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內哭聲

荀啟作為巡城衛中的一員，走在一隊衛兵的中間，在兜鍪和其他人的遮擋下，顯得毫不起眼。

帶隊的屯長是呂布座下的一員親衛，這次並未隨呂布一同前往戰場，而是留在長安城內，繼續負責巡城之職。

在走了小半日後，這一支巡城衛來到城北。

這一片地域大多是閭里之地，為平民與手工藝人的住宅。更靠近宮殿的那一條街被稱為「小北闕」，是達官貴胄的住所。

沿途所過之處，見到巡城衛的平民皆飛快地回到家中，關門閉戶，生怕晚了一秒，招來禍端。

不知為何，荀啟突然就想起他在荀彧進城時所見到的那一幕。

戍城官員趾高氣昂，隨手就對摔倒的工匠揮鞭打罵。

結合史載中，有關董卓衛兵無辜殘殺百姓，以百姓頭顱充當戰功的荒誕記載，無怪乎這些人會成為驚弓之鳥。

荀啟又一次地懷念起現代的和平法治社會。若不是呂布的這些衛兵都是跟他一樣出自并州集團，與董卓手下那些西涼兵的作風有所不同，荀啟還真不一定能保證自己能與這些人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共處。

其他巡城衛的士兵見到這些平民避如蛇蠍的舉措，絲毫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顯然早已習慣。

「原地休整。」

在經過一處水井的時候，屯長如此命令道。

所有人聽命，稍稍放開隊列，各自尋找了一個地方休息。

荀啟跟著眾人散開，挑了個背陰且不起眼的地方，倚牆而立。

他閉目小憩，耳邊是巡城衛其他士兵的低弱交談聲。正隨意地聽著，大腦放空之際，忽然之間，他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一個並不屬於巡城衛，且來自另一個方向的哭聲。

那哭聲細微而壓抑，時斷時續，若不仔細聆聽，極有可能忽略過去。

荀啟驀地睜開眼，向四周巡視了一番，發現除了他，其他人都沒有聽到這陣哭聲。

他再次閉上眼，尋找那道聲音的方位。片刻后，雙眼復又睜開，側眸看向身後那堵痕迹斑駁、略顯破舊的牆。

哭聲正是從牆的另一面傳來。

荀啟仔細辨認聲音，試圖確認音色與年齡，還未有結果，已四處查看了一番的屯長走到他的身邊，開口詢問。

「這牆可有不妥？」

荀啟心知這位屯長心思細膩，觀察力異於常人。卻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麼短短的一瞥，就讓屯長捕捉了個正著。

好在這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荀啟如實以告，將他聽到的聲音與具體方位一一告訴屯長。

屯長本來打算揶揄荀啟少年心性、好管閑事，可他在對著這面破舊圍牆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所有調笑的話都被他咽了回去。

