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那些話一直在元聿的腦海之中盤旋,揮之不去。
只要閉上眼,母親慘死的情狀,就會浮現在面前。
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卻什麼也做不了。
「我要去告訴父皇……我要去……」
小小的元聿,唯一能想起來的,或許還能為自己,為母親討回公道的辦法,就是找他英明神武的父皇。
他知道羽藍婕妤最是受寵,父皇不會不管的!
他邁著胖墩墩的小腿兒,轉身就要走,但厭太子突然一臂扯出他的胳膊,元聿叫嚷著「放開」,眼淚花在眶里直打轉,對厭太子拳打腳踢,厭太子冷冷一笑,忽用一種惡劣到了極致的口吻,湊近他,說道:「你以為今日母后要殺了羽藍婕妤,父皇會不知道?」
陛下借故離宮,這一日,皇後代天下之人除此大患,名正言順,還未自己博得了一個賢明的名聲。
但事實上,陛下心中又怎麼會不明?
元聿呆住,愣愣地望著厭太子,過了片刻,他又推搡叫嚷著,道:「不可能!你又騙我!」
厭太子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頜骨,迫使他抬起頭看向自己,厭太子從那雙與羽藍婕妤同源的美麗的眸子身上,看到了無與倫比的清澈冰瑩,而正是這種感覺,令他更討厭!
「元聿,你知道不知道,你每一次喚我太子皇兄,用你這雙眼睛看著我,我都想,將你這雙藍眼睛挖出來!」
元聿的雙手捏緊了拳,牙咬得咯咯作響。
「你瞪我?」
「呵,我就是如此厭憎你的母妃,和你。以後,莫再跟在我身後了,我見你一面,都想殺了你!」
「還覺得父皇是受了什麼蒙蔽么?我告訴你吧,父皇寵愛妖婦不假,但他更忌憚著妖婦的流言,時時自省,免使自己變成夏桀商紂一樣的無道昏君。誰知道天隨人願,你的母妃,那妖婦居然真敢私通敵國,教人抓了個正著哈哈哈哈!父皇早就默許了我母后,代天子處理羽藍婕妤!」
元聿感覺到自己的下頜骨與衣領子驟然一松,他整個人猶如爛泥一攤,整個人滑到在地,雙目失身,瑟縮著蜷起了自己的身體。
元聿病了。
他大病了一場,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個多月。
他變得暴瘦,變得精神倦怠,變得沉默寡言。
數名太醫均束手無策之際,勸慰陛下應該節哀了,是賢妃娘娘還沒有放棄,握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道:「七皇子,你有母親,以後我便是你的母親,我會如你生母一樣待你極好,就如同過去咱們倆一樣。」
他從深夢之中醒來,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還間或轉一轉,看向緊握著自己手的歡喜得熱淚盈眶的賢妃,輕輕地喚了一聲。「母妃。」
「嗯!七皇子醒了!他醒了!」
賢妃激動地大喊,幾名太醫都跟了過來,說這是個奇迹。
元聿耷拉著眉眼,一動不動,任由他們過來掐胳膊,掰眼皮,人像是已不會活動了。
大約是從那以後,沒有人再會忌憚一個來路不正的身懷異國血脈的七皇子,他既飽受非議,又不得寵愛,沒有母族照應,終日沉默不語。
他也再沒有去御園等過那個華服迤邐、光鮮驕傲的太子皇兄,當他們一行人神采飛揚地疾走過去時,他會不動聲色地走開。
漸漸地,連陛下,也會忽視他還有第七個兒子。
不過,這都已經不重要了。
元聿從夢中醒來,不知到了什麼時辰了。
