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香袖

第五章 香袖

布暖直起身子問:「郎君和我舅父是至交嗎?」

藍笙放下鏟子到湖邊盥手,角巾上的絛子落在水面上婀娜飄蕩著。他抬手攬至身後,動作輕巧,帶了些慵懶的味道,沒有回頭,淡淡道:「我與他是發小,早年在幽州軍營里一同歷練,上山下海,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兄弟。所以他托我在巷口接你,我就撂下公務跑來了。」他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地補充,「我可是個大忙人,下回領你上我衙門裡瞧瞧去,桌上活計堆得像塔,我正焦頭爛額著呢!」

布暖不好意思起來,靦腆道:「給郎君添麻煩了,是舅父太仔細,我自己也能找著的。」

藍笙皮頭皮臉只是笑:「虧得他讓我來迎,結識了娘子,也算不虛此行。你別謝我,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替我看顧這些花吧!我若是沒空來照料,你就偶爾給它鬆鬆土,便是幫了我大忙了。」

布暖看他一眼,這人真是有趣,自說自話,卻不讓人討厭。她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狡黠道:「我為什麼要謝你?要謝也該是舅舅謝你……不過,我喜歡這些紅葯,會天天過來看它們的。」

再好不過!藍笙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但他確實很高興。他聽見腦子裡隱藏的那根弦被她撥動了,錚然有聲。

他抽出汗巾拭手,邊問:「你在這裡住多久?是長住還是遊玩?」

布暖吁口氣,看來舅舅並沒有把她的情況告訴他。是啊,望門寡,說都說不出口的尷尬境地。她轉過臉:「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長住吧!如果哪天舅舅舅母嫌棄我了,我再去別處。」

藍笙有些意外:「不回家去嗎?」

她的嘴角浮起萎靡的花:「我不能回去。」她指了指湖面上大錢似的水草,「就像那些浮萍,根伸不到水底,只有隨風飄搖。」

他的眉頭皺了皺,愈發覺得她像個謎。關於她,容與沒有透露太多,他只知道她是沈家的外甥女,至於究竟是嫡親的還是宗族裡哪家的女兒,卻是隻字未提。

她的話里充斥著絕望,他不方便追問,唯有笨拙地寬慰:「你舅舅是個好人,絕不會嫌你。到時候且瞧吧,倘或實在不便,我再替你想法子。」

「你替我想法子?」她輕輕地笑,「那我豈不真要拜你做舅父了!」

藍笙拿下插在蹀躞帶上的扇子,邊搖邊道:「我萬萬不要做你的長輩,藍某比你舅舅還小三歲,輩分高了規矩多,不好處的。還是做朋友妥當,說話隨意,不用拘著。敢問姑娘名諱,往後見了只管『娘子、姑娘』地叫,顯得生分不是?」

真是個會順桿爬的人!布暖抿嘴笑,略思忖了說:「我叫暖,溫暖的暖。」

他默默地念,暖……舌尖抵著牙齒,然後回到原點,不費吹灰之力。暖……他喜歡這個字眼,發音簡單,卻能讓人渾身都活絡起來。暖……她的名字。

他的眼角眉梢充滿快樂:「我叫藍笙,藍色的藍,笙樂的笙。」

她在湖畔站著,微微點頭:「我知道,《小雅鹿鳴》里說過,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藍笙臉上帶著讚許,聰敏的女孩總是討人喜歡的,即使只穿素紗,依舊美得賞心悅目。不像外面那些女人,綾羅綢緞下包裹的,是愚蠢無知的靈魂。

布暖看看天色,已經到了掌燈時分,遠處竹枝館攏在薄薄暮色中。有婢女往湖心去,踮著腳往桅杆上掛風燈,一點點升高,竹枝館馨馨倒映在湖面上,成了這寂寞世界中唯一的光亮。

「這麼晚了,舅舅還沒回來。」她看著那簇光亮喃喃,「我有些累,怕是等不及給他請安了。」

她的臉隱匿在暗影後面,語氣帶著無奈,楚楚可憐。

藍笙說:「你回去歇著吧,容與不會計較這些。」他拍了拍腿,「我也該回衙門了,今晚上怕是要連夜辦差了。走吧,我送你到樓下,改天有空了再來瞧……我的花。」

布暖其實很想問他,既然這樣忙,為什麼還能騰出空閑來,在這片紅葯園裡耗了半天工夫。再一想到底不熟,冒失了恐怕惹他惱火,便緘口不言,隨他到了煙波樓下。

乳母已經在門前等,看藍笙的眼神有些異樣,福了福道:「多謝郎君了。天色不早,就不請郎君進來了,郎君請回吧!」

藍笙轉身沖布暖笑:「我回去了,路上舟車勞頓,好生歇息。」

布暖欠了欠身:「藍將軍好走。」

藍笙頷首,比個手勢讓她上台階。她才走了兩步,他突然腦子發熱,急切叫了聲「暖」。

布暖頓住腳回頭:「請郎君賜教。」

他略微狼狽地撫了撫額,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頭疼,極力自持了才道:「沒什麼,我是想說……容與這兩日忙,常要到子夜才回府,你明日和他請安也一樣。」

