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獵
人群被擠得往外涌,李朝歌和白千鶴也被波及,瞬間淹沒在人流中。後面的人聽不到聲音,跌跌撞撞問:「怎麼了?前面的官兵說什麼?」
「不知道,好像是某位貴人出行。」
「什麼貴人啊,竟然這麼大陣仗?」
白千鶴明明危在旦夕,但是此刻,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看熱鬧的眼睛:「怎麼了,到底是誰來了?」
李朝歌正在逮白千鶴,聽到後面的聲音,她動作一頓,白千鶴也從她手下溜走了。
李朝歌耳聰目明,自然完整聽到了官兵的話。即便沒聽到,靠那些人的衣服,李朝歌也能猜出來是誰。
這些人是金吾衛。天底下能讓天子近衛開道的,還會有誰?
李朝歌心中生出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她沒有再管白千鶴,慢慢轉身,看向前方。
城牆內傳來民眾的歡呼聲,其間夾雜著「聖人萬歲」「天後千秋」等話。歡呼聲像波浪一樣往外傳遞,很快,城外的人也紛紛跪下,四面八方充斥著狂熱的呼喊聲。
李朝歌沒有跪,她隔著黑壓壓的人頭,看到熟悉的儀仗一樣一樣走過,一座華麗的車架慢慢從城門駛來。這輛車極大,頂端盤旋著五爪金龍,四面垂著金燦燦的珠紗,隔著帷幔,隱約能看到一對衣著華麗的夫婦,並肩坐在車中。
李朝歌心臟突然劇烈地揪起來,她一動不動盯著紗幔后的人影,一瞬間擁堵的人潮、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全部離她遠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馬車裡的那兩人。
被她親手殺死的母親,以及她未曾謀面的父親。
白千鶴本打算趁亂溜走,他一邊悄悄往外摸,另一邊防備著李朝歌。然而這次,他走了好幾步,李朝歌竟毫無動靜。
白千鶴心裡覺得奇怪,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李朝歌定定看著前方,許久動都不動一下,像傻了一樣。
白千鶴那該死的好奇心又冒出來了。他明知道自己該趁機跑,可是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又折了回來。白千鶴停到李朝歌身邊,順著她的視線望了一會,伸手在李朝歌眼前搖晃:「妹妹,你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白千鶴是真的好奇。若說李朝歌看到皇帝皇后激動,她卻既沒有下跪也沒有歡呼,若說她不關心皇室,那為何一動不動地盯了那麼久?
白千鶴目露探究,李朝歌回神,沒在意白千鶴的試探,說:「沒什麼,我想看便看了。」
這話白千鶴可不信,他正要說什麼,四周又傳來喧鬧聲。白千鶴抬頭,見城門口駛出一輛精巧的青鳳銜珠鸞車,四周拱衛著世家子弟和隨從侍衛,一派眾星拱月之勢。路人中有人歡呼「公主來了」,車裡面的人聽到聲音,笑著回頭,隔著帘子對百姓揮手。
此時皇室和百姓並沒有隔離,每逢年節,帝后都會親臨城樓,與民同樂。李常樂從小習慣了這種場合,這次她照例和民眾互動,一閃而過間,李常樂似乎看到人群中站著一個女子,隔得遠看不清長相,但是李常樂能感覺到,她在看著他們。
李常樂莫名打了個寒戰。這個女子是誰?為何這麼大的膽子,見到皇室不跪,還敢直視公主鑾駕?
李常樂不知為何湧上一股心悸,心跳突然變得極快。外面的人見她動作不對,靠近了問:「公主,你怎麼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李常樂猛地回神。她意識到自己坐在鑾駕里,前面不遠處是父母,兩個兄長和眾多表哥騎著馬拱衛在她周圍。她是安全的。
李常樂慢慢放下心,她想,可能是昨夜太激動了,沒睡好,剛才被魘住了吧。李常樂沒放在心上,她對裴紀安笑了笑,嬌聲說:「沒事。裴阿兄,謝謝你。」
裴紀安聽到李常樂說沒事,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不知為何,今日他的右眼一直跳個不停,裴紀安本以為過一會就好了,可是隨著出城,他的情況愈演愈烈,連刻意忽略都不行了。
裴紀安暗暗納罕,他護送在李常樂車架左側,並沒有看到另一邊人群的景象。裴紀安在心中過了一遍一會要做的事情,確定再無疏漏,才終於放下心。
興許,是他太緊張了,請求賜婚的條件都已備好,李常樂就在他一臂之遙的地方。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很快,李常樂就會成為他的合法妻子了。
他的人生即將走回正軌。這才是真正屬於裴家大郎君的,光明坦蕩的一生。
御駕後跟著公主車架,再之後是宗室貴族,公侯伯爵,世家大臣。隊伍浩浩蕩蕩走了許久,才終於結束。車隊走遠后,人群慢慢散開,白千鶴也不著急跑了,他杵在四散的人流中,嘖嘖感嘆:「真好。」
李朝歌冷冷瞥了他一眼,問:「好什麼?」
「自然是當王孫貴族真好。」白千鶴真情實意地嘆道,「一輩子吃穿不愁,美人在懷,萬人敬仰,多舒服的日子!可惜我沒投個好胎,沒資格尚公主了。以我看人的眼力,那位公主絕對是位美人。不知道公主還收不收面首,我雖然不想當駙馬,但是做對露水夫妻,也還不錯。」
