭灌酒,養劍葫蘆離著臉龐有幾寸高,這酒喝得很豪邁。他抹了抹嘴,將酒壺還給陳平安:「該添酒了,回頭我讓飛鷹堡給你加滿。」
這種好事,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陸台突然無奈道:「為什麼都喜歡喝酒呢?酒有什麼好的。」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喝酒。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說不敢說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後一旬光陰,陳平安依舊住在那棟小宅,只是再無陰物鬼魅叨擾罷了。
陳平安偶爾會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想著那些身世可憐的鬼孩子,想著它們在這一世最後露出的笑臉。
陸台在主樓那邊住下,偶爾會來這邊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會回去忙碌。
一旬過後,陸台拿回一顆修復如新的兵家甲丸,陳平安愛不釋手,那條胳膊已經恢復,只是還是不太使得上勁。
除了這顆甲丸,陸台還帶了一把雪白長鞘的狹刀,說是飛鷹堡桓家的報酬,陳平安如果不收下桓氏會十分不安。
這一次陸台忙裡偷閒,沒有著急離去,在院中給自己煮了一壺茶水,順便給陳平安提了一下這把狹刀的淵源。當年太平山那位元嬰地仙,為了鎮壓此地過於陰森的風水,饋贈了飛鷹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為停雪。後世飛鷹堡子孫,就沒有誰有修道資質,一直只能將停雪當作擺設,暴殄天物。
陳平安清楚這把狹刀的珍貴,這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陸地神仙的心愛之物。陸台略作思量,便也不當那散財童子,將這把狹刀折算為二十顆穀雨錢,然後他丟給陳平安一袋子穀雨錢,正好是剩餘的二十枚。
之後一旬時間,陳平安每天就是走樁、練劍和睡覺,已經不再去看那堵牆壁,畢竟相逢離別都短暫,哪怕是生死大事,終究還是會慢慢釋懷,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難道還能讓人醉上數日不成?
這一旬內,陸台只來了一次,說他收了三名弟子——陶斜陽、一個名叫桓蔭的少年,還有個改換門庭的年輕道士黃尚。
至於其中緣由,陸台不願多說,只講了「不近惡,不知善」六個字。這句話是老調重彈,之前陸台就在吞寶鯨提起過。
陸台離去之前,說他可能真的要在這裡長久住下了,短時間內不會返回中土神洲。
當陸台最後一次帶來那條縛妖索,陳平安已經修養得差不多了。
離別在即,都沒有什麼傷感。
一個懷揣著夢想,一個是大道之起始,沒理由太過傷春悲秋。於是就這麼乾乾脆脆地分別了,一個留在異鄉的飛鷹堡,一個背劍往北而行。
陸台甚至沒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陽台上,遠遠目送一襲白袍的陳平安緩緩離去。
他之前慫恿陳平安懸挂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便顯得很有江湖氣概,可惜陳平安沒上當,說他又不是開兵器鋪子的。
陸台有些遺憾,如果陳平安真這麼做了,陸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話他一句傻了吧唧。
陳平安走出大門,走在大道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飛鷹堡,卻不是看那陸台,而是想起一事,覺得有些奇怪,最終搖搖頭,不再多想。
離開飛鷹堡的途中,他在街上與一個中年男子擦肩而過,陳平安明明記不得以前見過他,可是卻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那憨厚男人也發現了陳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這人就是活脫脫一個市井漢子。
在陳平安遠離飛鷹堡后,四處逛盪的質樸漢子輕輕一跺腳,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絕術法。不然先前那場雲海大戰引發的巨大動靜,扶乩宗不可能無動於衷。
陸台趴在欄杆上,笑眯眯望著山河氣運的顛倒轉換,玄機重重,不愧是他的傳道恩師,比起另外一位授業師父,還是要強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巔,陳平安在走樁間隙,不知為何,破天荒地有些懷念糖葫蘆的滋味,這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他想著如今家大業大,到了下一處市井城鎮,隨便找個賣糖葫蘆的攤販,買它個兩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根據神仙書《山海志》記載,桐葉洲多山神妖魅精怪,事實確實如此。哪怕陳平安大多時候,已經刻意繞開那些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穢險要之境,有些時候還是會著了道。比如陳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見一座燈火輝煌的小城鎮,陳平安手上並無地圖,想著需要補給食物,就順著燈火一路行去。地圖一向是王國的封禁之物,比兵器還要管束嚴格。
那座小城並無夜禁,但是有城門士卒查看通關文牒。陳平安順利入城后,找了一處尚未打烊的客棧入住,掌柜卻搖頭擺手,說陳平安給的銀錢不對,他們這兒不收。各國有各國的制式銅錢,這很正常,可是連真金白銀都不收,就有些怪異了。好在掌柜給陳平安指路,說有個地方可以將金銀折算成他們這邊的錢,換完之後再來客棧下榻便是。
於是陳平安找到了一間鋪子,櫃檯極高,幾乎有一人半高。陳平安入鄉隨俗,踩在一條小板凳上,用幾枚銀錠,換來了一堆通寶銅錢和一摞紙鈔。銅錢沉甸甸的,成色十足,陳平安見紙鈔上邊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和銀庄朱印,就沒有多想,回到客棧,交了錢,又給掌柜看過了通關文牒。掌柜一絲不苟地記錄在案,以備當地衙門的戶房胥吏查詢。
第二天陳平安準備出門,掌柜還在那邊打算盤,笑著提醒陳平安這邊有個鄉俗,與人閑談,不可說一個「紙」字,例如紙上談兵、一紙空文等都萬萬說不得,不然給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沒提醒。
陳平安記在心裡,道謝之後,就去買了柴米油鹽和兩套衣服。回來在客棧吃飯的時候,他只覺得飯菜寡淡無味。之後他離開了城鎮,走出數十里后,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陳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敗行亭躲雨,閑來無事,緩緩走樁練拳,結果看到驚人一幕——山腳那座城池,好似一攤爛泥,溶化在大雨之中。
陳平安趕緊掏出在小城鎮購買之物,以及那些銅錢和紙鈔,頓時頭皮發麻,竟然全是由白紙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陽間燒給陰冥死人之物。
