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鶴州武院
中寧大陸,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大楚國治下西南一隅,有鶴州古城,城之東南迎鶴山,坐落著一處已經存續三百餘年的學館,鶴州武道學院。
這座學館昔年也曾經出過獨步天下的大英雄,名噪一時。只是畢竟地處偏遠,終究還是逐漸式微。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對於西南諸府立志修道習武的學子們來說,鶴州武院依然稱得上是首選之地。
迎鶴山地勢不高,草木繁盛,時至孟秋蘭月,已是十分清涼。聽說府衙里送來了解試的文書,武院弟子們三三兩兩,議論紛紛。
六月里,玉柱山至虛真人玄功大成,往洪州府開壇設講。一時間,瀾江以南,各學院、宗門,紛紛遣出門中新銳子弟,前往聽講。
鶴州武院也以大弟子程樟為首,領著七八名師弟,東赴洪州。這些人多半是鄉縣平民出身,別師遠行,當真是大開眼界。
法會結束之後,諸弟子原路返回,穿九連山,入麓安城,與雲麓書院弟子道別,然後繼續西行,至西鄉縣境。
縣城之中駐有一支兵馬,原系山賊招安而來,時逢主將遽亡,別將王雅本是賊首,其人武技出眾,桀驁不馴。如今無人約束,又聽說朝廷有裁汰之意,便趁機作亂,率兵大肆劫掠縣城。
程樟恰好領著師弟們宿於城中,眼見局勢混亂,程樟便挺身而出,一面護送師弟們退出縣城,一面又召集城中衙役、捕快,與亂軍交戰,鎮住局勢。
縣令遣人飛報麓安城,旅將龍占海親率千餘兵馬趕來平亂,剿滅匪兵,擒殺王雅。程樟卻已經身負重傷,昏迷不醒,被龍占海遣人送回鶴州武院。
經書院教習出手救治,程樟大難不死,險險撿回了一條性命。只是他雖然蘇醒,傷勢還未痊癒,府衙的文書便送來了武道學院。
師弟甲:「今年的解試,大師兄想必是去不了了啊。」
師弟乙:「大師兄的修為么,其實也就那樣。就算這回沒有受傷,最多也不過得個武舉人。要想會試得中,估計是不成的。」
「咱們鶴州武院,這些年會試進榜的,實在是鳳毛麟角。」這是師弟丙,搖頭說道,「上一回京城比試,不是只有曹師姐一人得中?雖說瀾江以南,鶴州武院還多少有些名氣,可是以天下之大,咱們其實算不得什麼。」
弟子們正在悄聲議論,一個身段高挑,容貌端麗的少女進了山門,她穿一身霜色織綾長裙,拎著一個包袱,面色冷漠,旁若無人地款款移步,往北邊院落去了。
「三師姐回來了,」師弟乙羨慕地瞧著她的背影,「這回家去,想必又帶來了許多好東西。」
「人家是什麼出身,咱們哪裡能比?」師弟丁嗤笑,「再說,就有甚麼好吃的,她也不會分給咱們啊。」
「元師姐不但出身好,本事也強出咱們許多,今年秋闈定然是不在話下的了。」師弟甲瞧了瞧自己布袍上的補丁,忽然問道,「你們說,來年春闈,元師姐會不會也得個進士?」
「這個,不好說,元師姐雖強,到底不及當年的曹師姐。」師弟丙再次搖頭,「要知道,曹師姐在武院之時,那可是連麓安城都知道她的。」
「哎,山長出來了,快走快走。」
大講堂前的空地上,瞬間空無一人。
此時此刻,眾人口中的武院大弟子程樟,正在自己獨居的小屋之中,盤腿坐於榻上,運氣修行。
此人二十二三歲年紀,中等個頭,相貌俊秀,只是重傷才愈,未免面色蒼白,身形枯瘦,精神有些不濟。
驀地,他睜開雙目,皺起眉頭,低頭打量著自己包紮嚴實的左掌,麻布之中,仍有黑色的血漬絲絲滲出。
當日在西鄉縣城,程樟與亂軍首領王雅放對廝殺,為救一位師弟性命,左手手掌被對方匕首刺傷,那匕首淬有劇毒,差一點就要了他的性命。
如今別處的傷口都已經癒合,只有這裡,餘毒未盡,傷及心脈,令人運功不暢,修行受阻。
「你自己有多少斤兩,自己不知道?偏要出頭來當這個英雄,英雄是這麼好當的么?還是你以為,做烈士很好玩?你爹娘都死了幾百年了,就算這爛朝廷會發撫恤金,給誰用呢?」
