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覺來幽恨
天漸熱了,小佛堂里點燈燒紙,愈發悶得難耐。
布夫人進來的時候才操辦完,主僕三個熏得臉通紅。她抬手拿團扇劃劃眼前的煙,奇道:「怎麼化上高錢了?」轉頭瞥了眼案上,心裡驀地一跳。
案頭上擱著個精巧的神櫝,和大人的不同,這麼小的龕是供奉嬰靈的。她快步過去看,驚愕地回頭打量布暖,「這是哪裡來的?」
布暖不以為意,「是舅舅給我的,原先在他那裡受香火,後來聽說我學禮佛了,就請我幫忙給他做功德。」
「這個容與!」布夫人極生氣,無緣無故把這東西送來,不是往人心口插刀么!她憤恨道,「我倒要去問問他,他到底想幹什麼!」
布暖自然是護著他的,忙上去攔住了,嗔道:「阿娘這是怎麼了?明明是積德的好事,怎麼發這樣大的火?我答應了舅舅,他才打發人送來的。你再去尋他理論,叫我往後怎麼有臉見他呢!」
「你不見倒好了!」布夫人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我問你,你什麼時候和你舅舅私底下說上話的?我怎麼不知道?是不是昨兒你和感月一道出去遇上的?」
布暖有些露怯,一想感月比她老到,定不會招供出來,便老神在在道:「舅舅在門上迎客,我下了車就同我說的。後來宴客那麼忙,並沒有再碰過面,阿娘不信問感月去。」
布夫人試探道:「那就怪了,你舅舅昨日有陣子不見人影,不是和你在一處?我問了邇音,她說瞧見的。」
布暖知道她母親在有意套她話,昨天這種情況,邇音怎麼可能看見。心虛是有的,不過再心虛也不能表現出來,橫豎咬緊牙關不承認便是了!
「她是哪隻眼睛瞧見的?昨兒她跟著她母親,咱們叫她,她都沒同咱們一道逛去。」她翻著白眼道,「阿娘,你真是怪得緊!日日防舅舅像防賊似的,舅舅到底怎麼了,惹你這麼下死勁排擠他?」
布夫人一時被她問得語窒,還真考慮是不是自己做得太明顯了,叫她看出端倪來了。支吾了下道:「你別同我瞎扯,我哪裡排擠他了?只是你大了,眼看著要出嫁。舅舅是外人,又是男子,走得近了要鬧出閑話來。成了,我也不和你多說了。你冬姨母要給你添妝奩,今兒要到西市上挑東西去。你安生給我在家待著,不許帶著感月偷偷溜出去,記住了么?」
她只得道是,趁機纏她母親買些冷淘回來。布夫人應了,在那白膩膩的腦門上戳了一下,「就知道吃!少讓我操些心,你要什麼不給你?這兩日好好修身養性,再有二十來天就要過門了,有個大家子娘子的樣子。藍笙不嫌你粗鄙,還有婆母那裡呢!沒的給郡主挑刺,再回娘家哭鼻子。」又看看那神龕,嘆了口氣道,「孩子可憐見的,你既接了回來,就好好替他超度。早晚三炷香,算為他爺娘贖罪業吧!」
布暖怏怏送她母親和二姨母到門上,沒見感月,便問人到哪裡去了。匡夫人嘟囔了句,「還睡著呢,這懶骨頭!」
布暖只是笑,像感月這樣活得旁若無人真是好。自己受著教條約束,每日卯時三刻必定要起身。這麼多年來沒賴過床,簡直已經忘了睡懶覺的好處了。
匡夫人臨走還吩咐,「你去和她說說,叫她學學你。哪裡有姑娘家這麼不成體統的!這十五年來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晨昏定省,她也好意思的!」
布暖笑道:「姨母放心,我回頭就鬧她去。」方把兩人送上了高輦。
退回園子里時有些惘惘地,自己這樣得過且過,眼看著婚期近了,也不知容與是怎麼打算的。她坐在桌前,托腮望著窗外。思念他……他這會兒在做什麼?她想起昨夜的事,臉上辣辣燒起來。心裡裝滿了喜悅,她的人生因他變得充實。這樣子愛他,就像是千百年前就已經深種下的情根,她的存在就是為了等他出現。他說要帶她走的,到關外去,就他和她。她捂著臉晏晏地笑,期待那一天早些到來。她想同他在一起,簡直連一刻都不能等。
她站起來慢慢地踱,他現在在衙門裡吧!她居然動了要去找他的念頭,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幾乎遏制不住。她心裡亂得很,拿什麼借口去呢?貿貿然闖到他衙門裡,單是想想他眼裡的笑意就讓她羞愧不已。
正掙扎著,維玉進來通稟,說葉家的知閑娘子來了。布暖怔了怔,因為知道了她以前同容與有婚約,自己現在和他又是這樣關係,因此頗有些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意思。
她總歸不情不願,料著准沒有好事。不過沒有撕破臉皮,場面上的禮數還是要的。便囑咐維瑤備茶,自己挽著鴛鴦帶出去迎接。
知閑插著金步搖,心高氣傲的樣子像只鬥志昂揚的公雞。她才發現她這麼胖,穿衣打扮這麼的俗不可耐。若是配了舅舅,那才真是委屈了舅舅。並且她是勝利者,自己更要有驕矜從容的姿態。
她款款下樓,對游廊上的人嫣然一笑,「姨姨來了?要通報什麼,叫她們帶路就是了。」說著過去相攜,「快些上來,外頭熱得厲害,怎麼正跑在大日頭底下。」