似乎有人被陳平安的窘態逗樂,在涼亭牆壁內哧哧而笑,聲音透過牆壁,回蕩在亭內。
陳平安之前只是驚異小城鎮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這些神神怪怪,所以他很快緩了過來,只是坐在一根由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牆根長凳上,望向對面的那堵慘白牆壁,默默喝酒。
那個陰物猶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鐵板,更加故弄玄虛,假裝陰沉地說道:「你不怕我?」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站起身,緩緩走向那堵牆壁,啪的一下,直接在上邊貼了一張寶塔鎮妖符,裡邊立即響起了帶著哭腔的求饒聲響,嗓音似乎略帶稚氣。陳平安沒有摘下那張黃色符紙,笑問道:「你說我怕不怕?」
那傢伙嚷嚷道:「我怕了我怕了,都快要怕得活過來了!」
「出來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氣了,跟我說一說,那座小鎮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平安摘下了鎮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從牆壁中走出一位心有餘悸的童子,身前身後都綉有一塊官補子,只是不像世俗官服那樣色彩繽紛,只有黑白兩色。他畏畏縮縮站在牆根,望向對面坐著的神仙老爺,不但鞠躬,還古里古怪地唱了一聲喏,自報身份。原來他是前朝敕封的土地爺,換了皇帝和國姓后,他就自動被划入舊臣之列,沒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越發低微。
他生前是一名封疆大吏的心愛幼子,死後未過頭七,有一位雲遊神仙路過,進入靈堂,幫著他父親運作了一番,他便成了一個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爺,香火頗旺。後來山河變色,一切成了過眼雲煙。
陳平安向這個沒了朝廷正統的土地爺,問了些紙人小鎮的淵源。原來當初萬餘小鎮居民,一夜之間,死於一場彷彿天災的巨大人禍,朝廷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邊州郡封堵消息,還請了佛門高僧前來做了一場法事,才沒有使此鎮演變成一處兇險的陰煞之地。
陳平安詢問暴雨之後小鎮怎麼辦,童子笑著說無妨,只要天氣晴上幾天,就會恢復原狀。陳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鎮,在行亭內燒了那些紙錢紙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噓道:「這位神仙老爺,不承想還是個大善人。」
陳平安一笑置之。他順便跟這個童子問了方圓千里的山水形勢,是否有仙家門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並無藏掖。童子說北邊約莫離此處八百里,確實有妖魔作祟,佔山為王。這個妖魔倒也不常做那強擄樵夫山民的勾當,山上山下還算安穩,少有百姓遭殃的傳聞。妖魔聲勢鼎盛之際,好些山上練氣士都要繞路,只是後來遭了一場變故,便沉寂下來,聽說山上只有三兩隻小貓小狗,不成氣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說,外邊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是扶乩宗的仙師覺得礙眼,也有說是佛門行者在那邊落腳,有妖精不長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剛怒目,才有此一劫。
亭子內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幫助下,陳平安將枯枝攏在一起,點燃火摺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著。
童子雖然瞧著臉龐稚嫩,實則已經存活了五百年,他對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那座山頭的妖魔,會兔子不吃窩邊草,除了那個山大王脾氣相對溫和之外,麾下眾多暴戾之輩,也怕名聲臭了,讓人談虎色變,十傳百百傳千,萬一惹來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仙家子弟,貪圖那斬妖除魔的世俗名聲,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點點頭。
童子將兩隻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殺還是不殺?殺了小的來個大的,殺了大的,再來個老的。哪怕有本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都給殺了,鬧大了,當地官府上報朝廷,皇帝老爺覺得丟了顏面,可不就要去懇請仙師出山?」
童子無奈道:「最是煩人。」
陳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山下的老百姓還怎麼活。只說那座小鎮,死了萬餘人,他們在外鄉的親戚朋友會如何想?一夜之間,所有人就這麼沒了,活著的人,也會害怕的。」
童子愣了愣,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童子又說了些附近的趣聞趣事,多是他道聽途說而來,畢竟數百年光陰,總得找點樂子打發時光才行。
大雨停歇之後,陳平安跟這個小小的土地公告別,繼續趕路。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邊喃喃自語。
陳平安又路過一座荒冢,有一夥進京趕考的寒士書生,站在一座大墳之前,露出自慚形穢和嘆為觀止的神色。然後他看到從墳塋之間,躥出兩隻雪白狐狸,學人作揖。還有幾頭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墳塋上頭,竊竊而笑,眉眼間有些靈氣,充滿了憧憬和嬌羞,半點不像什麼兇惡的妖魅,反而像是饞嘴的稚童。那些讀書人紛紛還禮。
看得陳平安一陣好笑,他知道這必然是狐妖作祟,在蠱惑人心。不過陳平安並不太擔憂,世間狐妖,無論是哪個洲的,都往往不會行殘暴之舉,它們自古天生親近人族,更多還是為了破開情關,提升境界和修為。所以陳平安沒有當場揭穿,讓那些書生髮現眼前的高門華屋,其實只是一座墳墓而已。陳平安只是悄悄守在墳旁。
果然第二天,那些書生就安然離開那座豪門府邸,人人喜不勝收,只覺得碰上好一場艷遇,不枉此生。
陳平安笑著離去。
三百里之後,陳平安到了一個名為北晉的小國。他在路過一座城池的時候,剛好碰到集市,還真買了兩串糖葫蘆。他先前聽說北晉國的如去寺名氣很大,與中有一塊大石,相傳為一位菩薩的悟道之址,被稱為石蓮台,巨石長凳皆五丈,可以容數百人,而一人就能讓其晃動,沒人能夠解釋原理。北晉皇帝西巡,親自試了后,龍顏大悅,使得如去寺名聲大噪。
