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烏金西墜,飄飛的紅幔外躁鴉聲聲。
岳彎彎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層香汗,她回過了神,下意識地朝身後瞟了幾眼,這片紅帳之內,竟只有他和自己兩人。那麼他喚的便不是別人。
岳彎彎偷偷地平復呼吸,想著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冷靜下來。
胸口彷彿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幾乎就要蹦到嗓子眼了。
要是不與這個英俊好看的男人對視也還好了,那雙猶如冰藍琥珀般的眼睛,既深邃又明亮,因為眼下這不好說的狀態,似蒙著一層淡淡的水霧般,但仍顯出了十分的冷峭疏離之感。
「你在磨蹭?」
他看起來像是惜字如金的人呢。
岳彎彎緊張不已:「我……你……你可以動嗎?」
即使是在眼下,他也依然沒有挪動的力氣。元聿皺緊了修長的漆眉,算是默認。
岳彎彎不知怎的終於又鬆了一口氣,她見榻上隔著一條銀鞶,瞧著極是貴重華麗,佝腰越過他的上半身將銀鞶勾了過來,照著一旁的燭火試了下,遮光度是一等一地好。
於是她左右將銀鞶扯了開來,朝著元聿伸去。
他倏然面色微變:「放肆!」
他沉沉喝道,嗓音冰冷而威嚴。
岳彎彎的手已經搭在了元聿的眼睛上,冰涼的鞶帶瞬間遮去了他眼中一切事物,元聿陷入了一團黑暗之中。
真是,極為放肆。元聿暗暗地咬牙,額角也隨之跳了一跳。
這婦人是江瓚和董允兩個不靠譜的從哪裡拾來的?就算是為他解毒而來,但她怎敢大膽至此?
但幸而方才,元聿以為那條冰冷的鞶帶是要繞頸而來,險些以為她是個女刺客。若當真是女刺客,其實也完全不怕,他雖然不能動,董允卻不是死人。她得不了手,也跑不了。
岳彎彎被他一喝嚇得撒了手,但發現他確實動不了以後,便舒了口氣。
「我告訴你好了,雖然你看起來有些權勢,但我可不是什麼隨便之人,我也是為了你解毒而來的,你就乖些,別再跟我犟了,拔毒以後,我拿了你的錢,自然就會走了,決計不會央求你什麼名分的,放心好了,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不是我高攀得起的,我早就有自知之明了。況且你是男子,吃不了什麼虧,就勉強閉上眼睛,這時受些委屈吧,我很快的。」
元聿聽她在耳旁絮絮念叨,她說只為解毒而來,不求名分,亦有自知之明,心頭感到莫名古怪之意,眉頭也有皺了起來。
又聽她說,她很快。
元聿的臉更黑了。
難道他……忽有什麼落在了自己的耳邊,傳來沉悶墜地之聲,元聿打起精神,側眸試圖尋找銀鞶底下的一線燈燭光,然而徒勞無功,他忍無可忍,「你做了什麼?」
岳彎彎又嚇了一跳,心也隨之砰砰砰,跳得急遽無比,再也沒有了章法。
「我……我脫衣服啊。」
「先脫我的。」
元聿暗咬牙。
「你……」
岳彎彎見他額頭上似沁出了汗珠,想必他更是難忍。
於是沒有法子,只好先替他脫。
元聿身上本就穿著不多,這數九寒冬冰天雪地裡頭,竟只著了身薄如蟬翼的絲紗衣,被褥掀開時分,他的前胸後背,包括脖頸、臉,全是汗。
岳彎彎緊張地手心發抖。
元聿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有一雙冰涼的手,如同在冬日的冷湖裡頭泡過似的,凍得他脖頸子激靈,起雞皮疙瘩。但她笨拙至此,昨夜裡他暈迷不醒,她到底是怎麼做的?
