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安豐公主
羽林軍祖繼興、藍沛元、苗得仁、周林瑞諸將所部,紛紛避雨,一時陣形大亂。惟有霍金麟、陸淵亭兩部人馬,巋然不動,軍容嚴整。
隨扈鑾儀之中,金吾衛郎將、禮王世子楚元璃坐騎受驚,也引發了一陣混亂。
弘盛帝大為震怒,先是誇獎霍、陸二將,然後將祖繼興等人,各施杖責,又厲聲叱罵羽林軍主將厲元隆、胡春元。
楚元璃被當場革職,剝去官袍,聽候發落。
弘盛帝面色赤紅,喘氣粗重,驀地口噴鮮血,向後栽倒。
隨侍的胡鐵忠、升九才、哈魯齊、端水澤等人,無不大驚失色,慌忙搶上前來,將皇帝扶住。
跟隨父親一道巡閱部伍的永王元琪,也被驚得手足無措。
鑾駕匆匆返回紫微宮,胡鐵忠等人雖封鎖消息,但是流言仍是迅速播散開來,京中官員百姓,都知道了聖躬不康的消息。
安國寺住持湛明連夜入宮覲見,老和尚注視著皇帝面容,深為擔憂:「貧僧不知至尊修習的是何等神妙功法,然而瞧來似乎過於艱深,反噬極大。至尊當以龍體為要,還是就此罷手的好。」
「大和尚,」弘盛帝倚在榻上,面色時青時紅,卻冷笑不已,「朕與你同為天元之境,可是朕如今用不了二十招,便能廢了你的修為。」
「貧僧如何敢與至尊過招,必定是遠遠不及的。」湛明雙手合十,「可是至尊身為國主,統御萬方,豪傑效命,其實不必非得武技天下第一。歷代雄主,能晉入天元者又有幾人?倒也不曾妨礙其勛功偉業——至尊執念太深,非是國家之福,此貧僧所甚為憂慮者也。」
「你不懂,」皇帝仍是搖頭,神色固執,「天下第一算得了什麼,朕另有大志,今日尚不能明示之。行百里者半於九十,朕豈可中途而廢?歷經劫難之後,必然要令大和尚,讚歎服膺。」
湛明苦勸不動,只得長嘆一聲,起身告退。
數日之後,弘盛帝率近侍、官員等離開京城,頂著細雨前往崇山書院巡視,以示身體康健,破除謠言。
只是他說話之時,手指微微顫抖,面色則時而泛紅,時而發青。
胡鐵忠、升九才兩人寸步不離皇帝左右,直到弘盛帝登上輅車返回,他們才暗鬆一口氣。
已經痊癒的端王,與四皇子應王兩個,每日都往宮中覲見問安,直到被至尊厲聲斥責,方才罷休。
禮王楚玄暉雖上表謝罪,仍受兒子連累,被免去宗正監之職,由門下侍中封輅兼行之。
九月初十,休沐之日,永王元琪領著侍衛金得義,冒著細雨前來大同坊程宅玩耍。
跟隨永王的,除了金得義,還有另一位女侍衛,也穿著寶藍色團花錦袍,顯出窈窕身段,只是戴著一副面具,不能見其真容。
常玉琨好奇打量一眼這女侍衛,有些詫異:「金吾衛之中除了那個伊侍衛,竟還有別的女子?」
「自然是有的,」永王撩衣在圈椅中坐定,濃眉緊皺,「昨日父皇一怒之下,杖殺了一個小黃門。如今皇宮之中,人人自危,便是升都管等人,行事說話,也是十分的小心。」
常玉琨與杜桓彼此對視,又不敢詢問詳情,鄔玉銘放下茶盅,神色淡然:「皇宮之中,人命如草芥,觸及人主逆鱗而丟了性命,並不稀奇。只是至尊性情大變如此,朝中上下,人人噤若寒蟬,這局勢,可謂是暗潮洶湧,不可大意。」
永王打量著他:「閣下是何人?」
「在下鄔玉銘,不過是戶部一名八品檢司而已。」鄔玉銘從容拱手。
「能成為程典尉之座上賓,定然是有過人之處。」永王點點頭,「不過鄔檢司方才之語,有些危言聳聽。當日楊從源在西魏任官的消息傳至京城,便有人上書,提議朝廷遣使向西京索人,若是魏國拒絕,便發兵西征——」
「父皇卻將這提議駁了回去,說如今並無十分把握能攻入鐵欄關,遣使索人,色厲內荏,徒為天下所笑耳。可見,父皇並未失了理智,只是修行遇阻,難免心下焦躁罷了。」
「這不是焦躁,這是狂躁。」程樟不緊不慢開口,令金得義和那女侍衛,都嚇了一跳,「至尊如今不可再強行修鍊,得先治病才是。」
「程兄,雖說這裡沒有外人,可是你說話,也不能這般不敬。」永王有些不喜,「父皇待你,可沒有虧欠之處。」
「沒有虧欠之處?當年神都校場,程某七戰七捷,至尊卻將狀元之號,給了那匡玉弘。」程樟低笑一聲,「如今程某能做到五品官,這都是自己一刀一槍掙來的。殿下,你想不想知道,當初至尊給徐天朗的密信,寫了什麼?」
「這——孤的確不知。」永王一時愣住,金得義也是面色駭然,這個程樟,當真是什麼都敢說!
