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吏部文書
進了瓮城,張巡便讓齊桓趕緊回家看看。齊桓施禮向張巡告別,牽著毛驢走了。張巡也牽著老馬沿著大街向北面的縣衙走去。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街上沒有了行人。路過城中央的清河郡府,若有所思的張巡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高大森嚴的郡府大門上新掛起了四盞大紅燈籠,在安靜下來的夜色中閃爍著刺眼的光。大紅燈籠下面,四名差役還在認真地擦拭大門。看來趙從祥是準備乾乾淨淨歡天喜地過新年了。
張巡不由心生怒火。他恨不得衝進郡府,質問趙從祥。
一位差役在朦朧的光中看見了張巡,拱手施禮卻又有些埋怨地說道:「張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太守大人等您許久了,您等一下,我這就去給大人送信。您等著,別走啊——」
一臉愁容滿腹憤怒渾身疲憊地張巡似乎沒有聽到差役的話。他牽著老馬徑直走過郡府大門,回到北城門附近的縣衙。
縣衙大門上沒有張燈結綵,仍和往常別無他樣。張巡將馬韁繩交給前來迎接的差役,問道:「咱們院里的那口井還有水么?」
差役答道:「還有,每次能提上來半桶水。」
張巡點點頭:「若有百姓來取水,切記莫要攔阻。」說完,張巡仔細用手撣了撣身上的土,又拍了拍老馬的馬背,舉步走進縣衙。
張巡來到縣衙最後面的那所獨立的小院內。聽到腳步聲的吳氏從西廂房迎了出來,滿臉微笑地看著張巡。張巡努力沖吳氏笑了笑,進了正堂,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
身後的吳氏慌忙點燈,打水,又找來乾淨的官袍,要伺候張巡換上那身髒兮兮的棉袍。
張巡卻沒動。他和藹地看著吳氏。吳氏羞紅了臉,挪步走出正堂,回到西廂房。那是她自己住的屋子。
吳氏是張巡兩年前納的妾。自那以後,張巡的正房妻子因照顧年邁的公婆,回了河南鄧州老家,身邊就剩下了吳氏一人。雖然是愛妾,但張巡從未與吳氏同過房。這頗叫人感到意外。
吳氏並沒有怨言。她仰慕著張巡,如同眼前站著一位聖人。張巡也沒有把吳氏當做妾,而是將吳氏看作小妹。他幾次想把年輕美貌的吳氏嫁出去。但每提起此事,吳氏總會緊要雙唇,淚水漣漣,跪在地上祈求張巡不要將她趕走,就象被驚嚇過度的小鳥一般凄楚不已。張巡見吳氏如此,也只好作罷。
張巡凈面洗臉,換上官袍。吳氏低頭端來茶水,又低頭站在一邊。燭光之下,張巡看著吳氏又不免心生愛憐。只見吳氏後面一襲長發及腰,前面劉海婉約齊整,劉海下的明凈雙眸含著那一道永遠抹不去的淡淡憂傷,清純白皙的臉龐透著羞澀的紅暈,如蓮藕般的玉手不知所措地上下交疊著,窈窕的身材略顯拘謹地站立在張巡旁邊,卻又不願離去。
但張巡很快將目光對向了蠟燭,想著該如何讓百姓喝上水而不至於外出逃荒。正在沉思,縣丞東方思明如一陣風地跑來,稟報說:「大人,趙從祥來了!」
「大膽,你怎可直呼太守姓名?」張巡雖然厭惡趙從祥的麻木不仁,但還是狠狠地瞪了東方思明一眼。
體壯如熊的東方思明立即縮起脖子低下頭,不再言語。可他眼睛卻不停地瞟著張巡。
張巡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正要找他呢,他卻來了。可不知他來做什麼?」
東方思明直起頭,說道:「哦,我也不知道,我讓趙——啊,不,我讓他正在大堂等您,他好像非常高興,興高采烈地滿臉都在笑。」
「這個時候,他還能笑的出來?」張巡說著,起身往外走。
「就是——」東方思明跟在張巡後面,嘴裡不停地說道:「可這個人除了他自己的官帽,就沒心沒肺的沒有其他牽腸掛肚了。大人,他高高在上的做甩手掌柜,您卻把心操碎,您這是何苦來著?」
張巡扭頭看著東方思明。東方思明嚇得脖子一縮,不再說話。
張巡和東方思明剛進入已掌燈的縣衙大堂,身體發福的趙從祥一下子從椅子上躍了起來,先沖東方思明點點頭,又大聲笑道:「我說張大人啊,你這個縣令總算當到頭啦!」
張巡不由一愣,拱手問道:「太守大人,張巡被革職了?」
趙從祥臉色故意一沉,說道:「張大人真會言笑,誰說你要被革職了?相反,您要高升了,吏部傳來文書,要您在二月初二正午前赴京復命!」
說著,趙從祥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張巡:「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本官今日要向張大人討要一杯喜酒了,哈哈,咱們二人還沒單獨喝酒聊天呢。」
這份文書到郡府已經十餘天,但張巡一直在四處鄉下探訪民情,未能回到縣城。趙從祥也就誰都沒說,自己將文書悄悄壓了下來。方才,趙從祥得到張巡迴到縣城的消息,便立刻趕到縣衙。
張巡看了一遍文書,卻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喜。他反而苦笑了兩聲,拱手向趙從祥施禮說道:「郡守大人,下官正要去向您稟報,清河縣內井水即將枯竭,可如今時值寒月,天降大雨的希望更小,還望大人趕緊想些辦法才是!」
