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正值二十歲的扎剌比爾遂了阿羅王的夙願,終於繼位當上了扎剌部落的首領,成了這片蒼莽群山上最年輕的頭人。

比爾頭人年富力強,扎剌部落再度日升月恆。

比爾頭人在夏季里爬上什隴峰頂,俯瞰屬於他的山川河流。看過山上肥襖的莊稼與盛開一片的罌粟地,再看山下碧油油的層層梯田,扎剌比爾頓覺心潮澎湃,感慨萬千。

「看啦,我的村寨比別人的都多比別人的都大,我的漢佃也比別人的多比別人的富!」他沾沾自炫道。

扎剌比爾並非憑空吹擂,他的山寨確實很大,漢佃也不少。

屬於曳郎高原這面的金沙江岸邊,如今臨江一線都住著漢民,但那時候,他們還是佃戶。這一面積廣大的河谷地帶從前叫祿赤,祿赤原是莽荒之地,自古是彝民的牧區。後來,對面的雲南漢人看中了這片荒地,便冒險渡江過來,從山上的陌生部族那裡把它租了下來。再後來,一批又一批的漢人從江那邊遷徙而至,在這裡安家落戶,做了佃戶。聰明的漢佃把祿赤開墾成水田,組成了片區越來越大的漢族聚居地。但後來,清朝的「改土歸流」政策使很多部落丟掉了被漢民租去的地盤。就連距離祿赤不遠的石屏壩子的祿氏土司也被廢除,朝廷直接派流官(流動任職的官員)接管石屏壩子的漢民。而祿赤因地勢險惡,加上彝民和漢佃聯合反抗,官府久攻不下,最後放棄了征服。再到後來,祿赤便成了扎剌部落的一塊肥肉。

每到了秋收季節,扎剌頭人便派親信帶兵下山監督漢佃收割糧食。緊跟著馱運糧食的馬幫絡繹不絕地在山間往返很長一段時間,扎剌莊園的糧倉里很快就大米堆積如山。

如今,扎剌部落糧油富足,兵強馬壯,比爾頭人自然驕傲起來。

然而,比爾頭人沒有想到好景總是不長。

一旦得到《者末》,阿羅王就痴迷於靈想的世界,整天把它展開在鋪了兩層紅綢的竹蔑席上誦吟。神志幾乎接近於病態。

「這是多麼危險的痴迷,幸虧他已不再掌權了呢。」比爾頭人暗自竊喜道。

就像阿羅王一樣,拉俄氏的倆兄弟也開始與一堆堆的經書為伴。雖然經師的光耀早已蕩然無存,但祭司世家還得延續下去。兩個孩子以俄狄吉哈為師,開始過宗教為上的生活。寡婦蘇茲嫫雖苦於勞力有限,但對兩個兒子抱著無限的期望。

每當什隴的扎剌莊園里響起阿羅王顫抖而低沉的晨誦或夜誦聲時,澤麓的扎祖爾也響起兩個孩子清銳的誦經聲。

那扇楣上掛著羊角的大門,同其他人家的門一樣,把許多風景關在了門外。要是從院內打開這扇門,一眼就看見了對面雲霧繚繞的連綿群山,那是僅一江之隔卻又遙不可及的雲南。走出大門,轉向左邊,便看見對面高大蒼勁的什隴山,那兒住著不可一世的扎剌氏族。走過什隴,視線就被前面十幾匹交錯逶迤的大山擋住了。就是在這兒,只要是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是扎剌部落的疆域。如果再往前走上兩天時間,拿下這些大山之後,便進入了北部布拖高原。

再轉向大門的右側望望,那兒也是一重重參差不齊的群山,這是涼山最南端的山脈。然後往回看看澤麓山,澤麓山在曳郎高原其實並不高大,因為後面的一座山比它更高。這座山叫秀赤搏里,是曳郎高原的最高峰,站在山頂上,扎剌部落的大半領地盡收眼底。若翻過秀赤搏里山,然後向前面一放眼,便會看到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大草場,這片草場名叫烏普。在草場另一面的盡頭,橫亘著一道不高卻很綿長的山脈,這山脈的後面是西北部彝區。