他掌中緊攥著的一側被角,已被抓住了道道褶痕。
他看了一眼自己所睡的地方,仍是那間含元殿,博山爐中騰著幽微的煙氣,安神的芳香如有實質。只是沒了那縷熟悉的發香和體香。
他捂住了搏動得倉促而有力的胸口,忍著還殘存不去的滯痛感,從榻上緩緩地坐起。
「陛下。您終於醒了……」
鄭保來與諸宮人送水,瞥見陛下坐起,不禁大喜過望,倒了一盞熱茶,忙送了過來。
元聿揉了揉額角,問道:「什麼時辰了?」
鄭保道:「陛下昏睡一天了,這已是申時了。」
居然睡了這麼久。
元聿忽然想起來,自己昨日在何處,做了什麼事,他立刻抬起頭,皺眉道:「朕讓你準備的馬匹呢?」
見鄭保一愣,似哽住了,元聿提高了嗓音:「馬匹行李何在?」
「這……」鄭保忙道,「陛下這身子還沒完全復原,不若就……」
元聿突然不耐,屈膝一腳朝他過去,將鄭保的膝蓋骨正踹中,鄭保撲通一聲就跪倒了下來。
元聿冷然道:「你是聽不懂朕的話?」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鄭保惶恐不安,「奴婢實是恐懼,陛下龍體不調,要還長途跋涉,這恐怕……」
含元殿寢宮一片靜默。
只剩下滴漏之聲,聲聲不絕,繚繞耳邊。
元聿忽然揚唇,自失地道:「朕知道。但你不知,只有皇后在側,朕才會安心,這病才可以好。」
默了默,他再度抬起眸,朝鄭保低聲道:「朕只要彎彎。」
鄭保立刻會意,忙磕了幾個響頭。
「你去吧。」
鄭保頷首,「諾。」
元聿對著空空冷冷的金屋,於一室的靜謐之中,再度感到那股熟悉的源起心臟的絞痛。
他的手掌還按在那片搏動的胸膛之上,垂目,咬牙隱忍。
是他錯了,真的錯了。
從頭到尾,都是他離不得她。唯有她在的時候,他才極是心安,唯有她的身旁,他方可以酣眠。
她終於給了他機會,讓他看清了這一點。
是他錯了,他再也不會,瞞著她。
鄭保立刻著人準備了幾匹快馬,另置備了一駕馬車,專為迎回皇后所用。
但陛下嫌棄帶著馬車便跑不快,自己帶著虎賁中郎將等人先行一步,馬車同時出發,但也遠遠地落在了後邊。
連夜疾馳,趕往翠微山。
……
太清觀后廚擁有不遜於宮內御廚的好手藝,加上此處依山傍水,就地取材,食材新鮮,又稍帶有野味,比起宮裡精心培育的果蔬,自是別有風味。
來這幾日,岳彎彎等人吃得香,睡得也好。
大約是翠微山靈氣養人,青鸞的病也日漸好轉,小臉恢復了紅潤,人也活潑了許多,就好趴在娘親懷裡亂扭。
但東西廂相對,想要真正不見,卻還是難事,沒過兩日,崔太妃那邊便來拜會了。
崔太妃風韻不減,一舉一動都是閨閣雍容做派,確實是許多人學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以前岳彎彎對貴女還會嚮往,現在早已是完全不會了。
「太妃但請放心,陛下絕無逐太妃出宮的意思,原本也是好意,見太妃終日囿於宮中,無法與親人會面、團聚,他心中不忍,這才護送太妃先回清河。如今太妃既已回來了,過幾日,本宮回京都的時候,想請與太妃一道,太妃也就賞個臉。」
崔太妃起身拜謝,溫柔地笑了笑。
隨後人便走了。
舉止並無絲毫異常,不過岳彎彎總感到有幾分奇怪。
沒有想到夜裡便真發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崔太妃所宿的西廂,正挨著藏書閣的那片角樓,也不知是哪個小道士,守夜當值之時打了瞌睡,那地板濕滑,門檻方塗抹過油蠟,一盞燈籠滾落在地,竟朝著門楹滾了過去,須臾火起。
不出片刻,便是烈焰燎燎。
熊熊的火光直衝人眼球!