那個女侍衛,也用詫異眼神,仔細打量著程樟。
程樟掃她一眼,轉頭問永王:「這是哪一位公主殿下?」
「啊,什麼?」
「殿下何必遮瞞,安豐公主與殿下,乃是一母所生。若程某所料不差,這位想必就是安豐公主?」
永王張了張嘴,沒有回話。那女侍衛自己摘下了面具,聲音很是清脆:「程大人果然是眼力不凡,奴便是安豐。」
眾人都覺眼前一亮,都說幾位公主溫柔秀美,今日一見,傳言非虛。
黑色襆頭之下,一張白皙俏美的小臉,果然眉目如畫,姿容艷絕,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略帶稚氣,卻學著大人模樣,向程樟鄭重作揖:「阿父痴迷於習武修行,瞧來有似漸入歧途,不知程大人有何良策?」
「兩位當真不知至尊所修習的,是何種功法?」
「實是不知,」永王搖頭,「莫非,是劍聖經卷?那本書孤一時好奇,也曾經瞧過,孤是一個字也瞧不明白。」
「不是,」程樟斷然搖頭,「至尊所習,既不是武院絕學,也不是道門和佛宗之功法,而是另有來歷。兩位居於宮中,尚無頭緒,程某就更難猜測了。」
安豐公主元瑤,自己在圈椅中坐下,沉吟說道:「程大人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一事,宮中太清觀東面,有一排侍衛值宿房,戒備森嚴,不許閑人靠近。聽說阿父每月都會去那裡,卻不知是做什麼,甚為絕密。」
程樟大感興趣,卻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凝神思索。
楚元瑤又好奇瞧他一眼。
「確有這麼回事,」永王也想了起來,卻有些不以為然,「這與父皇所修鍊的功法,又有什麼干係么?父皇向來待你,十分寵愛,倒不如回宮之後,你便往紫宸殿去,父皇膝下撒嬌求懇,說不准他就告訴你了。」
「我也只是胡亂猜測,做不得准。」安豐公主乜一眼兄長,「這事父皇諱莫如深,你都問不出來,我去有什麼用?」
永王搖頭嘆氣,又拊掌笑道:「今日是帶妹妹出來散心,咱們老說這個幹嘛?既然來了這裡,咱們用過了晚飯再回去。」
「兩位金尊玉貴,程某這裡粗陋飯食,哪裡能瞧得入眼?」程樟笑道,「兩位殿下,還是在這裡吃些茶,這晚膳,還是回宮去用罷。」
永王正要開口,門子進來稟報:「霍大人石大人來了。」
「不消說,他們這會過來,必定是來吃酒的,」永王不禁大笑,「他們能吃得,孤就吃不得么?昔日孤與妹妹兩個,也是時常出宮,就在坊市裡胡亂吃些,民間美味,其實不比宮中差到哪裡。」
霍金麟、石忠定兩個進來,瞧見楚元瑤,都是大吃一驚:「五殿下怎麼將安豐公主也帶來了?這事若被至尊知曉,定然要吃訓斥的,還是趕緊回罷。」
永王全不在意,擺手說道:「不要說這樣掃興的話,回頭就由你們兩個,扈衛著咱們回宮便是,只說是在陸水河邊賞景,誰又會知道。」
兩個武將只得躬身應命,金得義眼見霍金麟斜眼覷著自己,只好苦笑說道:「五殿下的性子,兩位大人也知道,卑職哪裡拗得過他,雖然心驚膽戰,也只能硬著頭皮跟著。」
「不用擔心,父皇若是責罰於你,孤必定替你說情,保管你平安無事。再說,哪裡就到了這地步?上回你跟著我去見大兄,父皇事後知道,也不過是訓斥孤幾句,又不曾將你如何。」