可陳平安問了好幾個人,竟然人人都說不知什麼如去寺,陳平安這才想起來,童子說此事,應該是發生在兩百年前。人間兩百年,足夠改變很多事情。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不懈,直到跟人問出了如去寺的遺址才罷休。他去了一趟如去寺,寺中荒草叢生,既無人氣也無妖氣,暮氣沉沉。夕陽里,陳平安找到了一塊巨石,看不出什麼奇異之處。
陳平安吃完最後一顆糖葫蘆,丟了竹籤,轉身離去。在陳平安走出如去寺破敗大門后,那塊巨石之頂,有個小人兒探頭探腦地從石頭中冒出來。它坐在石頭上,默默無言。
原來這座蓮台會搖晃的真相,是因為巨石孕育出了一個身為土石精魅的「小蓮花人兒」,它喜歡躲起來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嘗試搖晃巨石,它就立即興緻勃勃,左搖右擺,巨石便隨它晃動,於是讓人誤解。只是有一天,它覺得有些無趣了,石蓮台的搖晃就開始「時靈時不靈」了,最後徹底「不動如山」。原來是它離開了石蓮台,想要去遠方找尋同伴,年復一年的獨自一人,讓它覺得孤單了。
最後它接連找到了兩個夥伴——一條蛇精,一頭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蓮花人兒」,被它們分別騙去了一條「雲根、土精兩者凝聚」的小胳膊、一瓣乘黃蓮葉。但是它始終堅持尋找夥伴。最後它終於找到了一個不跟它索要任何東西的花精。它帶著花精回到石蓮台,一起玩耍,一起戲弄那些遊客,但是某天它睡覺醒來,發現石蓮台的靈氣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剩下,花精也不見了。
失去靈性的石蓮台再度無人問津,最後徹底被遺忘,只剩下一個獨臂的小精魄經常坐在石台邊緣,哼唱著鄉謠,輕輕搖晃腳丫。
它偶爾會有些傷感,因為它不知道那三個夥伴,如今過得好不好。如果過得不好,為什麼不來見自己呢?它會安慰它們的呀。如果過得好,為什麼還是不來見自己呢?它會替它們高興啊。
它想不明白。
小傢伙突然轉過頭,發現那個穿著一身雪白長袍的外鄉人,就坐在石頭另外一邊,對著夕陽喝著酒。發現自己的注視后,他便對它笑了笑,嚇得小傢伙趕緊起身,一個蹦跳,身形直接沒入巨石。
陳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頭,真正離開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個小精魅。
小傢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鬼鬼祟祟地出現,四處張望一番,確定那人已經不在後,這才來到那人坐著的地方。它驀然瞪大眼睛,發現了一枚靈氣縈繞的錢幣。世間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錢,以此為食。
放下一枚雪花錢,陳平安不過是隨手之舉。陳平安離開城池,走出官道,剛剛入山,就發現小路前方站著一個淚眼婆娑的小東西。小東西一手緊緊摟著那枚相較它而言十分龐大的雪花錢,看著陳平安,好像既忐忑,又高興。
陳平安緩緩走過去,小傢伙生性膽小,瞬間在道路上消失不見,就這樣反覆了幾次,小傢伙尾隨陳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陳平安也不主動接近它,由著它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一大一小就這麼同行。
到了童子所說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勢險峻,陳平安在即將走出山頭地界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好像發了瘋的小妖精。小妖精衣衫襤褸,蹣跚而行,喃喃重複著一句傷心話:「這等心腸,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小妖精嚇得小傢伙顧不得什麼,一路飛奔,躲在了陳平安的腳邊。
在那之後,小傢伙就徹底沒了戒心,要麼就在陳平安身邊活蹦亂跳,要麼就蹲坐在陳平安的肩頭。
後來陳平安帶著這個不會說話的新夥伴,途經一個戰事不斷的國家,生靈塗炭,逼得一幫豪傑落草為寇,佔山為王,立起了一桿大旗。陳平安一路所聞,都是這三十六條好漢的英雄事迹,說他們是如何的豪氣干雲,武藝高超,一個個力拔山河。陳平安自然不會全信,但是也想著有機會的話,就去那座山頭瞅瞅,見一見英雄,哪怕人家未必願意與自己同桌喝酒,遠遠地沾一沾俠氣,也是好的。
結果陳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賣人肉包子的黑店。陳平安見同行的幾個行腳商賈暈厥過去,便也假裝昏迷,給人五花大綁到了鋪子後邊,丟在了大長條的豬肉案板上,然後就有店夥計拎著剔骨刀,打著哈欠朝他們走來。
在附近一座州城裡邊,劊子手正要對一個大寇行刑,竟然有數十人劫法場,尤其是一個大漢手持雙斧,一路砍殺過去,殺得興起,哈哈大笑。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還是官兵,悉數被一板斧砍成兩半。大漢被一個五短身材的黝黑漢子教訓了一番,這才悻悻地罷手,臊眉耷眼,沒了半點煞氣。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壯漢,揮揮手讓他離開。男人環顧四周,臉上除了疲憊,更多的還是欣慰和快意。方才對那雙斧壯漢的一通訓斥,他說得疾言厲色,可是這會兒望向這員心腹大將的背影,他眼角帶笑。
這一行人在法場成功救了人,不遠處有人早早備好了馬匹,他們策馬狂奔,火速離開亂鬨哄的州城。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而後眾人翻身下馬,意氣風發,在大笑聲中陸續走入自家鋪子,卻發現店鋪內沒了熟悉的那對夫婦,只有一個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擱著一把長劍,劍氣森森。
不過一炷香工夫,陳平安就離開了鋪子。
身後的鋪子裡邊,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漢,確實人人都死得毫不含糊,死到臨頭,依舊豪氣干雲。
活下來的那撥人,多是從頭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點傷就主動收手。他們既沒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沒有太多要報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種茫然,好像在說,人生已經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不管這些。
離開鋪子,陳平安發現路邊駿馬扎堆,他想了想,從路邊牽了一匹高頭大馬,翻身上馬,竟是十分嫻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後便是縱馬江湖。
