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章空識歸航
府里客人實在是多,官員們帶著家眷,家眷又帶著貼身的仆婢。縱橫交錯著往來走動,整個沈府似乎沒有一處清靜的地方。
布暖不喜歡這樣喧鬧的環境,冬家表姨母和眾夫人忙著和老夫人閑話家常,她母親和二姨母一家子又不知怎麼耽擱了,現在還沒來。她拜過了壽就有些百無聊賴,左右看看,都是陌生的面孔。堂屋裡是花團錦簇的世界,天還沒黑就掌了無數的燈。陪坐在兩腋,就像台上唱戲的戲子,梳妝打扮好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只覺突兀,渾身不自在。又想起他說讓她去竹枝館等他,更加耐不住了。鼓了幾次勇氣方對冬姨母道:「母親,我出去等感月和邇音。」
冬夫人笑道,「孩子到底是孩子,這麼會子就想溜了?」沖藺氏努努嘴道,「你同老夫人告個假,是你做小輩的道理。」
她堆著笑欠身:「外祖母,暖兒告假,到廊子上等妹妹們去。」
藺氏今天心情好,並不認真計較。她這麼說,她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因道:「拘著你也怪難為你的,去吧!只別走遠,過會子有戲文可看。」
她歡快哎了一聲,便納福退將出來。外面的空氣果然比裡面好,她站在檐下吐納幾口,見廊子另一頭知閑和位貴婦翩翩而來。她站定了,沒來由的心虛了下。轉頭想想又覺得自己傻,便笑臉相迎請了個安,「姨姨好!」
葉夫人細打量她,心下盤算著,說是失了憶,到底是真是假還吃不準。不過這種事面上可裝,眼神卻裝不了。因上前試探,熱絡道:「這不是布家娘子么!暖兒,你可還記得我?」
布暖愕然看著她,料定了她是成心的。若是知根知底的,不會在大庭廣眾下這樣喚她。不管以前是否認得她,就看她眼下的做法,自己總要生出戒心來。她端著一笑,「夫人認錯人了,我姓冬,不姓布。至於認不認識,對不住,我記性不好,當真是想不起來了。」
葉夫人扯了扯嘴角,暗想真會睜著眼睛說瞎話。要不是果然失憶,那就是個有手段有心機的。難怪能在他們大婚前插一腳,把容與這樣的人都迷得神魂顛倒。知閑這沒心眼的傻子,哪裡是她對手!
「貴人多忘事。」葉夫人道,「上年我家三郎成親,你還來吃過喜酒的,想是也記不起來了。」
她一片迷茫,仍舊只是搖頭。旁邊維玉維瑤忙解圍,「我家娘子病過一場,前頭的事的確忘了一大截。懇請夫人見諒,她想不得,一想就鬧頭疼。」
葉夫人嗤地一笑,「這話說得,倒像是我要迫害你家娘子似的。」
知閑有她母親撐腰,自覺地氣足了不少。半帶輕蔑地瞥了眼布暖,「這是我母親,才從高陵來的。」
布暖哦了聲,怪道陰陽怪氣的,原來是給知閑打抱不平來了。一頭腹誹,一頭福了福身,「給夫人請安!只因先前患了病,沒能認出夫人來。既是姨姨的母親,那便是自己人了。暖兒有失禮的地方,還請夫人恕罪方好。」
葉夫人半晌觀察下來,雖不能有十成把握,總有七八分的肯定。這丫頭確實是忘了一些事,但說完全的前事不知,那也似乎有些言過其實。她擺了擺手,「罷,忘了就忘了吧!有些事,忘了比記著好,你說是不是?」
布暖不置可否,這葉夫人渾身帶刺,看來不太好應付。再一想,她只要抓得住自己的幸福,還管她們怎麼顛騰!眼下賓客來得差不多了,舅舅那裡也該閑下來了,自己何苦和她們糾纏浪費時間。遂敷衍著應承,「夫人說得極在理,以往怎麼都過去了。人活著要朝前看,將來過得好才最要緊。」言畢施施然行一禮,「暖兒要去迎姊妹,少陪了,夫人請自便。」
葉夫人眼睜睜目送她逶迤去了,踅身對知閑道:「你且看看人家,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你再瞧瞧你,三狐狸一個眼色就叫你慌了神。你要有她一半的從容,也不至叫我這麼煩心。」又吩咐人暗裡盯著,娘兩個這才賭著氣,拉拉扯扯進了廳堂里。
布暖沿著抄手游廊走,甫到月洞門前,迎面正遇上姍姍來遲的感月她們。隔了幾步,身後是儒士打扮的藍笙。
藍笙見了她自然迎上來,「你來了多久了?」
「我昨兒住在黔園,冬姨母起得早,巳時就來了。」她笑吟吟的,有種奸計得逞的快慰,「你到載止接我去了?」
藍笙不由泄氣,他事先不知道她過了黔園。到了載止沒見著人,感月和邇音倒在一處,只說大姐姐今日歸冬姨母管。他到也到了,不好意思撂下就走,唯有陪同著她們一道來。
他悶悶地嗯了聲,有股說不出的低落。全部的心思在她身上,但她並不領情。就像上次游安國寺,事先說得好好的,中途卻變卦。連帶著最小的邇音也告假,最後就剩他和感月兩個人,實在是不怎麼好的感覺。她和他之間有道鴻溝,似乎永遠都跨不過去。他自問已經盡了心力,然而他進一步,她退十步,永遠無法企及。
感月又在邊上打岔,「大姐姐拜過壽了?咱們也趕緊去!」她來拉藍笙和邇音,回頭道,「姐姐先逛逛,過會子我來尋你。」
