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觸即發
永王來到程宅,心情與弘盛皇帝的病情一樣沉重。
天子氣息沉重,面色一直青紅變幻,雙腿堅硬如同磐石,已經難於下床。
傅雲柏來到弘盛帝如今居住的流杯殿,替他診脈之後,坦率直言:「陰陽失調,已入膏肓。至尊,是該到了立遺詔之時了。」
胡鐵忠、升九才等,無不駭然失色。
弘盛帝勃然大怒,喘氣說道:「你是以為朕如今雙腿不能動彈,便奈何你不得么?朕只消一隻手掌,便能廢了你的修為!」
傅雲柏是騰龍境的高手,可是弘盛帝瞧來,不是自己一合之敵。
「人固有一死,便是貴為天子,也概莫能外。」傅雲柏毫不慌亂,「至尊遷怒於微臣,於龍體並無半分的好處——」
「滾!」
「亞獻官乃是金針聖手,他親口說出遺詔的話來,」永王神色有些戚然,「料想父皇,果真是時日無多矣。」
「昔日曾有帝王,為求長生而服食丹藥,結果適得其反。」程樟說道,「至尊所為,同樣如此。不是說那功法不好,可是他希求長生大道,那卻是萬萬不成的。一旦修行遇阻,就該速速罷手,也不至於今日之事。」
「是,」永王回想父親動輒狂怒的情形,搖頭說道,「孤已經問過胡總管,父皇所修行的,乃是源自西魏的一門秘功,真是害人不淺。前幾日,他忽發奇想,打算將元瑤許配給厲統領家的兒子。孤也不是說厲家郎君才品不佳,可是蘧然指婚,事先也該問問元瑤不是?」
「妹妹趕往御前,求懇父皇收回成命,卻被他狠狠責罵了一頓。」永王嘆息,「當初元瓊,還不如她這般受寵,可是父皇料理元瓊婚事,何等耐心仔細。如今是誰也猜不著父皇心中,究竟是如何想頭。」
「程某聽說,宜安公主也是每日前往皇宮探視?」
「如今是不大敢去了,只因她提議將大兄從莽山召回京師,便又惹怒了父皇,當場發作,喝令將她趕了出去。宜安挂念父皇病情,雖不敢再去流杯殿,可還是時常入宮,聽候消息。」
程樟知道宜安公主楚元瓊的夫婿張錫厚,如今在西山道做著副統領,遠離京城。他正在沉吟,陪坐一旁的鄔玉銘忽然轉頭望向金得義:「至尊病情加重,京中人人心照不宣,端王、應王兩位殿下,為爭這帝位,各使渾身解數。卻不知,金侍衛看好他們哪一位?」
金得義猝不及防,慌亂答道:「這等大事,金某哪裡能猜得著?」
永王更覺愁悶,不由長嘆口氣。
鄔玉銘不出聲地笑了笑,起身說道:「那路王氏得知殿下前來,特地賣弄手藝,眼下正做著炸酥肉。這等美食,正要趁熱品嘗,最是美味,金侍衛,不如咱們兩個先去庖廚,一逞口腹之慾?」
「今日做了酥肉?」金得義不覺垂涎三尺,見永王並未理會自己,便向鄔玉銘點點頭,兩人一塊出了書房。
程樟知道鄔玉銘這是有意支開金得義,他深深注視著濃眉緊鎖的永王:「程某另有一個想頭,要請五殿下,一道參詳。」
永王離開程宅之時,一臉的震驚和茫然。
金得義幾次好奇詢問,他只是搖頭不語。
程宅書房之內,鄔玉銘問程樟:「程典尉將心中籌謀,都透露給五殿下了么?」
「沒有說出全部實情,我只告訴他,會出手干預更替之事。而且請他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設法保全幾位皇子,包括密王在內。」
「在我的計畫之中,永王殿下是必不可缺的一環,因此不能全然瞞著他。」
「厲元隆,」鄔玉銘提醒他,「典尉欲成大事,此人極為關鍵。」
「厲統領也算是當世名將,」程樟終於流露一絲躊躇,「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害他性命。」
「那麼接下來,要如何做?」
「等,」程樟盯著炭盆之中的灰燼,慢慢說道,「等著咱們這位聖上,龍馭賓天的那一日。」
京城之中,已經開始宵禁,謠言則愈來愈多,百官私下議論更甚,諸卿相禁止不得,都只好視而不見。
沈庭柱私下問程樟:「昨日端王府中參軍,又悄悄來見沈某。想來他們也該去找過你?」
「不錯,端王應王,都曾遣人,上門籠絡。」
「我沒有答應端王,」沈庭柱冷笑,「就算他入繼大統已成定局,單憑他接受穆相轉投,我這裡第一個便不答應。照我說,應王殿下,最為適宜。」
「我都拒絕了。」程樟說道,「管他龍爭虎鬥,我只笑看風雲。」
「你竟要做個孤臣?」沈庭柱訝異挑眉,「好膽色,你也是個有本事的,若就此埋沒,未免可惜。沈某透一句實話與你,端王殿下,必定不能成事,要不要與咱們一道?」
程樟微微一笑:「還是不了,多謝沈兄好意。」
