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月光的朦朧
叛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地在城下列陣完畢,卻沒有立即進攻。他們在等待著進攻的帥令。尹子奇也沒有急於下令攻城。他不同尋常地穿上了元帥軍服,在親兵們的簇擁下,騎馬踏過壕溝上鋪著的厚木板,緩緩地來到城下。
張巡就在城上。他看到對著城門來了一隊騎兵。這隊騎兵整齊威猛還高舉著各色旗幟,便知道是尹子奇來了。他正了正盔甲,在城頭靜靜地等待著。
離城頭一箭遠的地方,尹子奇的親將向城頭猛喊道:「城上唐軍聽著,我家主帥要請張巡張大人前來答話!」
過了一會,就聽到城上傳來了喊聲:「中丞大人有請尹將軍前來回話!」
尹子奇笑了。雖然他已經料到了張巡不會低頭服軟,但他還是想在決戰之前與張巡對話一番。他縱馬來到城下,抬眼望去。城上白綾之下,站著身穿紅衣的唐軍將士,將士中間是一位清瘦之人。尹子奇不用想就知道那人是張巡。可他又有點失望,張巡年紀看上去約有五旬,像一位一點也沒有大將的風範。但尹子奇卻感到了一股凜然還有哀傷之氣從張巡身上如利劍般地迸射出來,直衝向他的心口。尹子奇趕緊拱手說道:「城上就是張巡張大人吧,子奇這廂有禮了!」
張巡微微笑道:「尹將軍,你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了!」
尹子奇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張大人,就不要說這個了。你我血拚於睢陽城頭,但子奇並未仇恨過張大人,因為你我各位其主也都是忠義之人。但此時,睢陽城內已經糧盡,張大人是否考慮避免再見血光了?」
張巡哈哈一笑,說道:「尹將軍怎知我城中糧盡了?來啊,將麵餅抬起來,給尹將軍看看!」
王順和黃三抬起了框子,南霽雲按張巡吩咐,拿起一張麵餅仍向了尹子奇。
尹子奇微微抬手,接住了麵餅。這是一張剛做好的麵餅,兩面被烤的金黃,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尹子奇抬頭,又看到將士們紛紛從筐中拿出大餅,還衝尹子奇高喊道:「尹將軍,吃啊。」王順還舉起一隻煮熟的天鵝,笑呵呵地說道:「尹將軍,方才中丞訓斥過我們了,說怎能罵人呢?尹將軍,本想以這隻天鵝送給尹將軍賠罪,可我知道尹將軍天天大酒大肉,就算了吧。」
尹子奇沒理睬王順,而是拿著大餅笑道:「張大人,各位將軍,子奇就不打擾諸位的興緻了。今日我來就是想告訴諸位將士,睢陽城早晚要被攻破,還望張大人與諸位將領三思。子奇告辭了!」
「尹將軍慢走,巡不送了!」張巡拱手說道。
尹子奇也向張巡拱了拱手,又仔細地看了一眼,撥馬回去了。不一會,四城之外的叛軍兵士也緩緩地撤回了營寨。
興師動眾地出動大軍卻又草草收兵,這招致許多將領的不滿。其實他們早已不滿。久攻不下,許多將領產生了厭煩情緒,他們將這種情緒轉化成了對尹子奇的不滿。在他們心中,尹子奇已不再是無所不能的元帥。
有十幾位將軍來到了中軍大帳,拱手問道:「元帥,為何還未攻城就下令撤軍,這豈不讓睢陽唐軍笑話咱們?」
尹子奇用眼睛掃了一遍將軍們,說道:「城上唐軍還有糧食,我們貿然攻城只能損傷兵士。但據我觀察,唐軍這些糧食可能是從犄角旮旯里搜出來的,並不多,我們頂多再困他們十天或半月,張巡等人就休矣。」
眾將領有些不解,直直地看著尹子奇。尹子奇笑道:「我在城下時曾仔細看過唐軍,他們臉上均是瘦黃的顏色,這與我平日觀察的相符,就是說他們斷糧多日了——」
「那元帥為何說他們現在的糧食從犄角旮旯里搜出來的?」一位將軍打斷了尹子奇。
尹子奇並沒有因為這位將軍的魯莽而生氣。他心平氣和地說道:「今早張巡讓兵士抬大餅給我看就是在做戲。城上唐軍當著我的面吃這樣的大餅時,那種神態就像捧著稀世珍寶一般。」說著,尹子奇拿出了南霽雲扔給他的那塊大餅,說道:「還有,這大餅雖然烤的兩面焦黃,但掰開裡面,則有著淡淡的霉味,說明這些糧食並不是在倉房裡放著。」
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將軍們聽的稀里糊塗,也不知道怎麼反駁尹子奇,只好拱拱手告辭,唉聲嘆氣地離開了中軍大帳。
將軍們走後,尹子奇臉上便掛起了寒霜,同時他感到一座巨大的山向他壓來。尹子奇呆坐在了帥桌旁。突然,他又想起昨日唐軍沖寨。他站了起來,立即下令向彭城、通橋和臨淮方向加派探馬和巡邏騎兵,防止唐軍突然增援睢陽。
因為有了糧食,睢陽城內又顯現出了生機和活力。但生機和活力是有限的。城中尚有一千六百兵士和五百百姓,一萬斤糧食維持不了多少天。喜悅過後,許遠臉上第一個掛起了愁雲。他又不得不坐在府衙大堂內,開始精打細算。
張巡也一臉哀愁地坐在許遠身邊。他在為吳氏感到悲傷,更為睢陽而擔心著。昨日之前,他已經絕望了,想著只要叛軍攻城,城必破。可昨日北營寨的騷動,地下挖掘出來的糧食,還有漫天的天鵝讓張巡看到了希望。而唯一的希望就是援軍的早日到來。可援軍何時能到來呢?張巡無法斷定。他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