一行人紛紛進園子,她母親經過她身側時低聲囑咐,「人多眼雜,別到處亂跑。」便隨眾人一道去了。
她在斜陽下站了一陣,只怕等到感月出來,藍笙也就跟著出來了。到時候要擺脫不容易,舅舅那頭就得爽約。不如現在就悄悄溜走,等回來再想法子搪塞也是一樣。
打定了主意就打發維玉維瑤,「你們別跟著了,今兒喜日子,松泛些個。那頭有專設的茶水,你們自己去吃些東西。一早晨伺候我到現在,幾塊糕餅怎麼夠填肚子的?沒的餓出病來!」
維玉和維瑤躑躅著,「你一個人,我們不放心。」
她倒好笑起來,「這裡是將軍府,又不是外頭,還怕有歹人不成?放心吧,攏共這些地方,要找我還不容易么!」
兩個丫頭也的確餓得厲害了,聽她言之鑿鑿就鬆懈下來。再三再四交代別走遠,相攜往西面去了。
布暖看她們轉過了薔薇架子,方不緊不慢舉步邁過二門。賓客都是識禮的,二進是內宅,沒有主人應允,外人等閑不能進入。所以這裡可說和前院是兩重天,一切的喧囂嘈雜都阻隔在兩扇院門外。外頭是煙火人間,這裡就是方壺勝境。
走在青石板上有種異樣的感覺,上次也是這樣的,像是故地重遊,說不出的熟稔。彌濟橋那面是長長的水廊,她踏上橋頭看過去,蜿蜒的木柵,還有桅杆上高懸的風燈,她以前應該不止一次來過這裡。
鴛鴦畫帛纏綿滑過橋面,她一步一步朝著竹枝館行進。將要落山的夕陽把湖面染成紅色,湖中央的屋舍倒映在水中,滌滌蕩蕩,儼然另一個莫測的世界。
伸手去推那直欞門,檻窗開著,隱約聽見風吹書頁的聲音。嘩啦啦一片,時而漫不經心,時而急促的,像是下一瞬就要把紙撕碎。她本能地去地尋那書案,果然沒有壓鎮紙,吹得一室宣紙。她蹲下身,一頁頁重新歸置起來。站在案前才發現自己這麼輕易就找到帷幔後頭來了,根本是熟門熟道的,早就知道在那裡。
合上窗環顧四周,再簡單不過的擺設。東半邊是文縐縐的筆墨紙硯,西半邊牆上掛著一溜刀劍弓弩,文武沒有嫌隙,融合得很好。她順勢看過來,胡榻、螺櫃、書格、條案……案上一個小小的神龕吸引了她。沒見過這樣別緻小巧的,她走過去瞧,只有硯台那麼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主位,有底座,龕籠上雕著華美精細的紋案。鏤空的,上了一層金箔,看得出是花了極大的心思鑄就的。
她趴在案頭琢磨,神位上沒有名字,看不出供奉的是誰。
「奇怪!」她伸出一指在那龕頂上撫了撫,「無主神位么?」
容與進來的時候正聽見她一個人在那裡嘟囔,他有些悵然,嘆道:「不是無主的,他也有出處。」
她回身看他,奇道:「那為什麼空著?不寫名姓,怎麼收得到功德?」
他走過去,凝視那神櫝,眼睛里有憐愛的神氣:「因為他沒有名字,他還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走了。」
布暖才知道這是個嬰靈,倒愈發奇怪起來。覷了他一眼,遲疑道:「那……他是舅舅的什麼人?」
他思量了一番,還是沒有好的契機。她現在懵懵懂懂,若說這是他的孩子,孩子的母親不是別人正是她,她能經受得住這樣的衝擊么?過去種種她都忘了,也許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他曾經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猛不丁把個孩子推到她跟前,她十有八九是不信的。所以得慢慢來,一步一步地來。
他說:「這是位老友留下的,我替她照應著,孩子可憐,才兩個多月就沒了。就算他沒能來到世上,骨肉情義總是有的。叫他吃著供奉,也好早日超生。」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道他真是個好人,替別人積德還這麼兢兢業業的。
「我聽說你近來在學禮佛?」他瞥了神龕一眼,「幫我個忙,把他帶回去。你念佛經的時候也捎帶上他,比只在我這裡吃香火供奉強。」
她茫茫然道:「可他沒有名字,我怎麼給他渡功德呢!」
他聽了把龕籠捧在手裡,折回書案前量水研墨。取了支小楷探進去寫,寫完之後交給她。她透過鏤空雕花喃喃地念:「殤子小郎君之靈位……」
他臉上一派肅穆,「他父親母親都管他叫小郎君,那便叫小郎君罷!」
她應下了,又道:「你叫我到這裡來,是有話要同我說?」
他的笑容里重帶了幾分不羈的味道:「我要見你,非得是要有話說么?莫非沒話你就不見我了?」
她心口驟跳,怪他老是這樣含混不明,便有意抱怨著,「前院在辦壽宴呢!你撂下賓客獨個兒跑了,不怕人家四處找你么?」
「找就找吧!」他從她身後環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頸窩裡,撒嬌似的嗡噥,「我好累,不想應付那些人,就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