「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去了,你就說你是不是虧大了?如今你有什麼未竟的心愿,我都替你一一了了罷——不過你也不能指望太多,如今這身軀半死不活的,估計這輩子也就這樣啦。」
「還有這什麼破武道學院,說二本都是抬舉了,不就一個鄉鎮中學?還吹什麼數百年學府,連個像樣的醫生都沒有!」重活過來的程樟自言自語,越說越氣,劇烈咳嗽起來,「普普通通的外科創傷,竟把老子治成這個鬼樣子。」
想到那位給自己療傷的丁璐丁教習,年輕貌美,神情嚴肅,眼神歉然地告訴自己,左手的傷勢只能慢慢調養,程樟又悻悻改口:「丁師還是不錯的,只能怪這毒創太過厲害。」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
「來了來了。」程樟不耐煩地起身下榻,束好粗布青袍,打開了房門。
門外是一位個頭矮胖的婆婆,年近六旬,衣著樸素,手裡握著一本尺長的經卷,圓圓的胖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
這位正是武道學院如今的山長,盛蓮。
盛山長年輕時便是出名的女才子,後來應試科舉,金榜題名,歷任府縣,直至行台判官,掌管過營田、督學等事。其人為官清廉中正,頗有令名。
後來因為身體不濟,盛蓮便辭官歸去,卻又被鶴州刺史祁文貴盛情相邀,來做了武道學院的山長。
老人終身未嫁,對學院的弟子們一視同仁,既慈愛,又嚴厲。弟子們對這位山長,則是又敬,又愛,又懼。
如今大弟子程樟這副軀殼裡,已經變成了另一個靈魂,可是身體原主人的敬畏之心,依然令他不由自主躬身行禮:「原來是山長,弟子不知,甚是失禮,還請山長恕罪。」
「不打緊,」盛山長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點頭,「氣色好了許多。如今你既能下地行走,可願陪我這個老太婆,走動幾步?」
「師尊既有吩咐,弟子自當奉從。」
兩人漫步於學院之中,高大的樟木,綠蔭掩映,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落下來,偶爾能聽見幾聲蟬鳴。
真正的秋天很快就要來了,程樟暗想,又低聲咳嗽起來。
兩位教習低聲議論,信步走來,瞧見他們,忙向山長行禮,又避讓離去。
「想必你也聽說,府衙送來了解試文書。」盛山長打斷了程樟的思緒,「這一回,還是你領著師弟師妹們,往麓安城去。」
「弟子這回就不去了罷,創傷雖愈,餘毒未除,弟子如今運功修行,頗有阻滯。」程樟止住咳嗽,搖頭說道,「再者,弟子的斤兩,山長也是知道的,黃師弟、元師妹,他們入門雖在弟子之後,本事卻比弟子更強,有他兩個領頭,不會出什麼岔子。」
「西鄉縣城之事,是你挺身而出,捨生取義。這是英雄豪傑之舉,做得極好。」盛山長眼神慈和,讚許說道,「君子修道立德,慷慨俠烈,足稱不朽。」
可是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些,程樟暗自吐槽,仍然搖頭:「弟子若是功力全復,想必一個武舉人還是不在話下的,如今是萬萬不能了。還不如就留在武院,再好生修鍊幾年。」
「不管成不成,去試一試總是沒有壞處的。」盛山長並不贊成他的想法,「你的仁義之舉,在官府已經有了名號,就該趁此機會,去搏一個出身,也不枉費幾位教習的多年指點。」
她說著將手中的經卷遞過來:「這個,你且拿去瞧一瞧,說不定能有所悟,那也是你的造化。」
程樟掃一眼,心中一跳,經卷上明明白白四個篆字:青冥劍經。
當年鶴州武院曾經出過一位修為震古爍今的劍聖,其人橫行無敵,扶危救困,安定乾坤,做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這部經卷,便是他留與末學後輩的饋贈。