太陽從東面的樹梢爬到西邊的屋頂上,終於疲憊地帶著滿臉的通紅跌入了地平線。夜色拉開帷幕後一個時辰,明月又從東方升起時,張巡與許遠走出了府衙大堂。他倆沒有吃晚飯。宋剛端來的餅子和天鵝肉湯又原樣不動地端了回去。許遠已經下令,每人每天供應四兩麵餅,這樣就可以維持十天。如有援軍前來解救睢陽,那時也該來了。
走到街上,張巡抬頭看到圓圓的明月,不由問道:「許大人,今天是什麼日子?」
許遠詭秘地笑道:「九月十九了。」
「哦,」張巡埋怨地說道:「許大人,過得這麼快啊。今年的秋天怎麼還不冷,我還以為是八月呢。對了,許大人,我們中秋節那天是怎麼過的?」
「呵呵,還快嗎?」許遠笑了笑,說道:「我不是和你一樣都餓昏了頭,哪裡還能記得什麼日子。中丞大人說過中秋節,那時我也想到了。可我拿什麼給將士們過節呢?再發金銀,將士們該罵我了!」
張巡知道,許遠的前半句是假但後半句是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說眼前的這位許大人還要為睢陽城長久計,。於是他點點頭說道:「許大人,趁著月色我們還是趕緊去巡城吧。」
「中丞大人請!」許遠拱手說道。
「許大人請!」張巡也拱手施禮。
許遠見張巡臉上不再只是哀傷,一把拉住他的手,踩著月光輕快地先向南城走去。
二人登上南城城頭,值守的軍士剛要行李問候,就在城門樓東面笛聲穿過清冽的月光穿了過來。張巡趕緊擺手示意軍士不要說話。
那笛聲的旋律開始有些生疏有些雜音,還帶著些許的哀傷,但慢慢地,笛聲變得順暢平滑悠揚婉轉,哀傷之中又帶著叫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剛強。張巡和許遠並不知道低聲的曲子,這或許是吹笛兵士自創的。可在這沁滿鮮血的城頭,在這被叛軍圍困數月的孤城,還有在這皓月當空的中秋之夜,笛聲如天籟之音,又似乎從遙遠的家鄉傳來一般,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心房。
張巡是第二次在孤城中聽到如此的笛聲了。恍惚間,他想起了家人,想起了齊慧、雷萬春、東方思明、王二保和數千戰死的將士。他望著月光之下明亮的城牆和不遠處灰暗的叛軍連營,不由低聲念道:岧嶢試一臨,
岧嶢試一臨,
虜騎附城陰。
不辨風塵色,
安知天地心!
營開邊月近,
戰苦陣雲深。
旦夕更樓上,
遙聞橫笛音。
這是張巡伴隨著低聲即興而作的詩句,許遠沒有說話,他怕驚擾了這動聽的笛聲,但他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這首詩,並回到府衙后立即撰抄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如傾如訴的笛聲停下了。而城上將士們仍沉浸在方才的笛聲中,久久地回味著。
直到響起兵士們低低的說話聲之後,張巡和許遠才邁步走到城門樓下。見兩位主將前來,王順、黃三等將領立即帶領兵士們拱手施禮。張巡和許遠連忙還禮。
禮畢,許遠走到眾兵士中間,動情地說道:「各位將士,想必都記不清哪天是什麼日子了?今天是九月十九,中秋佳節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方才中丞大人問我中秋節怎麼過的,我只能說那天我們宰殺了十匹戰馬。都怪許遠無能,無酒無肉犒勞眾位,不僅如此,在飢餓困頓了近兩月之久,現在許遠還定量供應麵餅。委屈各位將士了,請受許遠一拜!」
說著,許遠向著兵士雙手抱拳,腰深深地彎了下去。
許遠的舉動讓將士們嚇了一跳,隨後才是深深地感動,接著又是一陣憤然。王順和黃三趕忙上前攙扶起許遠,說道:「小的們怎敢承受許大人如此行禮呢,這可折煞小的們了!」
接著,兵士們紛紛喊道:「許大人能跟我們推心置腹地說話,莫說什麼酒肉了,就是像昨日一樣餓的前胸貼後背,小的們也心滿意足。」
「是啊,怎麼能怪許大人呢?」兵士們紛紛喊道:「許大人已經竭盡全力了,要怪就怪那些置睢陽於不顧的混蛋們!」
「就是!他們為何不肯救援睢陽呢,要沒有我們,尹子奇早打過長江,橫掃江南了!」
「中丞大人,我們到底還有沒有援兵啊!」兵士們扭頭看著張巡。
「有!而且很快就要來了。」張巡向將士們拱手說道:「說到援兵,張巡心中著實羞愧。初守睢陽時,巡曾說過只要堅守三個月李巨大人會帶領河南唐軍就會前來與叛軍決戰,可已近九個月,援軍仍沒來。南八將軍出城求援歸來后,巡又說道魯炅將軍的援兵會在十日左右到來,可過去了近三十天了,援軍沒有來。但巡堅信,我主萬歲不會忘記睢陽置睢陽於不顧!至於援軍何時到來,巡現在只能恕罪了。但從昨日北營寨的情形來看,援軍前來解救睢陽的日子應該很近了!」
兵士們笑了。他們說道:「中丞,您言重了。就是沒有援兵,我們也將誓死跟隨兩位大人!我們只是確定有沒有援兵。」
這是將士們對自己的信任。張巡的眼淚瞬間湧出了眼眶。淚眼中,張巡遠望著遠方。朦朧的月光下,張巡看的並不遠。當然,他也看不到領受救援睢陽聖旨的張鎬單刀匹馬的來到了南陽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