陳平安沒有想到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這不是因為尋找那座觀道觀的路途太過遙遠,而是陳平安按照背後長氣的指示,在一座雄偉城池之中兜兜轉轉,原地打轉,耗費了足足三個月時間,也未能找到所謂的觀道觀。在這座南苑國京城之中,陳平安問遍了販夫走卒、江湖武人、鏢局頭領、衙門官吏等各色人物,他們都不曾聽說有過什麼道觀。陳平安翻閱了各種史籍、縣誌和私人筆札,仍是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陳平安已經可以流利地說一口南苑國官話了。
就這樣,從暮秋走到了鵝毛大雪,走到了淅淅瀝瀝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來,陳平安才確定,觀道觀的入口就在這座京城,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哪怕心志堅定如陳平安,也開始有些動搖和煩躁。
在這期間,陳平安多有古怪見聞,他見到了在夜間飄蕩懸浮的一襲青色衣裙,如佳人般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一次他無意間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見到了骸骨相撐拄的一段內城城牆,每一塊青磚上都刻上了佛家經文。
他還遇上了在寶瓶洲不易見到的僧侶。佛學在南苑國風靡朝野,各地寺廟林立。陳平安知道了僧人諸多袈裟的講究,以及誦經僧、講經僧、傳法僧和護法僧之間的種種不同。有一次他離開京城,出去透透氣,遠遠跟隨一撥身負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個廝殺慘烈的戰場。陳平安親眼目睹百餘名誦經僧端坐於蓮花蒲團之上,數名誦經僧脫了靴子,赤腳行走,低頭合十,雙腳行走之時,以及嘴唇開合之際,便有朵朵雪白蓮花生出。僧人皆以一串念珠纏繞手掌,若是有厲鬼糾纏,就會被念珠散發出來的金色光澤擊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寶相莊嚴,步步生出蓮花,牽引著那數萬怨氣衝天的亡魂,跟隨他們一起走入陰陽接壤的「鬼門關」。
陳平安便坐在遠處,學著僧人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返回京城后,陳平安還是尋找不到觀道觀。就在陳平安一咬牙,準備暗中去往皇宮的時候,這一天烈日當空,陳平安來到一口水井旁邊,低頭望去,水井深不見底,幽暗無光。
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出門道,便收回視線,繼續逛盪起來。
他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邊,似乎有些清涼意味。
自從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戰後,崔東山就贏得了一個蔡家老祖宗的便宜頭銜,這個頭銜在山崖書院很吃香,加上崔東山當下的皮囊,風神俊逸,實在討喜。
崔東山可以在書院中隨意走動,他的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名叫謝謝的貼身婢女。今天兩人旁聽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經義課程。聽了一半,趴在外邊窗台上的崔東山就睡著了,謝謝站在一旁,不敢打攪自家公子的春秋大夢,害得屋內學生個個忍著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幾戒尺打得那崔東山滿頭是包,可一想到連累家族一起遷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了心中憤懣,想著回頭一定要跟副山長茅小冬說道說道,以後不準崔東山靠近自己的課堂。
崔東山打了個哆嗦,像是做了噩夢,睜開眼后,好半天才緩過神,然後他大搖大擺地帶著婢女謝謝返回住處。
等到謝謝關上院門,崔東山脫了靴子跨過門檻,一揮大袖,霧靄升騰,最終浮現出一幅寶瓶洲的山河形勢圖。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捏著下巴,站在地圖上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隋處,視線往南移,越過黃庭國、大隋,停留在中部的觀湖書院、綵衣國和梳水國一帶,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張望。
謝謝斜坐在門檻上,這幅一洲山河圖幾乎佔據了整間屋子,她進去肯定要挨罵,挨打都有可能。
崔東山一直趴在那邊,隨口問道:「你說現在大隋國境內,廟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沒有人大罵皇帝,是不戰求饒、割地求和的昏君?」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道:「外邊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書院裡頭,出身大隋的夫子們,大多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倒是不曾聽說有人開口謾罵。」
崔東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讀書人有一點好,不罵君王,只罵奸臣、權宦、狐狸精、外戚,罵天罵地罵他娘的……當然了,事無絕對,敢罵皇帝的肯定有,可罵得好的,一針見血的,很少。」
謝謝已經習慣了跟崔東山相處,敷衍道:「公子高見。」她是真的敷衍,毫不掩飾的那種,別說是崔東山,就是李槐這種不長心眼的,都能夠一眼看穿,但是崔東山恰恰對此並不介意。
崔東山雙手叉腰,張開嘴,猛然一吸,將那幅地圖的霧靄全部鯨吞入腹,然後崔東山抬起雙手,張牙舞爪,咧嘴做猛虎咆哮狀,看得謝謝嘴角抽搐。
崔東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氣吞萬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謝謝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她轉頭望向院子高牆那邊,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動,這座東山和書院,又度過了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一條金色絲線從院外驟然而至,無聲無息,快若閃電!
雖然極其細微,甚至不如女子謝謝的一根青絲,可是在這根纖纖金絲憑空出現后,在氣候轉涼的晚秋時節,整個院子的溫度隨即升高,讓人如同置身於炎炎夏日。
謝謝瞠目結舌,根本來不及反應。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雖然院內氣溫灼熱,可是謝謝渾身冰涼,僵硬轉頭,只見那崔東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絲線一穿而過,向後轟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刺殺手段!
