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激勵匠戶！
接下來高耀晉在這幾個官吏的領路下，來到火器作坊之後，就看到這是一棟很大的建築，目測最少都有三四百平方米。
只是高耀晉還沒有靠近，就有捂住鼻子的衝動……因為他已經聞到了一股茅廁的味道，還是夏天的茅廁。而這就是源自於硫磺所散發的臭味。
而等到他邁步入內之後，眼前所見到的情景更是讓他皺眉——總的來說就是三個字……髒亂差！
雖然高耀晉早有預料，以明末官場的腐敗和糟糕的匠戶制度，這二者催生出來的火藥作坊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可是眼前看到的景象，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此時已經接近卯時，約上午七點，按照大明對於匠戶的苛刻待遇，已經有上百個匠戶在裡面幹活了，晾曬，提純，混合……各種各樣的都有。
而火藥作坊的生產流程，是一群匠戶把硫磺等原料加工之後，按照上面提供的火藥配方組合成火藥。
可就是這樣一個足足有一百多人幹活的場所，本該是一個充滿生氣、充滿生機的地方。可高耀晉卻只感覺好像來到了一個義莊——來到了這個年代專門寄放屍體的地方！沒有絲毫的活人氣息！
沒錯，作坊里雖然都有著一百多個匠戶在幹活，年紀從二三十到六七十歲不等，可一個個看上去都像是活死人！
每個人都只是木然的站在那裡或是坐著那裡，機械的做著手中的活計，機械地一遍遍進行重複……
甚至就連他這個新任上官的到來都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這些匠戶的神情無一例外都是麻木的，獃滯的！只有他們的眼珠子間或一動，表示他們還活著，這還是一個活物。
所以高耀晉見了這一幕後，心中是五味雜陳呀……心道怪不得遼東開戰以來我軍屢戰屢敗了……以這種狀態做出來的火藥，還能指望什麼好的殺敵效果嗎？
並且就這種頹廢到極致的工作狀態，他來了之後就能做出改變，做出好的火藥嗎？
當然他更加明白，他這次必須要成功！不然的話，歷史上瀋陽城的陷落就會是最後的結局。
「一幫子賤民！還不給我打起精神來！」那個隨行的軍器局副使看到這一幕，感覺臉面有些掛不住，立即高聲喝罵起來！
甚至他還熟門熟路的取下牆上掛著的一根皮鞭，狠狠向著這些匠人的身上抽去——新任上官來了都敢這幅德行！這些賤皮子就是找抽！
「住手！」高耀晉卻是立即制止了他，因為他很清楚，以大明實施的匠戶制度來說，如果不是這種糟糕的表現，那反而是不正常的了！
因為大明的匠戶制度實在是糟糕透頂的，先不說這種工作又苦又累，幾乎三百六十五天全天無休！
另外收入還低的令人髮指，幹上一天都不夠自己一個人吃的，想要養活一家人，還需要去挖野菜，淘麩皮，掘蚯蚓什麼的摻在一起吃。
並且這還不算，更重要的是連匠戶的人身自由，包括後世子孫的擇業權都被剝奪了！
例如某人成了匠戶，那麼不僅他這輩子都是做匠戶的命！逃出去要被抓回來下獄！甚至連他的子子孫孫都是做匠戶的命！不準從事其他行業！世襲賤役，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反人性到這種程度，這些匠戶一輩子都看不到希望了，還能指望他們有做事的動力嗎？還能指望他們給你認認真真，勤勤懇懇的幹活？做夢吧！
不過既然他來了，卻正是要解決這一切！改變這一切的……創造一個新世界！
所以接下來高耀晉並沒有說什麼長篇大論……與其說一大通廢話，不如以實際行動來破局。
正好他看見前面一條走道上，有一個提煉硝石用的烏瓦盆，有臉盆大小，看樣子還是已經報廢的，不過也並沒人管，就這麼扔在過道上成了擋路的所在。
不過眼下倒是合用，高耀晉於是就走過去撿了起來。
烏瓦盆是用泥瓦的材質做成，質地清脆，用力敲擊的話能發出很清脆的聲音。於是高耀晉接下來，就從腰間摘下了那枚新發下來的總旗腰牌，重重的往烏瓦盆上敲去！
「咚！」的一聲，這一聲如洪鐘大呂似的響亮聲音吸引了全場的注意之後，高耀晉這才大聲道：「所有工匠人等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到本官面前集中，本官新官上任，有重要事情宣布！」
「快快快——」看見高耀晉這個新任上官，發下第一道命令，那個軍器局副使和三個小吏連忙開始催促。
不過那一百多個匠戶，卻是並不以為然，只是慢騰騰的從幹活的地方站起來，又慢騰騰的像放慢鏡頭似的挪過來。
最後才站在一起，沉默的站在了高耀晉的面前，而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就好像面前站了一排枯樹樁。
而看著這一幕高耀晉並沒有說什麼，甚至等到這些匠戶站定之後，高耀晉同樣沒有急著說話，他在良久的注視著這些匠戶之後，忽然就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只見高耀晉深深彎下腰，給這些匠戶行了個鞠躬的大禮：「諸位受委屈了！本官代表朝廷向諸位賠不是了！」
