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趙寧靜緩緩走到窗邊,拉開窗帘,陽光破窗而入。
她抬起手掌,溫暖的陽光穿過指縫,落進她眯起的眼睛里。
手機里響起溫暖的聲音:「你的窗外是什麼?」
「藍色的大海,還有航行的船。」趙寧靜說。
「再多說點,我的窗外只有一株比我還老的榕樹。」
「我的腳下是一面峭壁,有一條路通往沙灘和泊船的碼頭——」趙寧靜的目光又回到那面不曾去留意的峭壁,生長著石楠花和硃砂根這種常見的小型灌木,也有在石頭與喬木樹榦上攀附寄生的薜荔,枝蔓橫生,卻顯出茂盛的生機來。她出神了許久,對著手機輕輕說道,「我能看到陽光,也能看到美好的事物,所以我還是正常的對嗎?」
「正常人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不是持續很長時間就不用焦慮。」
「謝謝你。」
「不客氣,」那邊說,「現在說說看,都是什麼事讓你看不起自己。」
趙寧靜輕輕放下手,說道:「我去過半灣酒店頂樓。」
那邊沉默了會兒,「有錢人!」
「沒有蓋的頂樓。」趙寧靜說道,「跟著一群很厲害的人上去的,他們找到一個可以上去的秘密通道。」
「你上去做什麼?」
「因為有人做夢都想去那裡,」趙寧靜頓了頓,「只有在那裡,才能把這個城市的摩天大樓踩在腳底。」
「那你呢?」
「我?那時我十八九歲,以為世界的中心就是喜歡的人,正義就是圍著喜歡的人打轉。」
趙寧靜又伸出手去接住照進窗戶的陽光,跟著那個人來到這個地方。相對於陰冷潮濕的家鄉,這裡的陽光稀鬆平常,而且絕對體會不到那種浸骨的寒冷。
陶正南坐在寬大的進口皮沙發里,腳下踩著手工編織的純正波斯地毯,右手拎著酒杯,桌上擺著快要空瓶的酒瓶,瓶身上印著的酒庄說明了這瓶酒的不凡出身。
這是個以地段論英雄的城市,在半灣酒店的弧形落地窗前,喝著酒,望著窗外雲走日落,黑夜輪替,直到摩天大樓的燈都亮起來。
這是成功的感覺。
繁忙的港口,發光的高樓叢林,都在他的腳下。
他的手指夾著一張照片,同一個角度,卻比他所在的位置更高,更為廣闊。
拍攝者的鏡頭角度傾斜得很厲害,照片里的城市,彷彿一個角落卷翹而起,密林一般的高樓向海面倒去。
在那個卷翹的角落上方,卻懸著一雙白色的帆布鞋,給照片增添了一種被掐住喉嚨的窒息感。
陶正南每次看都屏息斂聲,彷彿只要一出聲,白鞋的主人就會被嚇得從高空跌落。
不止如此,分手以後的很多個夜裡,他還會做這樣的夢,坐在高樓樓頂的趙寧靜,像紙片一樣被風刮下樓。
醒來以後,現實卻更殘忍。
那時的趙寧靜,已不知身在何方。
十九歲時,趙寧靜總是纏著他。
某天他帶她來了這裡,指著半灣那接連天際的樓頂說:你知道那裡面的電梯都要刷卡嗎?沒有卡,你就去不了任何一層樓,而我一定要去那裡,最高的地方。
當趙寧靜把照片給他時,他想嘲笑她兩句,卻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他想看的風景不是高樓,不是港口,不是車流……而是那個繁華之巔,物慾橫流的世界。
這句話在嘴裡打轉,面對她清爽的笑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嘲笑換成了另一種令他哽咽的情緒。
他從沒有被誰感動過,從來沒有為誰心潮起伏。
可是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撩撥他。
他突然走近她,在她嘴角的笑容還沒消失之前,低頭吻住她。
去到巔峰,和擁有她並沒有衝突。
不管要去多高的地方,大不了都帶著她就好了。
趙寧靜吃過午飯後睡了一覺,醒來時晚飯也遲了將近一個小時。
窗外的天空墨藍,夜色正在浸染著空氣,再過一時半刻,藍色的大海變得墨黑,樹枝在晚風中晃動著青影。時間越走,夜越發地寂靜深沉。
趙寧靜走出房間,就看到在走廊上徘徊的黎若谷。
「你總算睡醒了,」黎若谷見她出來,臉色很不好,「再晚點我就去敲你的門叫你了。」
趙寧靜輕輕地帶上門,「有什麼事嗎?」
「等你吃飯啊。」
趙寧靜眉頭一皺,「我今天不舒服,不想做飯。」
黎若谷本來已經率先往前走的,聽到這話,腳下一停,轉過身來,望著趙寧靜,神色嚴肅,「你以為我等你到這時,就是為了等你去做飯?」
不然是什麼?趙寧靜心想,總不會是關心她。
黎若谷見她不說話,更生氣了,「認識你之前,沒人給我做飯,也沒見我餓死。」
趙寧靜對他的脾氣沉默以對。