「當真是這裡面傳來的哭聲？」

荀啟道了一句是。

屯長皺了皺眉，顧不上一旁的荀啟，走近圍牆，不嫌臟地將耳朵貼在那面塵土剝落的牆面上。

側耳聆聽了一會兒，船長確定了聲音的來源，表情逐漸慎重。

他命令巡城衛繼續原地歇息，不要亂走，自己帶著佩劍，循著牆體往東面前行。

走到一半，屯長忽而回頭，招呼荀啟：「你也一起來。」

荀啟應聲跟上，十分有眼力見地保持了安靜。他兩人快步沿著牆走了一圈，不久便走到正門的位置。

隨著方位的轉移，裡頭的哭聲越來越清晰。

荀啟正在猜測這座院子里的主人，是不是自己準備找的那一個。一旁的屯長已直接上前拍門。

「巡城衛查訪，速將大門打開。」

裡頭的哭聲一滯。沒過多久，有其他細碎的聲音響起，像是有人在整理物什。

不到幾息的功夫，那扇木頭做的門扉被打開了。

為他們開門的是一個年約十二三歲，尚未及笄的女孩。

她的臉蛋乾淨而白皙，不見淚痕，可她的眼睛猶帶著點紅意，依稀是剛哭過的模樣。

屯長沒有放鬆冷硬的神態，公事公辦地問問題，但他的態度比起以往，已經算是難得的耐心與和氣：「這裡可是皇甫議郎的住所？」

女孩緊繃了臉頰，只遲疑了片刻，囁嚅稱是。

屯長接著詢問：「剛才哭泣的可是你？為何而哭？」

女孩的眼中浮起一絲警惕和慌亂。她連連搖頭，言不由衷地道：「妾……方才因為摔了一跤，受不了疼痛而哭，並未有旁的事……是否是妾的哭聲驚擾了將軍？在此懇請將軍雅量，寬宥於妾。」

見屯長皺了皺眉，那女孩臉上的驚慌之意更盛，甚至出現一絲恐懼。

短暫充當了背景布的荀啟適時開口：「屯長，既然無事，是否當從原路回返？」

屯長雖然還想再問更多，但看到女孩的反應，終究沒有多說，示意荀啟隨他一起離開。

等走出數十丈后，屯長驚覺荀啟的話看似不識眼色，卻也像是一種提醒。

他打量著荀啟的神色：「你已知曉？」

荀啟不愛與人互打啞謎，但穿越了這麼多天，他已習慣了這種交流方法：「姓皇甫者，我只知一家。」

他未說出口的是：在正常情況下，巡城衛完全沒時間理會哪家的私事。屯長之所以對裡面的哭聲這麼關注，且親自過來詢問，只因為這一家姓皇甫，是某個著名將領的住所。

這個將領便是皇甫嵩，漢末名將，曾履次大破黃巾軍，立下戰功。

皇甫嵩此人，剛正忠義，用兵多奇變，軍事才幹遠超於董卓等人。若非漢靈帝聽信讒言，將出征在外的皇甫嵩強行召回，興許中央的弱化局面能他的手上得到短暫的遏制，再殘喘個數十年。

只可惜，靈帝最終只在局勢不得已之時才重新起用皇甫嵩，儘管皇甫嵩誅滅西涼叛軍，再次受到重視，可靈帝在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便已病逝，再無法給他機會。

漢靈死前倒是清醒了一回，想將董卓的軍權交給皇甫嵩，卻被董卓裝傻拒絕。

有了這個前情，董卓對皇甫嵩既忌憚又不滿。他與皇甫嵩的淵源還不止如此，當初平定叛亂之時，董卓曾多次建言獻策，都被皇甫嵩有理有據地駁回。而更加戲劇性的是，經最後的戰功證明，皇甫嵩的決議都是正確的。

董卓被多次打臉，深刻地領略了皇甫嵩的軍事才幹，他的心中如何作想，不得而知，想來不太美妙。

所以董卓一日奪得權柄，就馬上徵召皇甫嵩入城，想要處之而後快。雖然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殺成，但他卻成功地把皇甫嵩一家扣在身邊，只給了皇甫嵩一個議郎的虛職，表面上禮遇，實則變相軟禁，讓他做個文職閑人，不給他任何接觸兵權的機會。

荀啟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正是為了皇甫嵩。

王允或許是因為覺得——沒有兵權的將領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自身難保，更別提誅殺董卓，所以沒有將困於淺灘的皇甫嵩列入反董名冊中。可荀啟不這麼想。

能讓董卓多次被打臉，且甚是忌憚的一個人物，自然也是除滅董卓計劃中最鋒利的那一把刀。

堅信這一點的荀啟，已暗中列出一系列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

他正應付著屯長的試探，與他大打太極，並琢磨著該怎麼把查探皇甫家一事的任務攬到自己身上，倏然，一個不經意的抬眸，讓他發現對面閣樓的窗欞正半掩著，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窗子的後方。

荀啟有一瞬間的默然無語，裝作沒有看見那人，更沒有看見對方摩挲指腹的動作。

而他在這一刻的想法是——

是否該說一句「英雄所見略同」？盯上皇甫嵩的，似乎不止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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