遠處,一個滄桑嗓音快意響起:「妖人亂國,死不足惜!」
更遠處,身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長茅小冬怒喝道:「膽敢在書院行兇?!」
謝謝眼神獃滯,依然保持斜坐於門檻的姿勢,望著那個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他就這麼死了?
肩膀被人輕輕一拍,謝謝驀然驚醒,她身體緊繃,轉頭望去的同時,就要反手一掌拍去,但是謝謝匆忙收手,一副白日見鬼的神情。
原來崔東山就站在她眼前,彎腰與她對視。他眯起眼,一手負后,一手輕輕伸出手指,在謝謝額頭上一點,將她向屋內推倒。謝謝的身軀已經仰頭倒在地板上,其縹緲魂魄卻留在了原地,她被崔東山以蠻橫秘術強行分離身魂,經不住陽氣摧折的絲絲縷縷魂魄,馬上就要消散。
崔東山打量著謝謝的魂魄,最終在她的某座氣府發現了異樣,笑著說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點吧」。只見他如棋士雙指捻子,從謝謝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綠色的光點,將其在指縫間隨意捏爆。謝謝的體魄被神魂牽引,已經失去感知的那具嬌軀,如砧板上的魚,使勁蹦跳了一下。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謝謝魂魄的「臉上」,笑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滾回去。」
神魂歸位,謝謝緩緩醒來,頭疼欲裂,她掙扎著坐起身,一手撐地,一手捂住額頭,痛得她滿臉淚水。
崔東山大步跨入門檻,彎腰撿起屋內一張品秩極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燼,轉頭笑道:「茅小冬,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裡拉屎撒尿了!」
追殺途中的茅小冬,其冷笑的嗓音遙遙傳入小院:「對,你就是那坨屎!」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要是一坨屎,那咱們山崖書院,豈不是成了一間茅廁?」
謝謝一言不發。崔東山也懶得跟她解釋其中兇險和玄妙,盤腿坐下,皺眉沉思。
為何觀湖書院如此隱忍?
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行,過於順遂了點,這和他當年的預期嚴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謀划,大驪鐵騎最少要經歷四場艱苦大戰,一場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場跟觀湖書院撕破臉皮,一場跟南寶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場跟寶瓶洲南方的山上勢力。
難道寶瓶洲悄悄湧入了許多除大驪墨家之外的勢力?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經不是大驪國師,許多最山頂的內幕消息,已經無法獲得,連下棋人是誰,棋風如何,全都抓瞎。
崔東山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在大驪龍泉紮根?」
謝謝搖搖頭:「不曾想過。」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個不知來歷的元嬰修士,給他跑了。」
崔東山根本不在意,笑道:「這次不過是試探而已,你還是小心書院的夫子學生吧。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好人』,覺得世道,都得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一旦山崖書院和大隋京城對立起來,高氏和宋氏的兩場山盟因此作廢也不是沒有可能。」
茅小冬皺眉道:「真要封山?」
崔東山冷笑道:「怎麼,覺得沒面子?」
茅小冬下定決心,轉身就走。
崔東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說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幫助書院。」
茅小冬轉過頭,面無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東山悻悻地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兩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話,然後舒舒服服隔岸觀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離去,崔東山哀嘆一聲,向後砰的一聲倒地,併攏雙指在他身前立起,他嘟嘟囔囔著「急急如律令」,就這麼在屋內翻來滾去。
謝謝輕輕擦拭額頭的汗水。崔東山停下幼稚行徑,挺屍一般躺在地板上,卻說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語:「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弟子給人欺負了。」
謝謝無可奈何。崔東山抬了抬腦袋,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家公子在說笑話?」
謝謝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崔東山側身而躺,單手托著腦袋,嗤笑道:「有陳平安在,不管他修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對了不挨罵,錯了挨罵,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於祿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看熱鬧就行了。林守一,會更加轉向修道。李槐嘛,膽子小,就更有理由膽小了,反正有陳平安護著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這位先生擔著呢。」崔東山懶洋洋的,不再言語。
謝謝有些好奇,崔東山好像漏了一個喜歡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東山嘆息了一聲:「大概就只有小寶瓶,會心疼我家先生吧。」
崔東山哎喲一聲,又開始滿地打滾,他手捧心口,嚷嚷著「一想到這個,就心疼死我了」。
山崖書院在經過那樁短暫的刺殺風波后,在副山長茅小冬的執意要求下,開始封禁山門,無論是夫子先生還是學生雜役,一律不得外出。名義上的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對此頗有異議,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他還秘密增派了幾位供奉,隱匿於東山附近,還讓皇子高煊正式進入書院求學。
這天高煊又陪著好友於祿,一起在湖邊垂釣。
隨著時間的推移,於祿終於對高煊坦誠相見,一是他的身份——盧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為——七境。高煊聽過之後只是發出兩聲,一個哦,一個哇。
大隋皇子當時眼中熠熠生輝,為自己挑選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高煊投桃報李,也對於祿說了許多自家的心酸事,與女子相處,總是希望自己盡善盡美,其實未必是真喜歡她;與男子交往,對方能夠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點,以誠相待,多半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兩個同齡人,一人一根綠竹魚竿,安靜等待魚兒上鉤,高煊問道:「之前你不是說過寶瓶會召開武林大會嗎?為何我進了書院這麼久,也沒見你去參加?」