趙從祥起得咧起了嘴。他心想:「我來恭祝你,你卻給我提什麼井裡沒水了,真是驢唇不對馬嘴!」他斜著眼睛看了看張巡,不再言笑,而是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嗎,本官也頗無奈。不過,張大人去年政績考核為全國最高等,已成為本郡乃至全國縣令之楷模,還望張大人不吝賜教,如何讓百姓喝上水?」
張巡不假思索地說道:「去年秋天井深已挖到八丈,現在下官想帶領百姓繼續往下挖到十丈,還望太守大人相助!」
這是要銀子啊!僅僅清河一縣,郡府尚可忍痛支度。但若此口一開,其他七個縣令都會如狼似虎地向他張口伸手。
本想打張巡秋風的趙從祥苦笑了兩聲:「呵呵,張大人,如此甚好,那就有勞張大人了。本官還有公務要處理,就不討饒了。」說完轉身要走。
張巡見狀,趕緊幾步走上前來,拱手說道:「大人請留步——。」
可趙從祥轉過身來,不容張巡再說:「張大人,我還收到另外一份官文,上面說新任縣令將在過年之後就來清河。此去京城一千五百多里,路途遙遠,張大人還是早作準備,將縣衙事宜交割給縣丞之後,隨時可以離開了。」
話音未落,趙從祥便逃一般走出了縣衙。他也氣壞了。上任清河郡守后,他看到張巡寧可與百姓聚在街頭巷尾談天上的雲雨說地上的收成,也不願踏入郡府與他說上兩句話,心中就頗為氣憤。但他聽說張巡雖才華橫溢,曾多次主動想與張巡喝酒聊天,但沒想到張巡如此頑固不化執拗無比。
張巡看著趙從祥的背影,不停地搖頭。
忽然,身後的東方思明拱手喊道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張巡扭頭問道:「何喜之有?」
東方思明沒說話,眼睛望著張巡手中的吏部文書。
張巡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自言自語地說:「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它倒是來了。」
東方思明雙手抱拳,說道:「大人,現在的事哪還該與不該。就這份文書,許多人費盡心機還弄不到呢,這隻能說明大人能力超群,乃國之棟樑。大人,當下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啊」
張巡瞪著東方思明,問道:「那你說本官還欠缺什麼?」
東方思明雙眼看著張巡,有些膽怯地說道:「這個,郡守大人都說了,大人還是早作準備,趕緊赴京吧?」
張巡盯著東方思明,搖了搖頭。他一直以為東方思明不適合做縣丞,他應該做縣尉,去維持治安。但這又不是張巡索所能決定的。
他轉身離去,回到家中。
吳氏已準備好飯菜:一碟豆腐,一碟炒白菜,還有一碗稀粥,一壺熱酒。張巡坐下,拿起筷子卻又放下。他舉起了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吳氏早已看出了張巡的心神不寧,小心地問道:「方才趙大人來可以重要的事情?」
張巡心不在焉地說了一遍。
吳氏嘆道:「如此讓人高興的事卻來的真不是時候,大人,您如何定奪?」
張巡放下酒杯,沉默不語。
吳氏給張巡斟上酒,輕聲地說:「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種田是為了收穫糧食,商人南來北往風雨無阻做買賣是為了掙錢,那麼當官終日忙碌為求升遷也無可厚非。大人,您就不要多想了,您還記得您的抱負嗎?」
張巡瞪大眼睛,問吳氏:「前面的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吳氏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下忽閃著,說道:「不,是前些日子奴家去打水時聽東方縣丞練武時嚷嚷的,他還說要和您一樣,做個忠君愛民的好官。」
又是東方思明。張巡放下酒杯,對吳氏說道:「我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安歇吧。」
張巡要離開清河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早上,齊桓帶著幾名差役興沖沖地跑到張巡家門前,大聲問道:「聽說大人接到吏部文書,我們恭祝大人啦!」
可他們沒聽到張巡的迴音,只有吳氏的聲音從緊閉的院門傳來:「齊大人,我家大人天還沒亮就出門了。」
齊桓和差役一聽,趕緊離開了張巡家門。他們邊走邊納悶地互相說道:「張大人這就要走嗎?」
「估計是吧,張大人自任清河一十二年來,很少回過鄧州老家,張大人可以借這個機會先回家看看了吧?」
「是啊——」
齊桓突然心頭一酸,險些掉下眼淚:這吏部文書著實可恨,就連郡守都在當縮頭烏龜,張大人走了,還有誰會再可憐井水將枯的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