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陽
與村子里一眾年輕人遊玩嬉鬧之後,南飲風帶著江折枝回到二叔家裡。
南小虎繞路去村子里的酒窖拿了三大壺百花釀。
落花谷,顧名思義,盛產花卉,除了精心培育送去城裡大戶人家作為觀賞的花卉之外,蜜蜂採花釀蜜之後,其餘皆用來釀酒。
暮春時節,正是出酒之時,這百花釀,鮮香濃郁,卻不如梅子酒醉人,算是少女婦人的最佳飲品,誰都能喝上小半壺。
南飲風去廚房做飯,江折枝倒也不客氣,直接躺在南小虎家的搖搖椅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蒲扇,觀賞把玩。
在玉珞城見慣了富貴,吃穿用度都是精品,如今身在鄉下偏遠之地,這些入鄉隨俗的小物件,倒是不常見。
重傷之後,內力盡失,走上一段路活絡筋骨,讓氣血流通起來,也是有些累人。
江折枝放下蒲扇,盤腿而坐,以手指點穴之法封了身上幾處穴位后,氣沉丹田,試圖運轉真氣行走一個最小的小周天,以加快傷愈速度,也好儘快恢復行動,主人已經下了逐客令,自己自然也不想再多叨擾。
南飲風生來喜歡各種吃食,自己建造院落居住之後,一有閑暇,就時常閉門鑽研美食之道,所幸還算略有收穫,手藝也不差,端上幾碟山間特有的小菜上桌之後,恰逢南小虎拎著三壺酒回來。
南飲風迫不及待拿起其中一壺,仰頭就是一大口,喝完帶著一臉滿足,還不忘稱讚釀酒人的手藝。
這百花酒還是新釀的香味更濃,若是陳酒,酒香更多,花香卻會淡去不少。
南小虎咳咳一聲,南飲風立馬正襟危坐,有外人在前,怎麼也得抖落一下女俠風範不是。
江折枝也不客氣,直接給自己滿上,身前二人都不見外,難道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還能扭扭捏捏不成。
未經世事的南飲風,可以滿滿喝上一杯開心酒,自己卻不能借酒消愁。
酒可紅雙頰,愁能雪滿頭。
酒是百花酒,頭是少年頭。
南小虎拍了拍江折枝的肩膀,滿杯下肚之後,說道:「少俠大可不必拘謹,若有什麼難處,大丈夫坦坦蕩蕩,就不必藏著掖著。說起來,咱們三人今天能聚在這裡喝酒,就是一種緣分,我們南家在數十年前為了避禍,遠遁萬里之遙,才來到這與世隔絕的落花谷。」
隨後將手伸出,打趣道:「這位南飲風南女俠,更是十八年前親身經歷了好一場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被我們落花谷收養。」
江折枝攏起袖子,故作震驚:「原來是南女俠,久仰久仰!」
南飲風眨了眨眼睛,嗓音立馬深沉了起來,端起酒碗,一臉豪邁:「害!好漢不提當年勇,不對,女俠不提當年勇,都是些芝麻綠豆大小的陳年舊事,你不說我都忘了,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一番打趣,之後,氣氛緩和不少。
江折枝在十歲之前,只會練劍,十歲之後,「功名」在身,除了練劍,還要隨著家族四處奔波,拜山頭打點關係,皆是生意上的往來。
在玉珞城中,所有少年都要忌憚自己這個江家嫡子的身份和同輩之中劍術第一的名號,規矩森嚴,因此朋友極少。
也就只有在那棲霞山上,被譽為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兩人,在長輩的刻意之下,才暫時沒有生意上的人情往來,沒有劍術劍法,只有那天邊的霞光,山巔的風景,和兩個少年少女。
南小虎問了江折枝是否能夠自己在外界找到肯為自己療傷的高人,或是花上大價錢購得一株百年以上的雪蓮。
江折枝無奈搖頭,那自己所在的玉珞城江家,始終是生意人,身在江湖,卻少了江湖氣,只要自己一現身,只怕恨不得直接綁了自己送給合歡宗賠罪。
江折枝將佛珠拿出,放在桌上,說道:「外界暫時是不能去了,不過憑藉此佛珠,我應該能夠進入西域佛國,當年盪魔山論道失利,西域佛國得以派出一名佛子來到中原,這串佛珠,便是那位佛子贈送於我,說我憑藉此佛珠,能夠在西域暢通無阻,當時我只是覺得西域佛國圖謀中原,無端贈此佛珠,只怕是另有什麼謀划,但事到如今,卻也不得不承此情。」
江折枝話未說完,沉吟猶豫了一下。
南小虎喝完一杯酒,示意其直言不諱。
江折枝便直接說道:「在那場變故發生之後,我一路西逃,便隱隱有一種直覺,那個和尚,贈我名字又贈我佛珠,似乎是早就算到我將來定要去西域走一趟,便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說不定也是和尚的靜心謀划之一,甚至我一路西行,在合歡宗的追殺之下,根本不可能走上數千里,來到道家地界,說不定就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或是幫著隱匿行蹤。」
南小虎沉思一二,說道:「合歡宗雖然修鍊方法有些喪盡天良,雖然出身道家和陰陽家,為道家和陰陽家所不恥,尤其是那男女雙修之法,更是被江湖中人視為歪門邪道。但合歡宗是出了名的喜歡以劍欺人以勢壓人,在江湖上混,靠什麼,還不是靠劍術靠道法靠真功夫,靠背後的靠山,這麼多人為了加入合歡宗擠破了腦袋,整個門派有一人進了合歡宗,說話都要硬氣幾分,按理說合歡宗收弟子肯定是不愁的。若是合歡宗如此興師動眾,只是為了收個弟子,說出去只怕也沒人會相信。」
