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是日,甘露殿里早已收拾好了細軟。乳娘抱著青鸞,她輕輕地打著哈欠,有時候會溢出細細的咳嗽,讓岳彎彎聽了既擔憂,又難過,妝成告訴她,太清觀後山有現成的良藥,適宜養病,這一次就算單純為了小公主,一行人前往翠微山太清觀,也是一個好決定。
岳彎彎愈發覺得自己決定無錯,她從乳娘懷中將女兒抱了回來,輕輕拍青鸞的背,安撫著她,青鸞困意襲來,嘟著粉嫩的小嘴巴,歪腦袋睡了過去。
岳彎彎看向殿外:「車備好了么?」
清毓回道:「回娘娘話,一切準備妥當了。」
岳彎彎點頭,回頭看了眼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的寢殿,低聲地道:「那走罷。」
一行人跟隨皇后踏出殿門,才走出沒幾步,那慌慌張張的鄭保便追了過來,手中拂塵搖得厲害,手臂緊顫,見皇后這是去意已決,怔了一怔,焦急地阻住了她們一行的去路:「娘娘呀,你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岳彎彎皺眉,「鄭保,我知道你好心,不過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你替我轉告陛下一聲,就說,彎彎想清楚了,自會再決定的,不管是去是留,這皇宮我還回的,不會不告而別。」
鄭保一個五六十的老人了,佝僂著腰,不斷地點頭,又溢出了嘆息聲:「娘娘,陛下是真的悔了,他說他錯了,就請娘娘再見他一面,奴婢求著皇後娘娘了!」
老人家說著便要下跪,岳彎彎朝清毓遞了個眼色,清毓會意,立刻將鄭保攙扶了起身,他不能甘心,始終想著為陛下說點兒什麼,可人這時候偏偏嘴拙,竟想不出什麼詞兒來,倒讓皇後娘娘又奪佔了先機。
「鄭保,那你替我再回復陛下吧,說他無錯。我也不稀罕知道他的任何事了。」
夫妻之間可以有秘密,但是不能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她始終是這麼覺得的。從前她也好奇元聿的過往,但見他三緘其口,從來不言,她也沒有多問過。可是他對貓的反應如此激烈,李太妃的宮裡又似乎藏著什麼陰私見不得人的事……元聿不肯告訴她的,恰恰是她所需要了解的。如果一直這麼去猜,去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永遠無法讓他心無芥蒂,心懷恐懼,身為妻子,也是失職。既然如此,不如就暫時分開。
她確實也需要想想,如何與這樣的元聿相處下去,讓自己的每一日,也變得提心弔膽,處處猜測,處處逢迎小心。她要想想,她能否忍受這樣的疲憊。
翠微山在風水學家的眼中,是薈萃天氣精華的一處龍穴之地,其山勢延綿峭拔,最高的主峰,巉然入雲。
而太清觀所在的則是玉泉峰,山路迂迴,而並不陡峭,樹杪重重,綠陰若雲。正是夏日,兩側山道崎嶇,遍植蓊鬱深邃的林木,極幽之處,可聞泠泠泉響。
一直往上,步道裁通,小竹細筍,被于山渚。
聽人說太清觀的細筍湯羹是一絕,名動天下,這次跟著皇後過來,各人心中也都紛紛藏著對品嘗美食的偷摸渴望。
觀主盛禮招待岳彎彎一行人,已掃出了幾間耳房,供皇后與人居住。
東邊是勻給皇后的,至於西邊,聽說也住了人,詢問之下,那花白鬍須、仙風道骨的觀主對她道:「是前兩日,先一步來的太妃娘娘,她是來求神的。」
李太妃已死,剩下的太妃,那只有崔太妃了。
前幾個月,她在元聿安排下回了清河崔氏,與家族團聚去了,小住了幾個月,如今出現在了這裡,看來也是要回宮了。
崔太妃與她素無往來,似乎也沒什麼過節,岳彎彎旅途勞頓,便也沒有去叨擾,與自己這些人先在太清觀的安排底下,住進了東廂。
傍晚時分,夕日欲頹,果然,太清觀便用了上好的細筍湯羹作為招待,湯汁熬得濃郁鮮美,清酸帶辣,讓吃慣了宮中珍饈的岳彎彎也一飽口福,食慾大開。
在這裡少了諸多的拘束,妝成與清毓都不是外人,岳彎彎讓她們一道上桌,起初這兩人礙於尊卑推辭不受,捱不住皇后的執拗,只好也從了命。不曾想這脆筍確實不負盛名,美味至極,今日,這行人吃得都極為饜足。
用完晚膳以後,岳彎彎想要歇了,山下突然多了一群人,像是有人叩山而來,岳彎彎吃驚是誰,著清毓去打聽,隔了片刻,清毓回來稟道:「是冒大將軍,領著百號巡防的人來了,說是來保護娘娘的。」
岳彎彎皺起了眉,清毓又垂了面,微笑道:「也不瞞娘娘,他們說了,是陛下派來的。」
聽到這話,岳彎彎眉間的褶痕更深了,「他是怕我跑了吧。」
找最得力的大將軍來監視自己,是不是大材小用了點兒?