她嗯了聲,眼裡微有笑意,踅身沿甬路往平台上去,手肘間的鴛鴦帛獵獵起舞。藍笙退後一步痴痴觀望,有一刻竟擔心她就此羽化仙去。

要把這樣白璧無瑕的佳人留在塵世中,那得花多大的力氣,費多重的心思?一不留神她就會像那美人紙鳶一樣,掙脫了禁錮的線,往很遠的地方飛去。

他自問是個謹慎的人,雖然不像容與近乎苛刻,卻也不至於輕浮隨便。可是這一刻他倦怠下來,他沒來由地喜歡上她,這樣快,彷彿只是一眨眼,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輕聲地笑,篤悠悠挨著牆根往前。等了二十四年姍姍來遲,好在還不算晚。

他自得地哼唱著《鳳求凰》,一路輾轉往南,漸漸融入夜色中。

那廂吃了晚飯乳娘服侍布暖入浴,隔著屏風嘀咕:「依我看,藍將軍是對你有意。你瞧瞧那舉止神色,我是過來人,心裡明白。等明日見了舅爺討個主意吧,藍將軍是三品的京官,比咱們郎主高出去不止兩等呢!倘或他真有這意思,也好早作打算。這可是門好親,郎主夫人一定喜歡。」

玉爐在旁邊大驚小怪:「是真的?有這樣的好事?咱們娘子桃花運旺,長安果然是風水寶地!哎呀,那個藍將軍嘛……長得真是俊!我原當武將必定是滿臉戾氣,虎背熊腰的身板,誰知他居然是這等好模樣!要不說他是個將軍,我還當他是哪戶富庶人家的貴公子呢!這樣的人配娘子,郎才女貌再好不過。」

布暖泡在熱水裡,身上的疲憊點滴蒸發出去,仰身靠在浴桶邊上,看著屋頂的瓦片出神。半晌才道:「你們別胡猜,他哪裡對我有意了?人家不過是教養好,待人客氣罷了,我們自作多情什麼趣兒?免的惹人笑話!你沒頭沒腦去同舅舅說,舅舅再去問人家,這麼一來誤會豈不鬧大了?叫人家怎麼瞧我呢!我是個寡婦,乳娘別忘了。」

乳娘秀一連呸了好幾聲:「這件事怎麼又翻出來說嘴!什麼寡婦,以後不許說這個!寡婦長寡婦短的好聽嗎?沒拜過天地,沒入過洞房,有好人家,咱們照嫁不誤!舅爺是堂堂的鎮軍都督,體面光鮮的大人物,將來求他做主,藍將軍討了你去,也不是不能夠。」

布暖啞然失笑,她們為她操心她也知道,只是緣分這東西難說得很,總不能為了急於擺脫現狀,就隨意尋個男人嫁出去吧!那時候年紀小,婚事父母親做主,她也反駁不了。如今大了,又經歷了這樣的事,自由是拿名聲換來的,再不能草率了,自然要好好經營。

「別說了,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倒弄得真的似的。」她的手指在水裡划動,拿巾帕蓋在臉上,她聽見自己從水面上發出的寂寞的聲音,「我知道自己要什麼,如果真的遇見那個人,就算隔著山重無數,我也不能錯過。」

乳娘秀無可奈何,猶自嘮叨著:「你這樣,我也沒法子,可你的終身大事還是要慎重的。咱們臨出門時郎主夫人千叮萬囑,要我千萬照顧你。你是我奶大的,我那女兒沒造化,兩歲就去了,我是一心一意撲在你身上的,你有了不順,比割我的肉還疼。我盼著你有個好歸宿,也不枉我操了這麼多年的心。」

布暖只有諾諾稱是:「我省得,碰著了我的良人,我頭一個就告訴你。」

「你別打哈哈,我素來知道你,嘴上抹了蜜,辦事卻不是這樣。」秀說,送了件褻衣進去,站在邊上替她擦身,一面道,「你細看看吧,藍家相公真不賴,官場上得意,人也俊俏。我聽他談吐,並不像那些莽漢子,臉上笑模樣,又溫和又守禮。現今是個雲麾將軍,再隔幾年,或者就和舅爺一樣升作上將軍了也未可知。」

布暖和玉爐對看一眼,笑道:「你瞧著他好,我也瞧著他好呢!世人但凡長眼睛的都覺得他是做郎子的最佳人選,恐怕他家裡早有了夫人。乳娘,你要讓我去做二房嗎?」

乳娘顯然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滯了滯才道:「那怎麼成!咱們布家好歹是大族,斷沒有與人做小的道理。趕上有機會便問問,說不定人家還未婚配呢,軍中的人娶妻晚,就像舅爺,都二十七了不還是孑然一身嗎!」

「舅舅今年十月里就迎舅母進門了,藍將軍自然也不會短了人的。」布暖不耐煩起來,「做什麼要在他身上糾纏?才見了一次,說了幾句話,你就急著把我打發給他。阿耶說過女子不可自輕自賤的,我要是巴巴的貼上人家,那算什麼?」

「我沒讓你貼上他去,我只是讓你上心些。」

布暖推她出去,嗔道:「乳娘,你老了,真是聒噪死了。快去歇著,我再等一陣,舅舅不回來我也要睡了。」

乳娘笑了笑:「也罷,這事急進不得,慢慢來吧!不過好歹放在心上,有了好機會別白錯過,知道嗎?」

布暖連連點頭:「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下回見了他問問他可願意娶我,這樣總成了吧!」

秀嘆著氣在她鼻尖上捏了捏:「你這孩子!我多早晚叫你這麼來著?真要直愣愣問,人家不當你缺心眼嗎?還是同舅爺說的好。」

布暖鼓起了腮幫子:「你是打算叫我以後沒臉見舅舅嗎?與其你拐彎抹角,還不如我當面問他。」

秀討饒了,忙擺手說罷,提著襦裙出了卧房,朝自己下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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