「什麼！」就這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舉動，讓這些早已經心都死透了的匠戶們，終於有了一絲異動……這些一個個像是木雕泥塑似的人兒，終於有了一絲活人的氣息！
因為他們看到了什麼？一個堂堂的官老爺，一個比軍器局副使還大的官老爺，居然向他們這些低賤的匠戶行禮？還說他們受委屈了？還代表朝廷向他們賠不是？這這這……這是今天沒睡醒么？
要知道像他們這樣的賤役，就是社會中最底層的存在！甚至連已經被人看低的下九流都不如！所以平時走在路上都沒人會拿正眼看他們的，更不要說還是這樣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了！
可是現在呢？這些心早已經麻木的匠戶們，終於感覺到了些許不同。
當然高耀晉也很明白，以這個時代的規則，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早已經成了共識，所以以他堂堂的正七品官身，向這些低賤的匠戶屈身行禮，估計也是開了大明之先河了！
不過沒關係，只要這些匠戶有所觸動就好——不再是一副活死人的模樣，這就是好的！於是接下來高耀晉就開始繼續——並以他一貫的風格，那是絕沒有什麼廢話空話的，而是直指問題核心！
只聽高耀晉大聲的道：「從今天起，本官負責火藥作坊的一切事務！只是看見大夥日子過的如此艱難，本官深感痛心！」
「所以之前的事情本官管不到，但是從今天開始，本官鄭重宣布——大夥乾的事情不變，但是每月的工食銀子翻上五倍！」
「什麼？翻上五倍？」
「這怎麼可能？是我的耳朵出毛病了嗎？」
聽到高耀晉說出這樣的驚人之語，這些匠戶一個個都是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置信的！甚至這種震驚比起剛才高耀晉給他們行禮的舉動，還要更令他們震驚！
因為他們聽見了什麼？幾百年來一成不變的工食銀子居然要給他們漲錢了？而且還是漲的這麼多？一下子就漲了五倍？
甚至真要有這種好事的話，那不是比那個整天耀武揚威，動不動就拿皮鞭抽人的軍器局副使拿的還要多了么？
要知道大明開國近三百年來，他們這種賤役的工食銀子就沒漲過！不僅是各行各業中最低的，並且自從定下那一天起就沒漲過！想漲工錢？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因為按照官老爺們的說法，能給你們這些罪囚一口飯吃，還能讓你們活在這個世上，就已經是最大的恩典了！所以還想著漲工錢？
可是現在呢？這是老天爺終於顯靈，派下包拯包青天來拯救他們了嗎？
不過拜大明執行了三百年的苛刻匠戶制度所賜，不把自己當人看都已經深深印入這些匠戶的骨髓里了，甚至不僅別人不把他們當人看，連他們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看！
所以就算幸福突然降臨，這些匠戶依然只是獃獃的站在那裡，獃獃地不知所措，感覺難以相信的……無他，只因幸福來得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議了！於是現場間一時針落可聞，安靜已極。
而高耀晉呢，也不再多說什麼，甚至不再做任何解釋，只是這麼靜靜的站著、靜靜的和他們對視。
這樣雙方對視了許久之後，這些匠戶看著高耀晉認真的樣子，終於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后，人群中這才有了一些騷動。
不過就算這樣，這些被坑苦的匠戶們，依然有人不放心，於是這些匠戶小聲商量了一下后，就有一個老匠戶被推舉了出來。
然後壯著膽子問道：「多謝大人的善心啊！不過小老兒斗膽問一句，如果工食銀子真的翻了五倍，那到時候是給本色呢，還是給折色？」
所謂本色折色，也是大明朝的特色之一，本色就是指米麥這樣的糧食，折色就是指折算成綢絹、布匹、茶葉、銀子之類的代替品。
換句話說這些匠戶辛辛苦苦幹了一個月，等到發下賴以活命的工食銀子的時候，上面可以隨便發給他們什麼東西！而不管他們是否需要！例如發給他們布匹，或者是茶葉。
至於具體發下哪種物品來充當工食銀子，就要看庫房裡哪種東西最多。一般來說是哪些東西快要霉了爛了，再放下去都要當垃圾扔掉了，就會發給他們。
所以這種折色制度，同樣是一種糟糕透頂的制度！並且還是這些匠戶無力反抗的！因為不僅他們如此，連高高在上的文武百官也是如此！朝廷對文武百官都是這樣！
這還是大明朝歷來的傳統，例如在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帶回來大量的西洋香料，充盈庫房，那麼香料太多用不完怎麼辦呢？
有辦法！于是之后長達數年，這些香料就被當作俸祿發放給文武百官！不發銀子了！咱發香料！
至於文武百官拿到手之後，如何用這些胡椒、肉桂來購買生活必需品，如何靠這個過日子，那就不在朝廷的考慮範圍內了！