「劍聖經卷,這可是武院的鎮院之寶。」最初的驚訝過後,程樟依然搖頭喟嘆,「每代的出色弟子都曾翻閱過此書,然而一無所得。小子自問資質悟性,都只是平平。他們都參悟不了,小子又何必做這無用之功。」
「成與不成,那都是你自己的機緣,先不要忙著搖頭,你瞧了再說。」盛山長笑了笑,仍然堅持,「總之,老身還是希望你不要氣餒,所謂天助自助者,這一回,仍是由你領著大家往麓安城去。」
程樟沉默良久,終於接過了經卷,再次向山長躬身行禮。
往膳堂用過簡單的晚飯之後,程樟回到陳設簡陋的小屋,點亮油燈,打開了經卷。
然後他就迅速皺起了眉頭。
「一個字都讀不懂,這是什麼字,蝌蚪文,石鼓文,火星文,都不是。」望著奇奇怪怪的字元,程樟十分無語,「這要怎麼學?」
來回翻看,如觀天書。字元氣勢凌厲,卻令人只有抓瞎的份。
心浮氣躁之際,左手手掌又傳來錐心的疼痛。
程樟按捺不住,將裹傷的麻布扯開,撕下。
一滴黑血濺落於書頁之上。
「該死的!」弄污了學院的鎮院之寶,程樟愈發心急,顧不得擦拭手掌,連忙去瞧桌案上的經卷,「咦?」
書頁之上,乾乾淨淨,全無半點血漬。
他正錯愕間,這本經卷,忽然泛出無數金光,一時之間,斗室大亮。
書頁之上的字元,也忽然變了模樣,轉為金色,自己動了起來,彷彿一個個手持長劍的小人,使出各種精奇招式。
程樟目不轉睛,已經被深深吸引,沉醉其中。
良久,一個個字元懸浮起來,在半空之中晃動,幻化成無數影像,劍光閃爍,劍氣森森。
字元越動越快,漸漸令人眼花繚亂,驀地,彷彿得了號令一般,刷刷刷地射向程樟的腦頂。
程樟大叫一聲,身軀卻動彈不得。
他只能驚駭地瞧著金色的字元爭先恐後,從自己的腦頂鑽入。
嗡地一聲,腦中劇痛無比,無數前塵往事,一一浮現,彷彿親身經歷。
他看見自己,手持純青透明的長劍,與各大宗門的頂尖高手,一一對決。各種移山填海的驚天手段,都被使將出來,時而衝上雲霄,時而墜入深淵,令人目眩神迷,驚心動魄。
無數氣流,在他經脈遊走,衝撞,彷彿將他肢解重塑。
凌遲一般的劇痛令程樟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終於在椅子上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程樟悠悠醒來。
一燈如豆,室內一片寂靜。那些黑色的字元,依然靜靜地躺在書頁之上,全無異樣,彷彿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然而程樟神清氣爽,只覺渾身勁力無窮,只是此前的痛感猶在,令他心有餘悸。
他低頭瞧著自己左手手掌,那個難看的創口,已經消失不見。
於是他立起身來,深吸一口氣,運轉周天,毫無阻滯。
神識內觀,但見神田意海之中,碧波無垠,一輪紅日當空,霞光萬道。
日光之下,無數金色的字元若隱若現,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驀地,他伸出右手,懸挂在牆上的那柄鐵劍,鏘啷一聲,自己飛出劍鞘,落入他的手中。
程樟刷地一劍刺出,劍尖之上立即現出一道數尺長的劍芒,青芒閃爍,吞吐不定,寒氣森森。
他暗自運勁,劍芒倏地射長,直抵木門,若不是他及時收住,只怕立時就會破門而出。
程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何境界,但是他很明白,不要說自己受傷之前,便是武院之中修為最高的石監院,也未必有如此功力。
他收了劍芒,無語望著經卷:「您這是給我開掛了呀,可是為什麼非得要先滴血,才能得此造化。難道您其實不是一本書,而是——」
他想了想:「姨媽巾?」
書卷無風自動,從桌案之上飛起,啪的一聲,拍在了程樟的臉上。
「明白了,」程樟面無表情地將經卷摘下,放回卓上,然後棄劍,恭敬行禮,由衷地說道,「其實,您是我大爺。」
新年開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