黎若谷看了她半晌,沒再說什麼,最後也搖了下頭,「算了,你反正也不可能知道,這世上有人是不能挨餓的。」他頓了頓,「我現在要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去?不想去我也可以給你帶點吃的回來。」
趙寧靜聽他說完,臉上浮現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你是在等我一起去吃飯?」
黎若谷越發的不耐煩,「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去!」趙寧靜的嘴巴動得比腦子快。
他倆一同走到山下,熱出一身汗來,氣候突然變得悶熱異常,即使是夜裡,也一絲風都沒有。
街上晚上都收檔了,只有幾家餐廳的玻璃門還透出暖黃的燈光。
他們找到一家搭了水上露台的海鮮餐廳,在延伸到水面的露台上剛坐下,空氣中帶著一股咸腥的潮熱氣,海面竟然沒有一絲風過來。
兩人立即換到了開了冷氣的室內。
「外面有沒有40度?」黎若谷把襯衫的扣子解開一顆,敞了敞領口。
趙寧靜翻著菜單,「實時溫度沒有,最高溫度不一定。」
「這麼熱,會不會是颱風快來了?」
「那就太好了,颱風雨一下,天氣就涼快了。」
黎若谷一愣,「你是不是從來沒經歷過颱風?」
趙寧靜想了一下,「都是過境,登陸的颱風還沒有。」
「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趙寧靜認真地看著菜單,「清蒸斑魚和蝦怎麼樣?辣椒膏熬制的花螺也不錯,你喜歡什麼?」
「不太費時間的就可以,」黎若谷隨口一答,又說道,「你知不知道颱風可以颳走屋頂,大樹連根拔起,房子裡面淹水,外面汪洋澤國……」
「蝦不費時間,一兩分鐘就好。」
「懶得剝,」黎若谷接著說,「這些都不是颱風最可怕的地方,颱風過後,會斷水斷電,有錢都買不到一口熱湯……」
趙寧靜合上菜單,望著他,「你剛不是說沒什麼可說的?」
黎若谷噎住。
老闆走到桌前,「可以點菜了嗎?」從圍裙口袋裡抽出紙筆,「有傍晚剛上岸的青龍蝦,要不要來一隻刺身?」
趙寧靜正要微笑拒絕,卻有人已經爽快地答應,「不錯,來一隻。」
「等下,」趙寧靜擠出笑說,「少吃冰的,魚蝦和貝類就可以了。」
「龍蝦不是蝦?」
「……都是蝦,何必非要吃龍蝦?」
「龍蝦不用剝皮。」
「那你吃魚好了。」
黎若谷原本支著太陽穴的手放了下來,暖黃的燈光下,臉色仍顯得有些蒼白,「問我喜歡吃什麼的是你,我就點了一個菜,你還一直反對——」他彷彿說不下去了,轉過臉對老闆說道,「先去給我拿罐可樂。」
趙寧靜翻開菜單最後一頁,隨便指了一個兩人套餐,「要這個套餐——」抬頭看向脾氣很惡劣的黎若谷,接著對老闆說,「和一隻龍蝦刺身。」
老闆記好離開,再回來時手上拿著一罐可樂,黎若谷勾開拉環,仰頭咕咚咕咚喝下半罐。
趙寧靜則盯住老闆留下的帳單,金額合計那一欄里的四位數,想著出來吃頓便飯,結果大腿肉被割了一塊。
兩人之間彷彿有一根繃緊的線,表面卻如鏡湖一般平靜。
老闆再次過來,拎著一對杯子和一瓶紅酒,「點龍蝦有送。」
趙寧靜盯著紅酒,有得贈送,總算是點安慰。
「謝謝,我們不喝酒。」黎若谷說道。
正要開酒的老闆意外地怔了半秒,隨後把開瓶器揣進圍裙的大口袋,又去收杯子和酒時,被趙寧靜抬手制止。
「給我們留下吧,謝謝。」她堆著笑說。
老闆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了一遍,又摸出開瓶器,鑽進軟木塞,「啵」的一聲響,空氣中瀰漫著酒的甜香。
給他倆分別倒上酒,老闆仍舊一個字也沒有就離開了。
趙寧靜正要去端酒,卻見黎若谷的手拿到桌面上,將面前的酒杯推到一旁。
「你不喝?」她問。
「我不喝酒。」
「為什麼?」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不抽煙?」
趙寧靜頓了一下,「少量的紅酒對健康沒壞處。」
「對我來講,除非是有必要,否則我不會去做這件事。」
「所以也不管掃不掃興,比如團隊聚會上。」
黎若谷想了一下,「我的團隊里應該沒有誰活膩了,敢讓我喝酒給他助興的,」又用力地深想一下,「借給他們十個膽也不敢。」
趙寧靜怔了一下,所以別人才暗算你。
她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推,「今天你不掃我的興,洗衣機里的衣服,我幫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