所以可想而知，連官老爺都逃不過這樣的待遇，像他們這樣的低賤匠戶那就更不用說了……反正庫房裡什麼東西需要處理就發什麼。
至於發下來的是已經霉爛的穀子，還是用手指頭一戳就一個洞的破爛布匹，那就是憑運氣了。
所以在這種要命的本色折色制度下，這個老匠戶的問題就問在了點子上……
如果發下來的依然是折色，是一些沒用的東西，那就算工食銀子提升了五倍，發的再多，還是於事無補。
而高耀晉聽了這個問題后，不由點點頭……這個問題問得好！畢竟這些匠戶們被朝廷坑的太久了，以至於都被坑出心理陰影了！所以有這樣的擔憂非常正常。
而現在呢？他就必須解決這種擔憂！並且還必須拿出最有力，最有效的舉措來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高耀晉就不再做什麼解釋了，說的再好不如做的好！所以他只是轉身看向了身後的阿福道：「拿錢來！」
「哎——我就知道是這樣！」而阿福聽了就是小聲地嘀咕道……心道這還是昨天才剛剛到手的賞銀呢！而現在看這個架勢，沒捂熱就又要出去了，不過既然是高耀晉發話，他也只能執行。
這個忠心的小廝只能不情不願的從腰間摸出一個茄袋，也就是明代的錢包，把昨天剛剛到手的那20兩賞銀給拿了出來。
而之所以把這麼多錢都帶在身上，這是高耀晉特意交代他的。不然的話以這個時代二十兩銀子的購買力，就算你口袋裡只揣上一兩銀子，都夠你舒舒服服的過上一個月了！
大明流通的銀子以五十兩為最高——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銀元寶。而這二十兩就是由四個五兩重的小銀錠組成！
不過就算這種小銀錠，也不是這些匠戶所能擁有的……就算他們幹上一輩子，都不見得能攢下這樣的一錠銀子，不過現在嘛……
等到這二十兩銀子拿出來之後，高耀晉就讓一個小吏找來了一張桌子，然後他『啪——』的一下把這二十兩銀子放在了桌上！好讓大家都看清楚！
看著這些眼睛都已經看直的匠戶，高耀晉這才大聲道：「大夥看見沒，本官是真心實意要改善大家的生活的！要為大夥謀福利！所以絕不搞本色折色那一套！」
「只要大家好好乾！發下來的就是這些實打實的銀子！為了證明本官所說不虛，本官現在就把這些銀子都擺在這裡！」
「並且為了能更快讓大夥看到實效，大夥的工錢還不用拖到一個月後發放！而是改成日結！當天幹活！當天結算！」
「就拿今天為例，大夥只要干到晚上收工，咱們就當場結算工錢！概不拖欠！所以如此可好？如此大夥可能相信本官了？」
看著高耀晉這種從來沒見過的舉動，並且還是拿出實打實的銀子擺在面前！還是干到晚上收工就能拿到的錢，這些匠戶這才真的相信了，甚至有人都已經熱淚橫流了……
這就是苦盡甘來嗎？這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才讓他們碰到了這樣一個好官啊！碰到了這樣一個青天大老爺啊！而看到這些匠戶一個個激動的身子都在發抖了，情緒已經被徹底調動！
高耀晉這才繼續道：「當然，工食銀子是實打實的發放了，並且還是發了上漲整整五倍的工食銀子！達到了對得起諸位辛勤勞動的程度，所以本官在此要提一個小小的要求——」
「那就是要求諸位，能對得起這份工食銀子！希望諸位可以用心做事！用自己的良心做事！」
「大夥應該也都知道，如今瀋陽城危在旦夕！我軍迫切需要能夠殺敵的火藥！需要我們做出對得起自己良心的火藥！做出能夠狠狠殺敵的火藥！怎麼樣？諸位能不能做到？」
「本官在此拜託了！」
聽了這樣感人至深的話，這些之前還是活死人一般的匠戶猛然就爆發了！
「幹了！就沖著您這樣的大人！我們幹了！」為首的那位老匠戶忽然就是用力大吼道。眼中更是不知什麼時候都溢滿了熱淚！
「沒錯！我們幹了！」
「遇到您這樣的大人是我們的福分！所以再不好好乾活那還是人么！」
「沒說的！幹了！」
於是下一刻，都不用高耀晉再催促什麼的，更不用什麼監工或是皮鞭揮舞趕人的，高耀晉才剛剛說完，這些匠戶就是一起轉身，拚命奔向各自的崗位！
雖然他們的舉動很有些雜亂，甚至因為跑得太快互相碰撞的都有！
但是和剛才那種活死人的模樣不同，此刻他們的身體是充滿了幹勁的！此刻他們乾瘦的身體是充滿了生氣的！而他們黯淡的眼中更是泛出了久違的神采！甚至亮的嚇人！
因為在這原本死氣沉沉、宛如義莊一般的火藥作坊里，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誕生了！
ps之所以說這些匠戶都是罪囚，因為明朝匠戶最初的來源都很一致，都是罪犯的家屬或者後代。
例如大明開國時期諸雄爭霸，其它幾路農民軍如張士誠，陳友諒等人的軍隊，在和朱元璋爭奪天下失敗后，首領被處死！
而他們手下的軍隊作為懲罰，就都被打成了罪犯，成了第一代的匠戶，然後他們的後世子孫代代世襲，所以才有罪囚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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