於祿微笑道:「寶瓶辦了三次,之後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說,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邊小路,笑道:「李槐在那邊。」
於祿沒有轉頭望去。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帶著兩個小夥伴在瘋玩。這兩人一個是活波開朗、有些頑劣的寒族子弟,一個是世代簪纓卻怯懦內斂的權貴公孫。三人不知怎麼就湊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離。據說在那個寒族子弟的提議下,三個小傢伙還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為兄弟。所謂雞頭,不過是從樹上捉來的鳥雀,黃紙則是從書樓典籍上悄悄撕下的書頁,事情敗露后,三人還因此被授業先生打得屁股開花。
三人在湖邊以手中樹枝作為刀劍,你來我往,呼嘯而過。李槐自然見到了岸邊釣魚的於祿,只是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跟於祿打招呼。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還會去聊幾句,對於祿和謝謝,李槐不是特別親近。
當年那支大隋遠遊求學的隊伍中,李槐和李寶瓶、林守一,既是同窗又是同鄉,他們的情誼,比他與於祿、謝謝的情誼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去書樓的次數少了,除了每天上課,更多的還是待在獨門獨棟的小院中修行。這間院子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幫他跟書院要來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願意對林守一傾囊相授,不僅為他解釋林守一隨身攜帶的那本《雲上琅琅書》的諸多精妙之處,還給小院帶來了幾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老夫子一有時間就會來到小院,為林守一排難解惑。
一老一少,雖無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
林守一除了學習枯燥的典籍經義,其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了清凈修行上。
一心問道。
寒秋瑟瑟,書院里的那個小姑娘,將單薄的紅色衣裙,換成了厚重一些的紅色衣裙,至於棉襖,暫時還用不上。
她還是經常獨自一人,來到東山之巔的高樹上,坐在那邊發獃,或是吃些解饞的糕點。課業繁複的時候,她也會拿著書籍坐在樹枝上背書,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罰抄。好在她稍有空閑,就會早早備好罰抄用的文章抄錄,一摞摞疊放整齊,已經在學舍積攢了好多,所以她如今在山崖書院有了個「抄書姑娘」的綽號。
今天,李寶瓶在樹上晃蕩著腳丫,掰著手指頭,用心算著自己跟小師叔離別了多久。
都這麼久了,小師叔怎麼還不來呢?李寶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已經過了這麼久,是不是意味著距離他們下次見面,便近了?李寶瓶又開心了起來。
於是紅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樹枝上蹦躂起來,盡量讓自己高高遠遠地望去。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小師叔就已經站在山腳呢?
啪嗒一下,李寶瓶摔在了地上,灰頭土臉,一身塵土。
好在她經驗豐富,曉得如何讓自己摔得不疼一些。她並未受傷,不過還是一身的酸疼青腫。
齜牙咧嘴的小姑娘趕緊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態,這才蹣跚著走下山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動跟她打招呼,李寶瓶一一回應。
李寶瓶回到了學舍,閑來無事,又開始抄書,她瞥了眼書桌上的「家當」,燦爛一笑。嘿,下次小師叔來到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翹課一旬了,事後夫子秋後算賬,她就搬出這座書山給他。
李寶瓶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一手執筆嫻熟抄書,一手伸出大拇指,兩眼放光,嘖嘖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氣了!」
龍泉郡落魄山上,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在收到一封信后,先去小鎮自信滿滿地回了一封信,然後破天荒去了趟披雲山,去大驪北嶽殿找那魏檗。但是他回到竹樓后,粉裙女童發現他的興緻不高,雖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應該是不太順利。
青衣小童不願跟她發牢騷,只是獨自在崖畔長吁短嘆。他很快就恢復了昂揚鬥志,又下山去了一趟小鎮,硬著頭皮逛了縣衙和窯務督造府,回來的時候又病懨懨的,隔了兩天,再去了趟北邊大山外新建成的龍泉郡城,找了郡守吳鳶。
青衣小童這番忙前忙后,粉裙女童看得一頭霧水。雖然他平日里沒個正經,可她知道,他心高氣傲著呢,那叫一個眼高於頂,以往他連魏檗都看不順眼。別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會十分諂媚,可溜須拍馬之後,轉頭就會吐口水,更別提什麼袁縣令、曹督造和吳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問了一嘴,他只說你一個丫頭片子懂個屁,然後搬了把竹椅,獨自坐在崖畔那邊。
終於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開始走路帶風,大搖大擺。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棄自己煩人,忍著不問。青衣小童這次心情大好,主動搬了兩把竹椅到屋檐下,蹺著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氣風發,笑道:「水神兄弟託付我的事情,辦成了!我已經往黃庭國御江水神廟寄了封信!」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辦什麼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這不是黃庭國變成了大驪的藩屬國嘛,水神兄弟聽說我在大驪混得風生水起,想讓我幫他牽線搭橋。除了保證他的水神廟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夠跟大驪要一塊太平無事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什麼?這不就成了?!」
原來是御江水神從黃庭國寄信過來,請他辦事,青衣小童當即便在信上言之鑿鑿,說了好些大話。他說水神兄弟只管放心,些許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誹,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撓腮,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算什麼?再說了,你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在龍泉這邊混得風生水起,就連勤勉修行,都只是為了被人兩拳打死。估計你每次壯著膽子下山,都是戰戰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是魏山神幫你解決的?」