知閑也會周旋,堆笑道:「路過集賢坊,就想著來瞧瞧你。」上樓落了座,左右打量了道,「你在家做什麼呢?快端午了,也不出去逛逛?哦,要大婚了,想是在家等著出閣。嫁妝都備好了么?」
她唔了聲,也不作答。斂了衣袖與她斟茶,邊道:「夫人沒有同你一道來?我還想著請夫人來家坐坐呢!」
知閑道:「我母親怕熱,逛到芙蓉園那頭就乏累回去了。」呡了口茶問,「你母親她們都不在么?」
布暖道是,「我姨母要置辦東西,都去集市上了。」
知閑點點頭,「都要等你辦完了喜事再走吧,路遠迢迢,來去一趟怪不容易的。」覷了覷她的神色,復緩聲道,「我聽說藍笙這趟的儐相可了得,當今太子也在其內。你說那麼個金枝玉葉往前一擋,姑嫂姐妹們誰還敢下手打呢!」
她不過是想提醒她,他們的婚事是驚動宮裡的,等閑不好馬虎,更別提動反悔的心思。布暖似笑非笑看著她,「姨姨神通廣大,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竟已經聽說了么?」
兩人一味打太極,知閑有點沉不住氣,捋了捋鬢角的發,斜倚著憑几道:「我對你們大婚可是很上心的,到底也替你高興。女人嘛,一輩子就活這一天。能嫁個自己心儀的人,便也不枉此生了。」
布暖垂著眼一哂,「姨姨焉知藍笙就是我心儀的人呢?」
知閑倒被她說得發噎,她怎麼能不知道她愛容與,只沒料到她會明目張胆地反駁她。也是自己想得過於簡單了,原打算不動干戈的,現在腦子才別過來。他們已然這樣了,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鬧他一鬧,以泄心頭之恨。
「你要嫁給藍笙了,卻不愛他,那你愛的是誰?」她望著她,漸漸隱了笑意,「莫非愛的是容與?」
布暖早做了準備,但聽她直剌剌的,也覺心驚。凝了神才道:「姨姨說這話,舅舅知道么?」
知閑嗤地一笑,「知不知道還能怎麼樣呢!我開個玩笑,你可別當真。」又朝前探了探,故作神秘道,「你可聽你母親說起過洞房時的禮節?新婚之夜要查落紅的,你母親給你準備了白絹么?還是知道用不上,便都懶得準備了?」
旁邊侍立的維玉維瑤猛抬起頭來,看出她是來找碴的,也不需要給她好臉子看了。揚聲道:「葉娘子是有身份的大家娘子,怎麼說出這樣失禮的話?」
「我同你主子說話,幾時輪到你們下人插嘴?」知閑嗓音蓋過她們,愈發不可一世,乜著布暖道,「你還不打發她們出去?後頭更不堪入耳的話,也要叫她們聽了去?」
布暖白著臉,猜著她是得知了昨夜的事,再沉不住氣了。今天到這裡是秋後算賬來了,或許還會牽帶出以前的種種,便對兩個婢女使了眼色叫退下。她自己倒是不著急的,反正事到如今沒有退路,要敞開來說也由得她。
知閑抱定了決心,管她眼神像刀子,冷笑道:「我勸你還是乖乖嫁給藍笙好,這麼著保全自己也保全容與。他爬到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一個庶子,沒有祖蔭沒有庇佑,全靠兩隻手打拚。你要是真愛他就把心思藏起來,否則便會害他萬劫不復。只要你離他遠遠的,他是自省的人,斷不會去招惹你。說穿了,你兩個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會有好結局,何苦彼此綁縛著墜進地獄里去。」
布暖覺得可笑,她把自己描摹得很了解容與似的。誰說她離他遠了他就不會招惹她?她臉上露出嘲訕的笑容,「我們的事好些是姨姨不知道的。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他都同你退婚了,你為什麼還放不開手?這樣鑽牛角尖,損人不利己。」
「你這是在勸我?」她像聽到了笑話似的仰天大笑起來,半晌把染了紅蔻丹的手指直指向她,「他為什麼退婚,要問問你了。是你的恬不知恥害了我!我們原本好好的,卻被你硬生生拆散。你不是失憶了嗎?可是裝的?難道你心裡從沒有人倫?為什麼會再一次糾纏到一起?不要以為做下的事神不知鬼不覺,你們背著人苟且,天理不容!」
布暖氣得發抖,這知閑活脫脫就是個怨婦,罵起人來直戳到骨頭上去。她叫她說得惱火透頂,反唇相譏道:「別說失憶一次,就是失憶了十次百次,我還是會愛他!你若有能耐,就不會到我這裡來胡攪蠻纏。收不住他的心,你自己不去反省,倒來編派我的不是。就算我退出,你能讓她愛上你么?」
知閑被揭了瘡疤,早豁出去了,哼道:「話別說得太早,你只當他愛你?愛你就不會逼你墮胎!你但凡有氣性,就不應當再和他在一起。我打量你在他眼裡,不過是送上門的女人。既有了一回,也不在乎二回三回。不玩白不玩,你說是也不是?」
她再如何囂張的氣焰都不足為懼,可是她說墮胎,布暖茫茫然立在那裡,一下子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