「哈哈,那就多謝殿下了。」金得義笑得比哭還難看。
當夜,秋霖霢霢,漸有寒意。霍金麟等人扈衛著永王、公主告辭之後,程樟將鄔玉銘請入書房,屏退左右。
他畫了一張草圖,遞給鄔玉銘。
「這是,皇宮布局圖?」鄔玉銘頓覺不妙,「典尉大人打算做什麼?繪製得這般詳細,大人又是從何得知宮中布局?」
「天下的皇宮都是一般模樣,中軸對稱,前朝後寢。再說,永王殿下不用程某探聽,自家就說了個兜底乾淨——這是三大殿,然後是御花園,西面,凝華殿,澄華殿,東面,流杯殿、飛香殿,太清觀位於皇宮東北角。太清觀之東,那就是宮牆邊上的小院落了。」程樟在草圖上指指點點,神色自若,「風雨之夜,正適合我去查探個究竟。」
「大人要夜探皇宮?」鄔玉銘大驚失色,「萬萬不可!」
他瞧瞧緊閉的門窗,壓低聲音:「皇宮之中,多少高手,金吾衛、內侍署,身懷絕技之輩,數不勝數。大人就算已是天元之境,也難保不會露了行跡——再者,先前出了端王遇刺之事,宮中戒備,愈發森嚴,他們一旦出手,也絕不會容情。大人若是失手,又如何辯解?說到底也躲不過一個死罪!我知大人慾查探何事,卻不必用這等兇險的法子。」
「沒有什麼兇險,」程樟不為所動,笑著將草圖遞至青釉瓷燈處,將其燃成灰燼,「就算是龍潭虎穴,程某照樣如履平地——」
他說著推開窗戶,揚聲喚道:「杜桓,教人奉茶過來。」
路婉兒端著茶盅過來,神色期冀問道:「今日兩位殿下在咱們這裡用飯,可還合他們口味么?」
路王氏已經痊癒,如今便在程宅之中做著廚娘,路婉兒則成了宅院里唯一的使女。
在程樟的示意之下,身為宅中管事的杜桓給母女倆的月錢頗為豐厚,她兩個也算是因禍得福,有了個安穩去處。
家中的幾畝薄田租給了同村的村民,路王氏則打起精神,替程宅料理飯食湯水,雖然只是些家常菜式,倒也的確有幾分手藝。一眾主僕,連同時常來蹭飯的鄔玉銘高樹兒兩個,和休沐之時便來做客的霍金麟石忠定等人,都稱讚不已。
可是今日來的客人,身份更為尊貴,又是救命恩人,路王氏使出了渾身解數,賣力操持,路婉兒猶自心下忐忑,如今客人已經告辭離去,她便忍不住開口詢問。
「皇子公主,雖說身份尊貴,終究也食人間煙火。」鄔玉銘拈鬚微笑,「令堂這手藝,便是在京城之中,開個食鋪也做得,小娘子無需擔心。」
路婉兒有些羞怯,又有些歡喜,向著兩人福了一禮,這才退了出去。
夜色愈深,窗外傳來簌簌的風雨之聲,反而愈顯寂靜。
書房之中,燈火輕輕搖曳,程樟與鄔玉銘兩人,各捧書卷,誰也沒有說話。
亥初之時,路婉兒進來,給兩人換了茶盅,然後告罪,回房歇息去了。那小廝高樹兒,早就溜去了倒座房,在那裡悄悄打盹。
街上隱約傳來更夫的擊柝之聲,一直有些心神不寧的鄔玉銘放下書卷,吁了口氣:「這就到了丑正之時了啊。」
「時機恰好,我也該動身了。」程樟早就換上一身黑袍,不等鄔玉銘答話,便長身而起,掣出那柄木劍,輕輕一劃。
他就這麼在鄔玉銘眼前,憑空消失不見。
鄔玉銘張嘴半晌,才端起那盞已經冷了的茶水,只覺入口十分苦澀,他搖頭嘆氣,低聲自語:「這位也是個膽大妄為、橫行無忌之人。但願今夜無驚無險,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