一時之間觀內上至觀主,下至小道童,無不駭然變色。藏書閣里的經書,都是老祖宗一代一代地傳下來的,觀主視若瑰寶,萬萬不容許有時,因此大部的人先集中朝著藏書閣去救火。
可這火勢蔓延而下,猶如烈焰游龍般,直燒著了西廂房,崔太妃下榻的那間耳房,頃刻便被火舌所吞沒。
木柴燃燒的聲音嗶嗶啵啵,猶如死亡之音,烈焰見風就長,很快,距離西廂也還遠著的東廂,睡夢之中的妝成也大驚,立時呼朋引伴,讓人護送娘娘和公主先退。
乳娘抱著青鸞,於一片嘈亂的聲音之中,慌慌張張地被清毓拽出了東廂,退出了火勢圈。
最後出來的妝成,當先看到,在出京人馬之中所站著的,並沒有皇后!
妝成失聲尖叫:「娘娘呢?有誰看到了皇後娘娘?」
清毓等人面面相覷,立時也發現了,方才一通嘈雜的呼救,和蜂擁而出之中,從沒有聽見、或是看見過皇後娘娘!
若是人丟了,她們這些人,全部都是死罪!
當下,清毓等數人自告奮勇,再再入火堆救出皇后。
正在這時,卻聽見遠遠的,於濃煙中傳出一道距離的咳嗽,那聲音極為熟悉,越過坍裂的木樁,從一堆破壁殘垣之中,岳彎彎右臂還攙扶著一人,兩人踉踉蹌蹌地走出。
眾人大喜,迎了上去:「皇後娘娘!」
隨即她們才發現,原來岳彎彎臂彎里搭著的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崔太妃。
崔太妃的臉龐已熏至黧黑,臉頰上也多了塊拇指大的燙傷瘡,眾人連忙將崔太妃扶住搶下來,令皇后卸去重負。
岳彎彎終於坐倒在地,長長地吁了口氣。
「你們幾個有力氣的,快去幫著太清觀救火!」她臨危不亂地朝他們指揮,「剩下的,去找最好的大夫過來,崔太妃受了傷!」
「諾!」
當下所有人,連同隨行的巡撫司護衛隊在內,都聽從岳彎彎的調遣,分成兩股,一股前去救火,一股留下照料受傷的崔太妃。
很快駐守山腳的冒開疆也受到了消息,立時拾山而上,這下,無論太清觀的道童,還是本就隸屬巡撫司冒開疆麾下的,都認可他,並聽從他指揮調度。
有驚無險,火勢很快平息了下來。
事後觀主清點了觀中的損失,藏書閣內損失了經卷數百,然而這已是這場大禍事裡頭的萬幸了,都不是孤本,尚不算亡佚,好在是事先讓人先將經書都搶救下來了,只可惜觀內的建築被毀損較多,藏書閣缺了大半形,西廂也幾乎都被燒沒了,主殿雖然保留完好,未驚動神明的神像,但太清觀短時間內怕是無法復原。
冒開疆請示了皇后之後,對觀主給予了答覆。
太清觀乃百年道觀,為大魏的封禪事也算是立過功,重建太清觀的錢,將從國庫里出。
一聽到這話,觀主登時喜不自勝,山呼陛下聖明。
崔太妃受了驚,人迷糊著,意識終於清醒,當她睜開雙眼,發現床畔守著的竟是岳彎彎之時,她感到萬分吃驚。
怔了一怔,隨後,她強迫著自己恢復了從容,朝岳彎彎道謝。
真誠地、發自內心地對救命恩人道謝。
岳彎彎笑了笑:「無事,舉手之勞。」
她故作輕鬆。但崔太妃卻想了起來,當時的情景並不像岳彎彎說得那麼簡單,她在一片火光里,絕望地等待著死亡之時,岳彎彎自顧不暇地頂著一身破爛的袍子,朝她奔了過來,二話不說,便負起了她。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況救命之恩。
她垂了面,低聲地道:「我從前,做過些對不住皇后的事,未曾想到皇後娘娘以德報怨,與皇后相比,我雖是出自崔氏名門,可手段和心胸,都太小氣了一些。」
這話倒真真切切地令岳彎彎驚訝了,她記得自己與崔太妃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可並沒什麼過節啊!
知她尚蒙在鼓裡,崔太妃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其實當初我兄長對先帝提及阿綾與秦王殿下的婚事,當時還是秦王殿下的陛下,他是拒絕過的,很明確地拒絕了,秦王的態度,先帝讓我轉告給家兄,但我卻並沒那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