天下大道至簡,殊途同歸,浪子的終極歸宿,便是小白臉。
李朝歌翻了個白眼,被噁心出一身雞皮疙瘩:「瞧瞧你這點出息。不過一個公主而已,有什麼可追捧的?」
「哎呦!」白千鶴誇張地叫了一聲,擠眉弄眼道,「妹妹,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雖然也漂亮,但畢竟不能和公主比。人家可是皇帝的女兒。」
李朝歌依然不以為意,皇帝的女兒有什麼了不起,被人寵愛,何如賜人寵愛。相比之下,她更願意當皇帝。
白千鶴就算見多識廣,但是能親眼看到御駕出行,多少是樁奇事。他不住長吁短嘆,遺憾自己沒機會傍公主。他正說得過癮,一回頭,見李朝歌翻身上馬,似乎要趕路的樣子。
白千鶴愣了一下,渾然忘了不久之前李朝歌還要扭送他見官,脫口而出道:「妹妹,你要去哪兒?」
「去當公主。」
白千鶴眨了好久的眼睛,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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澠池西五里,紅葉嶺,白千鶴躲在石頭后,小心翼翼地隱藏著。他試著探出半隻眼睛,瞧見遠處人影攢動,彩旌重重,馬蹄揚起的塵土都能隱天蔽日。眾多衣冠華麗的侍從圍繞在周圍,最外面還跟著帶刀侍衛。
便是三歲小兒都能看出來這是某世家豪門遊獵,萬萬惹不得。白千鶴是習武之人,目力要更好些,他甚至看見了旌旗上的「唐」字。
白千鶴趕緊收回腦袋,大口呼吸,心想他這一天天簡直刺激極了。白千鶴回頭,見李朝歌緊緊盯著前方,似乎憋什麼大招的樣子。白千鶴忍無可忍,悄悄問:「妹妹,這是行宮,皇帝皇后住的地方,偷溜進來是要殺頭的。你到底想做什麼?」
李朝歌正在人群中尋找皇帝,聽到白千鶴的話,她回頭,淡淡瞥了白千鶴一眼:「你屢次闖入皇家禁苑,偷竊國寶,竟然還怕殺頭?」
「你也說了我那是偷。我最多趁著夜深人靜順點錢花,哪像你,簡直是明闖。妹妹,我們醜話說在前面,冤有頭債有主,你如果和皇帝有私仇,你自己了結,我可不會幫你。江湖和朝堂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再高的功夫,也不能招惹官府。」
李朝歌輕輕應了一聲,低不可聞說:「我知道。」
白千鶴擔心李朝歌想行刺,事實上,她追到禁苑確實有目的,卻不是為了尋仇。
白千鶴提心弔膽了一路,不過現在看李朝歌的臉色,似乎並不是刺殺。白千鶴慢慢放下心,問:「妹妹,既然不是私人恩怨,那你追過來做什麼?這裡是皇帝圍獵的行宮,平民百姓進不得,萬一被人發現,會被治犯上作亂、預謀行刺之罪。這群官府的人最不講道理,到時候說也說不清楚,證明也證明不了,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潛逃,以後一輩子都是麻煩。妹妹你年紀輕輕,可不要為了一時意氣,搭進去自己一輩子。」
「只有你才和別人打賭,我從來不拿這種事當炫耀的資本。」李朝歌冷冰冰掃了白千鶴一眼,她注意到前方的人馬開始行動了,一個穿著紅衣的人一馬當先,後面一眾扈從浩浩蕩蕩跟上。李朝歌意識到最前面的人就是皇帝,她立刻站起身,握著劍跟上。
白千鶴追上去,顛顛問:「不是尋仇,也不是打賭,那你到底來做什麼?」
白千鶴實在是好奇極了。都說好奇心害死貓,白千鶴就是一個好奇心格外旺盛的人。李朝歌不理他,白千鶴不氣餒,仗著自己輕功好,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李朝歌。白千鶴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了許久,李朝歌甩也甩不掉,又怕一會被白千鶴添亂,只好說道:「聖人和天後向天下懸賞長女的下落,我是來認親的。」
白千鶴預想過很多可能,萬萬沒想到,竟然聽到這麼一個答案。他驚訝地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攏了:「認親?你說你是皇帝和皇後走失的長女?」
白千鶴太過震驚,腳下的步子慢了片刻,瞬息的功夫李朝歌就飛遠了。她的身法輕巧敏捷,像陣風般從樹梢掠過,踏風無痕,唯有樹枝尾端輕輕晃動。
「沒錯。」
白千鶴眨巴眨巴眼睛,腳下用力,追上李朝歌,委婉道:「妹妹,你冷靜一點。我能理解你們這些年輕小姑娘喜歡被人追捧,尤其喜歡幻想自己是公主。但是,冒充公主要殺頭的。」
李朝歌淡淡掃了白千鶴一眼,突然加速,頃刻間消失在叢林里:「誰說我冒充了?」
眼前寒風颯颯,樹影重重,細碎的光斑灑在地面上,隨著風輕輕晃動。一群鳥像張大網般朝他們這個方向飛來,白千鶴江湖經驗豐富,很快猜到這麼多飛鳥被驚動,想來是皇帝朝著他們這個方向來了。
白千鶴沒有再執著剛才的話題,立時找了棵樹,藏到隱蔽處去了。
果然,沒過多久,林子里就傳來說話的聲音。皇帝說是出來打獵,其實是侍衛、臣子們將獵物圍到圈子裡,慢慢趕到皇帝面前,好讓陛下玩盡興。隔著樹影,李朝歌看到一個穿著赭紅圓領袍的男子坐在馬上,拉弓搭箭,對著朝他撞來的獵物放箭。
皇帝在射箭,位置不斷改變,再加上周圍扈從良多,皇帝的臉時而露出,時而被遮擋。李朝歌躲在樹上,視線時斷時續,頗有些惱火地皺眉。
林子里視野太受限了,她都看不清皇帝長什麼樣子。這便是皇帝高宗,她前世未曾謀面的父親嗎?