「快些。」他忍不住催促道。
岳彎彎昨晚就覺得這男人沒什麼人情味,純是將她當作一件解毒的工具而已,就這樣,人家還嫌棄自己配不上做這個工具,趁他不備玷污了他的玉體,動輒對她威脅警告,說話也半點不客氣。她早就明白了,也學著習慣了。
幾件衣裳被剝了出去以後,岳彎彎深深地呼了口氣,照著昨夜所習之法,炮製了接下來的解毒過程。
……
元聿等她一開始就幾乎想立時暈厥,但偏偏整個人清醒至極,因此也憋脹得難受至極。
沒有一點快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全身又沒了力氣,就癱倒在他的旁側,一動不動地大口呼氣。
元聿微微皺眉。那銀鞶厚重,壓在眼瞼之上,從眉骨至下全是被悶出的團團熱汗,這時一旦睜眼,汗珠便彷彿要流進眼睛里,他幾次試圖令她扯開遮住他眼的鞶帶,她卻只顧埋頭苦幹,渾然不理,元聿氣急攻心,這時再喊她幫忙,她卻好像在裝死一樣,元聿肺腑都快要氣炸了,抬起手便扯開了眼上的鞶帶。
視線恢復了明亮,也恢復了清涼。
他的手揉了揉眉頭,將眼上起的一層汗慢慢擦去。
但他很快便發現了,自己的手好像也恢復了知覺,竟能動彈了。
桃花骨之烈,從他中毒以後,便幾乎手足癱瘓,五感盡喪,但江瓚一開始說起解毒辦法之時,元聿還是黑了臉,額角直抽。
南明地處西陲,荒僻至極,魚龍混雜,少民與漢人混合在一處,民風也未完全受到中原禮俗的洗滌,元聿當時想,江瓚能找來什麼人為他解毒。
他的頸部好像也能少許活動些了,元聿試圖掙扎了下,將臉偏了一個角度,正可見瞧見她彷彿擱淺的游魚兒似的,癱在岸邊一動不動地呼吸,美眸輕闔,鴉睫修長,白皙的鼻樑小巧精緻,唇若櫻華,不畫而朱,細瞧之下這竟是個嬌嬌柔柔的小美人。
岳彎彎累得幾乎要暈過去,呼了幾口氣,才睜開眼。
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時把鞶帶摘下來了,正盯著自己,俊面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岳彎彎大驚之色,忙朝身後退去。這木榻不甚寬敞,元聿又佔了大半,她便忘了自己的處境,這一退之下,竟直直地從榻上滾了下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哎喲。」
「岳娘子!」
紅幔外傳來董允的聲音,帶了幾分焦急,一隻手伸了進來,岳彎彎大驚之色,左右唯一的遮蔽之物,便是元聿身上僅存的被衾,她慌亂地一把全扯了下來搭在身上,將自己裹成了只粽子。
元聿身上一涼,看了眼身上別無餘物的自己,怒意攻心,怒氣到了頂點,反而便發不了火了,他鎮定地呼了口氣,趁這時,董允掀簾而出。
元聿冰冷的藍眸與之對視上。
岳娘子裹著被子窩在地上,主公他……董允一怔。
「啊!屬下不會長疔吧!」
元聿的臉頓時黑如鍋底。
那董允便扔下一句「屬下什麼也未曾瞧見」便溜之大吉。
董允不但自己逃了,且將要掀簾而入一探究竟的江瓚等人一併貼心地攔下,驚魂未定地想:我不會被主公惱羞成怒之下殺人滅口吧。
岳彎彎從被子裡頭伸出一顆腦袋過來,在底下揉了揉摔得腫痛的臀,支起眼帘,偷瞄榻上氣極反笑,臉色黑得似要冒煙的男人,咬唇,伸出了一隻手過去給他。
元聿眉間的皺褶更深了一些,他不明其意地盯著岳彎彎。
岳彎彎可憐地縮著脖子:「你要是覺得……就打我手板心……」
元聿冷笑:「有用?」
「沒有……」
「呵。」
元聿再度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往肺中汲入一口氣。
他從幼年時起,為保全自身,在皇后與厭太子的刁難和挑刺之間生活,早已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竟會為了……罷了,不過只是清白而已,性命堪憂,那些東西丟了也便丟了,倒是面前這個,瞧著比他還小几歲,不過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少女罷了。
昨夜裡來時,江瓚說,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在一戶姓陳的人家裡過著下等奴僕的日子,陳家亦高攀了別的親事,不肯接納她。
元聿望著這麼一雙清澈無辜的美眸,見她兩腮暈紅,風嬌水媚,頓也起了憐惜,不願再計較末節之事了。
「過來。」他又道。
又是生硬的兩字。
岳彎彎裹著小被子朝他靠近,腦袋往前湊了湊,但很快又縮回來,鴕鳥似的埋著頭。
這副模樣,好像在等著挨揍。
元聿不覺心更軟了。
「替我更衣。」
「你……」岳彎彎望著他,「你又好些了?」
「一夜好過一夜。」
「那我……」既然有用,那明晚就是還來了。
送佛送到西,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既然開始了,為了這條金尊玉貴的人命,也只好硬起頭皮好人做到底了。
岳彎彎把臉扭向別處,替他更衣。
元聿指尖有了力氣,抬起來,將弄亂的貼在下頜角的髮絲撥了開,髮絲已經被汗珠沾濕了。等將裡衣換下,他道:「打熱水來,為我擦身。」
面對一個賽一個過分的要求,岳彎彎瞪圓了眼珠。
「你為什麼不找他們?」
「他們不便。」
「難道我就方便了?」
「你已經看過了。」
真是歪理一堆。男子和男子有什麼不便的?她又不是他雇來的下人。
岳彎彎心神一定,想到昨晚江瓚給的鼓鼓的一包銀子,咬牙道:「我擦就是了。」
她套上衣裳,大步朝外走去。
元聿一動不動地靠在榻上,仰面而卧,燥意又退去了幾分。
那女子身上有股冰涼的幽芬,沁人心脾,在她身旁,桃花骨甚至彷彿能被克制。
消失了那個少女的身影的,兀自不斷翩飛的紅簾帳,渡來皂莢微醺的余香,有股令人冷靜的神秘力量。
若是能……
元聿抽離的神思回攏而來。
他既要了她,當然,他會娶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