她已說過了,她會回去的。
「反正他也不信任我,算了。護駕也好,監視也好,沒甚麼。」
岳彎彎的手指撥著一絲燭火,橘色燈火掩映之下,秀眸眼瞼輕垂,藏匿去了眼中的神色。
……
元聿啞著嗓,問身旁伺候的鄭保:「何時了?」
「回陛下,寅時了。」
鄭保點燃了燈。
知道陛下的習慣,以往這個時辰,陛下該起早練功了。
元聿沉聲道:「扶朕起來。」
「諾。」
鄭保伺候著元聿起身,佝腰伺候他著履。
元聿的臉色已恢復了幾分紅潤,氣力也有所恢復,不必鄭保伺候了,自己一人起身,披上了裳,朝外走去。
「哎,陛下!您身子沒大好,不能練功啊……」
鄭保怕陛下龍體又出什麼岔子,急忙追了出去,沒料到陛下所去方向,壓根不是平日練功的後園,而是徑直去了鳳藻宮。
心思一轉,鄭保當即會意,只是今日天色不好,他忙備上了一把傘,躡手躡腳地追著元聿而去。
元聿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將邁不開雙腿的鄭保遠遠甩在身後。
他停在了甘露殿的門口,凝神,閉眼,隨後提氣一把推開了那兩扇封閉的大門,宮人都道裡頭無人了,娘娘去了多時了,元聿猶如沒有聽見,他一如往常般,邁步入里,朝著最深的內殿走去。
但隨之而見的,只是一團漆黑,桌上一燈如豆,即將燃盡。
鋪得整整齊齊的紅衾,在泛著金色細沙般光澤的簾帷內紋絲不動,矗落一角的掛衣架,鎏金的鳳首吐著長串晶瑩的月白瓔珞。她常倚的那方羅漢床,竹席已收,僅剩一方髹漆梅花小案,倒扣著幾隻碧玉青瓷小盞。她常坐躺的那把圈椅,也被收回,擺放到了原處。
一切井然,看著像是從未有人住過。
空得徹底。
元聿的一顆心,驟然沉了下去。
彷彿一瞬間沉到了湖底,幾乎令人窒息。
他好像已經無法呼吸了,唯有一處搏動還清晰可感,可那裡卻也是最痛的所在。
他的彎彎真的走了。
鄭保說的時候,他還覺得這像是玩笑,派冒開疆跟過去的時候,他也沒什麼真實感,直到,親眼目睹了這一刻,如花笑靨徹底消失,這片有主一年多的鳳宮再度空空落落無人之時,這種她已離去的真實感,強烈地衝擊過來,一時猶如排山倒海。元聿只覺得眼前陣陣地發黑。
「陛下……娘娘她說了,不管她今後是去是留……這次主要是為了祈福,她會回的……」
鄭保小心地跟在身後,抱著紙傘和元聿的一身外披,謹慎如是道。
元聿卻一個字都聽不到。
他的腦中只有不斷的一句在迴響:她走了!她走了!
這一次很有可能,她做了決定,便不會再回來了!
元聿一陣暈晃,差點兒便沒有立住,手緊緊扶住了掛衣鎏金漆繪木架,鄭保要上前搶住陛下,卻被他一隻手暴戾地推開。
「滾開!」
鄭保「哎」了聲,後退兩步,又放心不下:「陛下,你可別傷了自己……」
元聿閉著眼,靠在那根木架旁,不定地喘息。
鄭保似是想到了什麼,他又嘆了口氣,道:「陛下,其實奴婢有些事瞞著你……」
見元聿猛地朝他看來,目若寒星,鄭保又是激靈一下,立刻噗通跪地,道:「陛下,當初娘娘拿給陛下的那份蟹黃酥,確實是娘娘親手做的。她不讓奴婢說,就只說是御廚房做的。」
元聿微愣,繼而他想了起來,是有這麼回事,他幫了她罪己詔的事,她的回禮就是那蟹黃酥。
可是當初,這幾個膽大包天的下人,不是這麼說的。他緊繃了眉,嗓音沉冷:「怎麼回事?」
鄭保忙道:「娘娘其實自從陛下不喜甜食以後,就一直暗暗留心陛下的飲食起居,她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常常會將自己顧不上,但她想著讓陛下鬆快點兒,一直吩咐含元殿這邊,要對陛下多留心,少給陛下甜食。那份蟹黃酥就是娘娘自己做的,特意不說,只是給陛下嘗試咸甜,試著看陛下是不是喜歡這口味,所幸陛下也正好喜愛,娘娘就吩咐了,所有的膳食都得控制放糖,不許超過那份蟹黃酥的分量。」
元聿閉上了眼。
那段時日,他在做什麼?
他因為國事,一直忽略她,陪伴她很少。
偶爾一次,想要伴她遊園,她明明懷著孕,忙了一天,雙腳臃腫乏力,還是高興得像個小傻子,一定要去。
「還有。」
鄭保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奴婢還聽說了,娘娘又給陛下做了一條錦帶的,可是卻沒有送出去。甘露殿的妝成,從前告訴奴婢說,娘娘其實次次都是為著陛下做的,可她不知道為什麼,總也不想陛下看出來,又覺得,自己做得不好看,陛下平日里用的都是手藝精細的綉娘織出來的,自然會嫌棄她……」
元聿突然睜開了眼,聲音平靜,隱含自嘲。
「朕怎麼會。」
她真是個小傻子!
那條錦帶!
他驀然想起,那條被掛上海棠樹的錦帶。元聿霍然起身朝外大步走去,鄭保自是立刻起身跟上。
那條被掛上樹梢的錦帶,仍在飀飀細風、瀧瀧微雨之間飄拂,元聿立刻道:「拿梯.子來!」
鄭保擔憂陛下龍體,哪敢讓他上梯.子,立刻找了個會爬樹的禁衛軍,將樹上的錦帶解開了,隨即從樹上躍下。
元聿從那禁軍手中一把扯過了那條原本應該會送給他的錦帶。
上面綉著他從前見過的那花紋樣子,只是花草藤蔓之間,還藏著四個字——
百年偕老。
元聿握住錦帶的手都在發顫。
骨肉勻亭的手,驀然緊攥,將錦帶揣回胸口。
一陣急促的胸膛起伏中,他猛看向鄭保:「備馬!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