然而,理解世界對拉俄氏的倆兄弟來說尚屬過早,他們一向在屋檐下鋪一張竹席,把經書往上面一扔就布置出了個簡單的露天學堂。閉門攻讀、足不出戶幾乎是他們在少年時代僅有的經歷,很多童年時期該玩過的遊戲與他們擦肩而過,很多應有的快樂只能靠想象。所幸他們的師父俄狄吉哈身上有一些令他們感興趣的東西,這個祭司在主持祭祀方面雖然普普通通,毫無建樹,但他卻身懷幾招被稱為巫術的絕技,他用舌頭舔舐燒紅的犁鏵而絲毫不傷,再赤腳踩踏也無妨,更為神奇的是他能吞吃燃燒的火炭,赤手往沸騰的油鍋里撈物。這對他們有很大的吸引力,因而枯躁的時候就叫伯父表演給他們看,而師父也很樂意表演,因為這樣可以把他們的心留住。後來,俄狄吉哈乾脆把這些匪夷所思的邪門招術傳授給了他們。從此,他們就自己玩這些驚險刺激的遊戲了。而當他們又玩膩了這些遊戲,他們就只能敞開大門欣賞對面雲南雲遮霧繞的景色了。要是在早晨或者傍晚,只要恰時,還會看到一個牧羊女孩趕著一群潔白的綿羊從門口經過。那是寨子左面樹氏的女兒阿桑,在兄弟倆跟徒學經之前,他們還是一起嬉戲打鬧的好夥伴。每當阿桑趕著羊群射門口經過時,不管門是否開著,倆兄弟都要向她打聲招呼,有時還要跟她閑扯一會兒。如果門開著,阿桑還會把頭探進去看看這家的兄弟倆在幹什麼。

那時候,蘇茲嫫一點也不許他們出去溜達,除了那些浩繁而深奧的文字,門外雲南的山水和趕羊的阿桑在很長的年月里是他們僅有的所見所聞。

每年的春耕季節,這兒都會有布谷鳥在寨子四周的杜鵑花叢中唱來唱去,但不久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下一年的春天才重新聽到它們的叫聲。在布谷鳥回來又消失的漫長歲月里,杜鵑花開了又謝,門楣上面的羊角上蜘蛛網舊的掉落了新的又結上。季節周而復始,催人漸漸遠離童年。

不知始於何時,俄狄宗嬰總是在早晚的某一時刻跑過去把大門打開,不久就會看到阿桑趕著一片白雲射門口經過。也不知始於何時,兄弟倆不再向阿桑打招呼或胡鬧什麼的,而阿桑也變得羞羞答答起來,老是低著頭匆匆而過。俄狄宗牧漸漸發現俄狄宗嬰老是朝大門口打望,嘴裡還胡念著經,等到看見了匆匆而過的阿桑的身影時,他才會恢復正常。俄狄宗牧於是想:「宗嬰不厭其煩地關心那門原來是有原因的。」

「瞧瞧這個阿桑,長得多快,也許快要出嫁了吧。」有一天,俄狄宗牧對著阿桑的背影說道。

「出嫁?不可能吧,她還沒有訂婚哩。」俄狄宗嬰果然很緊張。

「哈!緊張了吧,你這小子。」

「我憑什麼緊張。」

「瞧你的臉都紅了,像猴子的屁股。」俄狄宗牧取笑道,「你別這麼說,阿桑姑娘是個美人兒哩,你瞧她下巴上的那粒痣。」

「痣?」

「母親說過,醜人長痘,美人長痣哩。」

「長痣又如何,反正美不美都是別人的。」俄狄宗嬰裝得若無其事,假模假樣。俄狄宗牧心裡便笑惺了。

「美女總是嫁得快,說不準今兒個晚上就有人來相親了呢。」

大哥的這句話變成一塊巨石「咚」一聲落進了兄弟的心底:「哦,這心怎麼就變得如此沉重起來!」

俄狄宗嬰感到自己的這顆心快要掉下去了。

布谷鳥又在村莊附近的林子里出神地唱來唱去,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隨之開得雪白血紅。

那扇大門仍然敞開著。裡面傳來的誦經聲如今變得粗壯而洪亮。

那群熟悉的綿羊日復一日地在門外匆忙來回,如今它們也增添了不少小羊羔。但是這一天,它們卻走得極其緩慢,在倆兄弟眼裡已難得有這麼一回了。

俄狄宗嬰的照例睜大眼睛盯過去。

俄狄宗牧見狀,便也一隻一隻地數起羊來。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第三十三隻羊走過後,出現了一個男童。

俄狄宗嬰的臉突然暗淡下來。

第二天上午,那扇門照舊如時敞開,坐在屋檐下誦經的俄狄宗嬰照舊朝門口打望。

不久,羊群就出現了,但依然走得很緩慢。

俄狄宗牧照樣一隻一隻地數過去:……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第三十三隻羊過後出現的仍然是那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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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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