往後還會有更讓你驚訝的,他心中暗想。
永王悄悄攜安豐公主元瑤,再次來到程宅,密談許久。
大楚弘盛四十年的十一月十九日,大雪瀰漫,滴水成冰。
曆書上寫著,今日諸事不宜。
戌初之時,常玉琨在程宅用過了晚飯,準備前往進奏院值守。
他換上絲綿袍,正要出門,程樟忽然說道:「今日不必去了,遣人傳話,教院中書吏僕役,小心看守便是。」
「好。」常玉琨迷惑不解,但還是點頭答應,「大哥可是有什麼差使?只管吩咐常某便是。」
「沒有吩咐,今夜所有人,都守在宅里。」
鄔玉銘領著高樹兒,也來了程宅。喝過熱乎乎的薑湯,高樹兒便去了倒座房,與程宅中幾個僕役烤火閑話。鄔玉銘則留在書房之中,陪著程樟。
他面色沉穩,只是在端起茶盅之時,手微微有些顫抖:「大人前日,給幽平道祁都督,和清流府陳司馬,各有去信?」
「給他們都寫了信,想必俱已收到,如今正是大吃一驚。」程樟笑了笑,放下手中那本詩話,「本來還想往新平伯成儉府上走一趟,後來想想,倒也不必。」
「甚好,」鄔玉銘點頭贊同,「成大人性情過於迂直,他雖是個好官,卻不宜參預此等機密之事。」
兩人不緊不慢,低語細談,直至亥初之時,程樟忽然起身:「是時候了。」
說罷,他大步推開房門,消失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羽林軍,護衛京師,計有六萬之眾。主力駐於皇宮北面的玄武城中,另有一部,屯於神都苑。
玄武門軍營之中,主將節堂,火燭高照,厲元隆一身戎衣,獨自默坐,手不釋卷,瞧得十分入神。
這位新任羽林軍統領,年約四旬模樣,其實已經五十齣頭。他相貌威嚴,安坐如鐘,大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氣概。
周遭忽然一片寂靜,門外一聲咳嗽不聞,令人彷彿置身於洪荒之世。
院外值守的軍士,營中巡夜的部伍,竟然沒了半點聲息。
厲元隆慢慢放下書本,右掌張開。
一桿通體烏黑的大槍,倏然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羽林軍主將從書案之後起身,邁步至階前,沉聲說道:「不知是哪一位天元境之大能,擅闖我羽林大營?此處乃是軍機要地,還請閣下,速速離去。」
門外傳來一個沉穩從容的聲音:「要我離開,此事不難,就要看將軍手中這桿大槍,能不能辟易千軍了。」
不知來人身在何處,卻彷彿只在厲元隆身前,字字句句,十分清晰。
厲元隆毫不遲疑,周身紫光大盛,手腕一抖,嗖嗖聲響,六道黑色槍影,齊齊而出,聲勢驚人。
槍出堂外,卻生生在半空之中煞住。
六齣飛花,鋪天蓋地,沉沉夜色之中,六道槍影懸停於節堂之前,不能動彈半分。
厲元隆手腕再抖,又是六道槍影飛出堂外,射向同一個方位。
空氣彷彿微微波動,他第二次刺出的槍影,也叮的一聲,凝滯不動。
就像是被凍在了這寒冷的黑夜之中。
厲元隆槍至人至,跟著出了節堂。
他飛身而進,腳尖只在槍影一點,就要破空再刺。
來人終於現身,手中木劍刺出,穩穩地點在大槍槍尖之上。
兩人身形,同時凝住不動。
厲元隆只覺身前一堵厚牆,阻住去路,接著,一股極為雄渾的力道,推著他向後倒飛。
眨眼間,兩人一前一後,又退回節堂之中。
劍尖抵住槍尖,厲元隆有如置身風雪荒野,對方的玄功內勁,一波又一波奔騰而來,令他周身寒徹。
彷彿他已經變成了一座冰雕,連心跳也忽然間微弱下來。
「距離天元之境,只差一線,」程樟微笑,「厲將軍這身修為,堪稱軍中第一人物。」
「閣下夤夜來此,就為了考較本官的武技么?」厲元隆面色不變,語調鏗鏘,顯得全無畏懼之色。
其實他聲調如此,是被凍的。
「我沒有這樣的閑工夫,今夜來此,是要告訴厲將軍,皇宮將有大變,羽林軍,未可輕動。」
厲元隆終於面色大變:「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就是程樟,鶴州武院弟子,丁丑年武探花,曾為幽平道行台長史,如今不過是刑部小小一名員外郎。」程樟好整以暇,「不過,我還有另一個身份,劍聖傳人。」
「劍聖?」厲元隆面色再變,無比震驚地瞪視著他,「閣下今夜,究竟想做什麼?」
「天子大漸,只在今日。我夜入軍營,是要吩咐厲將軍——」
「應王,不可為天子。」
「今夜,羽林軍只聽程某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