李朝歌前世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陽,高帝李澤七月駕崩,而她十一月才抵達京城,甚至沒趕得上送高帝出殯。李朝歌對六歲前的記憶很稀薄了,她記不清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模樣,但是隱約印象,父親李澤是個很溫柔的人。
史書說他仁善,或者說仁懦。也唯有這樣的性格,才能讓自己的皇后成了古往今來第一位女皇帝。李朝歌聽人說過許多高帝的事迹,卻一生無緣得見,這也算是她前世畢生遺憾之一。
所以這一世重生后,李朝歌沒有去找天後表明身份,而是選擇從皇帝下手。別看天後是女人,皇帝是男人,實際上,天後可比皇帝難打交道多了。
李朝歌前世掌管鎮妖司時,曾聽人說過,澠池有一隻妖怪,黑熊成精,兇猛暴虐,力大無窮。永徽二十二年時,黑熊精不知怎麼竄到了紫桂宮,驚擾了高帝陛下,害陛下回去后大病一場。朝廷為此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耗時兩年,才終於將那隻黑熊精打死。
全天下妖魔鬼怪的資料都在鎮妖司存放,因為涉及高帝,李朝歌還特意找來當年的卷宗查看。她很確定,當年高帝受襲,就發生在今時今日。
皇帝李澤還在無知無覺地放箭,他接連射中兩隻獵物,興緻正高。李朝歌躲在樹上,也在悄悄警惕著。
她目光從黑壓壓的樹榦中掃過,忽然視線一凝,看到一個黑影。這隻黑熊成精已有許多年了,雖然還不能化為人形、口吐人言,但已經有了基礎靈智。它知道皇帝渾身紫氣繚繞,吃了皇帝對它的修行大有裨益,但是它也知道皇帝身邊環繞著眾多守衛,不能強攻,須得智取。
黑熊精偽裝成普通獵物,騙過最外圈的守衛,靜悄悄地靠近皇帝所在位置。它瞅到一個空檔,猛然化出原型,呼嘯著朝皇帝撲去。
皇帝正在射箭,忽然聽到後面有咚咚的腳步聲,都將地面震得微微顫動。皇帝下意識回頭,毫無防備地,看到一簇巨大的黑影朝他撲來。
皇帝一瞬間反應不及。對面的侍衛看到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一隻黑熊,直奔皇帝而去,大吃一驚。他們指著黑熊,慌忙道:「快攔住那隻熊!護駕,保護聖上!」
周圍一片驚慌的呼喊聲,眾人吵吵嚷嚷,林子中間有獵物橫衝直撞,侍衛沖不過來,只能恐慌又徒勞地扯直了嗓子,高吼道:「護駕!快護駕!聖上小心……」
黑熊眼睛緊緊盯著皇帝,巨大的熊掌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子都被震得上下跳動。幾個侍衛試圖阻擋它,可是兵卒在它手裡像沒重量玩具一樣,一巴掌就被拍到樹上。黑熊鼻子里呼呼喘出白氣,它忽然嘶吼一聲,張大嘴朝皇帝撲來。
熊吼聲震耳欲聾,周圍的樹都被它的聲音震得簌簌落葉。御前侍衛耳邊一陣嗡鳴,一瞬間都失去了聽覺。可是侍衛已經沒心思管這個了,他瞪大眼睛,絕望地看著黑熊張開血盆大嘴,像座山一樣將皇帝籠罩。
一切彷彿變成慢鏡頭,御前侍衛眼睜睜看著黑熊縱撲,后爪揚起一陣塵土,熊掌上的尖甲閃著寒光,一點點逼近皇帝。就在黑熊尖銳的指尖即將接觸到皇帝的時候,前方突然掠過一個人影,一柄長劍架住了黑熊的指甲,兩物相接,發出一道刺耳的金屬聲。
一個女子停在皇帝面前,背影纖細,身量尚稚,卻接住了巨大的山一樣的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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