青衣小童臉色微變,笑容有些牽強,故作豪邁道:「那當然,我跟魏檗啥關係,都這麼熟了,每天稱兄道弟的,這點小忙而已,魏檗哪裡敢說個不字。我第一次登上披雲山拜訪北嶽殿,只是老魏剛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北嶽殿的輔官神靈對我那個客氣,擺了一大桌酒席款待我,我說不用,他們硬是拖著我不讓我下山。唉,愁死個人……」
粉裙女童沒有說什麼,她只是不願意揭穿而已,畢竟他那麼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說得唾沫四濺,眉飛色舞,只是說到最後,便沒了精氣神,乾脆不再說話,默默嗑著瓜子。
第二次見面,魏檗確實點頭答應了,以北嶽正神的身份,跟大驪朝廷開口,幫他那個御江水神兄弟,索要了兩張護身符。但是他付出了一點代價,作為交換——陳平安送給他的一顆上等蛇膽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後悔。他突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兒,以後到了御江,我帶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教你曉得我在那邊的人緣,到底有多好!只因為是我帶你去的,人人都會敬你!」
粉裙女童無言以對,她無意間瞥見他的臉色,神采飛揚,便有些於心不忍,輕聲道:「好的,記得不要大魚大肉啊,我吃些時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一句話的事情!」
兩人開始沉默。他突然說道:「如果老爺在山上,我應該可以少跑幾趟,對吧?」
粉裙女童輕輕「嗯」了一聲。
西邊那座大山山腳,董水井的餛飩攤子的生意越來越好,來山神廟燒香的善男信女,都愛來這邊吃一碗,解乏飽肚,一舉兩得。生意做大了,攤子就太小了,於是董水井乾脆搭起了一間鋪子。如此一來,碰上惡劣的風雨天氣,也能讓客人一邊進餐,一邊等雨停。這個少年好說話,客人不掏錢吃餛飩,只是拿店鋪當落腳歇息的行亭,他不趕人,還會讓新僱用的兩名店夥計,送上熱騰騰的一碗茶水。
鋪子開銷大了,可是每一碗餛飩的價格始終不漲,味道也始終不變,以致龍泉郡的幾位官老爺都聞訊趕來,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吳鳶,也在鋪子里吃了碗香氣撲鼻的餛飩,並對餛飩讚不絕口。
這天傍晚,鋪子打烊在即,董水井讓店夥計招呼著稀稀疏疏的幾桌客人,筋疲力盡的他難得忙裡偷閒,坐在鋪子門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著。
董水井猛然起身,趕緊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向前走去。從山上走下一伙人,其中有一張熟悉面孔,她應該是跟著家裡長輩登山燒香,這會兒才下山,看天色,他們多半是要住在龍泉郡城裡頭了。
董水井笑著打招呼,朝那幾個大人,喊了叔伯姨嬸,然後望向那名個子稍微高了些的丫頭,問道:「石春嘉,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辮了。石春嘉當初跟隨李寶瓶、董水井他們,一起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短暫遠遊。回到小鎮后,這些孩子便分成三撥人,分道揚鑣,各有選擇。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跟著陳平安去往大隋求學。董水井留在小鎮,上了一段時間的學塾,很快就離開。他將小鎮上的兩棟祖宅,留一棟賣一棟,在郡城買了半條街的高門豪宅,又將剩下的銀錢作為本錢,獨自做起了買賣。石春嘉一家賣了騎龍巷的那間祖傳鋪子,她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這次回到故鄉,是為了祭祖還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聽說過董水井,卻不曾見過,他們看女兒對董水井念念不忘,就勢說要吃幾碗餛飩。董水井親自下廚,親自將餛飩遞上桌后,和石嘉春一家寒暄了兩句就回到櫃檯後邊。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邊,小聲詢問有無寶瓶的消息。董水井只是將陳平安說過的一些事情,複述了一遍。石嘉春豎起耳朵,一個字都不願意錯過。
董水井眼觀六路,瞧著那邊餛飩都快吃完了,看似隨意地問道:「這次回來,是要住下嗎?」
石嘉春點頭道:「聽說這邊的新學塾,是龍尾溪陳氏創辦的。我爺爺便讓我和爹娘回來了,反正鋪子賣了,但是祖宅還在,有地兒住。」
董水井點點頭。最後他還是跟石嘉春他們收了錢,只不過每碗都少收了些。
石嘉春是個性情直爽的丫頭,見董水井這傢伙竟敢收錢,狠狠瞪了眼這個掉錢眼裡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他目送他們離去,知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做生意,熟人登門,絕不可以殺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錢,不賺不虧,是最好的,否則越做就越沒朋友。
你次次虧本,那人還喜歡時時登門,證明對方不把你當朋友。你次次賺得比平時還多,那就更清楚了,你根本不曾將那人當作朋友。若是這般,反而爽利。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確定不會再有客人,兩個店夥計已經累散了架,董水井給他們做了兩大碗餛飩。董水井望向店鋪外邊的夜色,看到了一個將長劍橫掛身後的男人跨過門檻。
名叫許弱的墨家豪俠,剛從老龍城返回龍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了這裡。他對那高大少年笑問道:「關於她的消息,我已經破例告訴你了,那麼現在你決定好了嗎?」
董水井點點頭。
既然她已經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這麼過日子了。做了那什麼賒刀人,便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不管最後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夠多看她幾眼,總是好的。
書簡湖出現了一位姓顧的小魔頭。小魔頭名叫顧璨,是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門弟子,他竟然能夠駕馭一條實力堪比金丹巔峰的蛟龍。先前那場同門內訌的血戰,那條蛟龍殺得青峽島屍橫遍野。奇怪的是,劉志茂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哪怕大弟子都被那頭畜生咬死,仍然沒有露面。
若只是如此,顧小魔頭的赫赫凶名,還不至於傳遍寶瓶洲水域最廣的書簡湖。在那之後,書簡湖的碧波之上,經常會有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四處閑逛。一開始還有練氣士誤以為這孩子是用了馭水、避水術法,才能夠雙腳不動地悠哉游弋於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有一次,二十餘名師門關係交好的年輕練氣士乘坐一艘巨大樓船,結伴泛湖遊玩,無意間遇上了那個孩子。兩兩迎面相向,誰都不願讓道,就起了衝突。
雙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雙臂環胸的孩子驀然升高,原來他腳下踩著一條龐大的蛟龍。蛟龍一爪按下,就將一條樓船攔腰斬斷。先是試圖御風逃離沉船的練氣士,被那條畜生口中所噴水柱一衝而過之後,只剩一副骨架,然後淪為落湯雞的那撥練氣士,被蛟龍一爪一個,開膛破肚,運氣差一些的,甚至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癢,它甚至都懶得躲避。最凄慘一人,是試圖擒賊先擒王的一個「聰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貴的劍修,在群雄並起的書簡湖小有名氣,他試圖以本命飛劍刺殺那個立在蛟龍頭顱之巔的孩子。