南飲風兩手撐著下巴,看著從前沉默不語今天卻語出連珠的南小虎,也不知道他整天待在山上,上哪兒知道的這些江湖秘聞。
南小虎看了一眼顯得有些無聊的南飲風,繼續說道:「合歡宗內部共分三派,除了一陰一陽四位長老領銜的兩派之外,還有一派是宗主親自管轄,這一派不用修行雙修之法,尤其是內門,挑選弟子極其嚴格,必須是極陰之體,極陽之體,或是金木水火土中天生的單一屬性,再或者,就是陰陽合一,五行共濟的先天道體。若是那位姑娘真是先天道體,進了合歡宗,說不得就是宗主之下內門弟子的人選,不一定要去學那雙修之法。」
江折枝喝著酒,有些想不通,若她真的是先天道體,在棲霞山十幾年,不可能不會發現,在十歲那一年,即便只憑藉棲霞山的劍術,也不可能敗在自己手中。
南飲風就更想不通了,雖然一直嚮往江湖,但這些江湖事,真是第一次接觸,跟武俠小說里完全不一樣嘛,聽得人頭都大了,但還是安慰道:「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合歡宗既然這麼大個門派,花了這麼大力氣,就只是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姓名肯定是無憂的。」
隨後,又氣鼓鼓說道:「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都快死掉啦,竟然還想著別人!」
意識到失言,南飲風馬上閉上嘴,又自顧自喝酒,好一會兒才怯生生說道:「對不起啊。」
江折枝在外經歷生意人情往來多年,自然不會在意,於是詢問起從落花谷進入西域佛國的道路,從西域佛國那邊進入雪山,找到百年以上雪蓮的概率會大很多,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直接找到當地人購買。
南小虎常年在西邊山上行走,熟悉路線,於是拿出自己畫的地圖,找出了一條進入西域的路線,數百里之遙,不過山路難行,甚至很長一段路都十分陡峭,不能騎馬,能夠騎馬的地段,常常又有山匪盤踞。
二人說干就干,開始商量起細節,需要在不同路段準備什麼東西,帶多少乾糧,在何處購置馬匹衣物,如何應對山匪等等。
南飲風瞪大眼睛,心中有些砰砰跳,眼前這一幕,難道就是夢寐已久的江湖?
看著兩人一步步敲定細節,不對,為什麼所有細節都只有兩個人呢,難道是不想帶自己去?
南飲風眼前兩人似乎忙得不可開交,自己卻是多餘的那一個,便直接心一橫,聽完所有細節之後,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南小虎看著還在搖晃的房門,無奈嘆息一聲。
江湖兒女江湖老,這座安穩了上百年的落花谷,栓不住他南小虎,自然也就栓不住南飲風。身體里始終流淌著江湖的血,身負血海深仇,誰又能老老實實一輩子待在這落花谷,結婚生子,安安樂樂,直至老死。
若是真心不希望他去尋仇,就該把那些仇恨連同武功一起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不應該傳下來,那麼他南小虎就是土生土長的落花穀人氏,釀著酒,與村民一起耕種,娶上一個賢惠妻子,坐看日出日落,安享天年。
可是既然教了他家傳刀法,告訴了他數十年前那一樁恩怨情仇,那他南小虎就是江湖中人,不會再一直安居於落花谷,當初傳刀嗜血那一天,他就說過,遲早都有這一天。
恰逢這少年被撿回來,幫著走上一趟西域,算是出山之前提前練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少年能夠放下大好前程,為了一個女子得罪合歡宗,他南小虎佩服,這個朋友,得交。
行走江湖,除了傍身刀劍,壺中美酒,有個三兩摯友,也是一大快事,他南小虎,在這落花谷,已經孤獨了太久。
至於從小便沒爹沒娘的南飲風,看似大大咧咧,與誰都能笑言幾句,似乎永遠被村子里所有人寵著,不知道天高地厚,實則身體里的那股血性,入骨至深,小時候被欺負,從來不哭,甚至第二天依舊能對欺負自己的人有個真誠笑臉,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自己身世,什麼仇什麼怨,只不過礙於村子里各方長輩的救命撫養之恩,一直藏在心裡。
這種孤獨,南小虎深有體會。
終究是江湖兒女的血脈,享受不了落花谷的安樂。
南飲風回到自己親手搭建的小院,拿出藏在柜子里的玉佩,放在掌心摩挲著,血跡怎麼洗都洗不幹凈,滲入玉佩中,染了一大片紅色。
這座小院,沒有任何一根竹木經了他人之手,完全是南飲風一人搭建完成,能夠在這養了自己十八年的「異地他鄉」,擁有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實屬不易。
許久之後,南飲風將玉佩收在身上,轉過頭面向黑暗處,用手臂擦了擦眼角。
門外無人,久違的陽光,將連日的陰翳刺破一個洞,好讓夕陽漫出層雲,染紅南飲風的半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