一直抱著嬉戲玩鬧心態的蛟龍,立即變得無比暴躁,駕馭身軀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將那名劍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籠之中。然後不知這畜生使用了何種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氣,任由劍修靈氣乾涸、身體炸裂而死。
砰的一聲巨響,那座牢籠中鮮血四濺,像是開出一朵巨大的紅色花朵。
那孩子盤腿坐在蛟龍頭頂,哈哈大笑。
一些火速趕來的龍門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離親眼看到這一幕後,嚇得不輕。先前青峽島內訌,他們距離遙遠,而且當時這畜生也未展現出類似練氣士術法的神通。今日他們離此不過百餘丈,見那頭畜生好似開竅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關蛟龍一族的古書記載沒有出錯,豈不是它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是名副其實的地仙?此等蛟龍能夠幻化成人形,擱在蛟龍興盛的遠古時代,恐怕就有資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擁有一座龍宮了。
這撥大名鼎鼎的書簡湖大修士,一開始還心存僥倖,想要偷偷救下一兩個門下弟子,可數十丈外率先出手的一個龍門境老修士,其整副身軀被那畜生輕輕揮爪,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巨大爪印,當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哪怕隔著一兩個境界,一般都不會如此生死立判。所有人面面相覷,最終沒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門派弟子,都選擇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後,有人偷偷進入青峽島,想要暗殺那個魔頭顧璨,結果都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一擊斃。半年之間,陸陸續續五六次刺殺,都被青峽島攔下。半年後,以劉志茂為首,以顧璨和那頭畜生作為主力,殺向那些刺客所在島嶼門派。最後無一例外,青峽島只挑選了一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少年少女,其餘人等,全部處死,他們還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財寶法器。一時間青峽島隱約成為書簡湖的群島之主,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顧璨和他娘親,住在青峽島一座最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之中。幾次師徒聯手去滅門派山頭,大戰落幕後,顧璨都會讓那個當年為他通風報信的師姐,幫他挑選一些姿容出彩、年紀不大的美人坯子,作為將來開襟小娘的人選。他還專門請人教她們琴棋書畫。
今天,顧璨難得沒有出門遊玩,陪著娘親來到後堂,畢恭畢敬跪在蒲團上,向一塊牌位磕頭敬香。
婦人這些年養尊處優,容顏身姿,越發豐腴動人。婦人起身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輕聲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報平安。
顧璨站在肅穆寂靜的大堂中,抬頭看著前方的裊裊香火,這個已經手染無數鮮血的孩子,怔怔無言。
娘倆一起跨過門檻,顧璨突然喊了一聲娘親。牽著顧璨小手的婦人低頭望去,柔聲問道:「怎麼了?」
顧璨擠出一個笑臉,搖搖頭,說沒事。
南苑國的京城,有個飢腸轆轆的乾瘦小女孩,衣衫破敗,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權貴扎堆的清河坊,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座豪華宅邸的後門。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滿頭大汗,她蹲在一棵大樹的綠蔭中,抬頭望去,看著冗餘天空那輪驕陽,那份光明,看得她雙眼流淚。她默默收回視線,擦了擦眼淚。
很快這座宅子的後門就被人偷偷打開,從狹窄門縫裡,溜出一個跟枯瘦女孩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是個粉雕玉琢的富貴小千金,衣著華美。她有些吃力地抱著一隻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來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燦爛道:「送給你的禮物。」
小木盒中有些水漬滲出。枯瘦女孩皺著眉頭接過木盒,捧在懷中,一手推開蓋子。
對面的漂亮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咱們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這個雪人,我讓府上的人將其放在了冰窖裡頭,喜歡嗎?」
枯瘦小女孩低著頭,死死盯住那個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從王侯勛貴之家走出的那個漂亮丫頭,還在那邊邀功似的,天真爛漫地追問她喜不喜歡。乾瘦小女孩緩緩抬頭,問道:「吃的呢?」
漂亮丫頭哎呀一聲,致歉道:「不好意思,給忘了。」她哭喪著臉,不斷道歉,「我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兒不能給你帶吃的了,對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頭又看了眼小木盒裡頭的小雪人。啪的一聲,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趕緊蹲下身去。枯瘦小女孩也跟著蹲下,伸手撿起牆根的一塊石子。她又看了眼那個在木盒中碎成兩半的小雪人,然後高高舉起手,將石子朝著一身錦繡衣裳的女孩使勁砸去。
一陣清風拂過。那個漂亮小女孩抬起頭,擠出笑臉,想要對好朋友說聲沒關係,卻驚訝發現身前出現了一個陌生人。他穿著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還背著劍,腰間掛著一隻硃紅色小葫蘆。小女孩眨了眨水潤眼眸,稍稍轉頭,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滿詢問。
那個背著劍的傢伙牽著她的好朋友,笑著對她指了指後門方向,說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趙爺爺已經找來了,漂亮小女孩捧著小木盒,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送給她的玩伴,還是拿回家繼續藏在冰窖里。
好在那個陌生人又替她做了決定:「拿回去吧,在外邊留不住的,多可惜。你們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這個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勁點頭,抱著小木盒,跟那個已經認識了將近兩年的好朋友告別離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聲。
大門關上后,陳平安這才鬆開小女孩的手。對於這個小瘋子的行徑,他覺得匪夷所思,兩個孩子明明關係不錯,就因為對方一次沒有帶食物,就要殺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問道:「你是誰?」
小女孩仰起頭,反問道:「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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