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衛嫿:殺人償命!
地牢之內空氣潮濕,剛剛踏入便覺得一股水汽撲面而來,魏畫不適的蹙起了柳眉。
高高在上的小窗呼嘯而來的冷風,吹著燭火搖曳,映在牆上的人影影影綽綽的,有些詭異。
牢頭舉著燈燭,小心翼翼的護著,將魏畫引到地牢深處,面前是一面石門。
牢頭將燈燭放下,掏出腰上掛著的鑰匙,將石門打開,給魏畫推開了一條縫。
「縣主請——」牢頭躬下身子恭敬道。
魏畫並不著急進去,微微垂眸對牢頭道:「我要和爹娘弟弟告別,你不必在這等,我一會兒自己出去。」
牢頭有些猶豫,「可是縣主,這不和規矩……」
魏畫意味不明的斂下眼睫,周身的氣息有些危險,「哦?難不成我身上的玉牌,還入不了你的眼么?」
牢頭下意識的往魏畫腰身上瞥了眼,掛在她身上的玉牌刻了個十分明顯的淮字。
牢頭幾經思索,迅速轉身離開了這兒。
魏畫抬手調整著衣袖,拿起邊上的燈燭,推開了地牢的石門。
沉重的石門刮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轟鳴聲,像是快要砍下來的斷頭刀。
地牢中即將燃到底的蠟燭散發著微暗的燈光,魏畫走上前,將手裡的燈燭放了上去,吹滅了那盞要熄滅的蠟燭。
她抬眸看了眼靠在對面的三人,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甜美乖巧的笑容。
「爹,娘,青雲,我來看你們了,你們過的還好嗎?」
她踩著腳下的石板緩緩往前走,口中喃喃道:「我特意囑咐了那些人,不許對你們用刑。行刑的前幾天,我希望你們能無病無痛的度過,這是我能給你們做的最後一些事了。」
魏畫捂著心口,眼中閃爍著淚花,目光從三人身上滑過,而她們的表情卻分毫未變。
秦氏身心俱疲,靠在丈夫的懷裡,半睜著的眼睛沒有半點光亮,連呼吸都是微不可聞的。
衛長風抱著妻子,也是一眼也沒看魏畫。
只有曲起一條腿靠在牆角的少年,對她冷冷勾了勾嘴唇。
「別頂著我姐姐的臉做這樣偽善的表情,我想吐。」
魏畫身子一頓,她僵硬的將身子轉向衛青雲,輕笑了聲說:「青雲,我就是你姐姐,你在胡說什麼?」
衛青雲眸中滿是嘲諷,即便他狼狽如斯,氣勢也絲毫不輸,一字一頓道:「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魏畫猛地站了起來,本來溫柔的目光也變得有些陰沉,掃過一旁的衛長風和秦氏。
她輕聲問道:「爹和娘,也是這麼想的嗎?」
「你別叫我娘。」秦氏低柔的嗓音,帶著強勢道:「你不是我的女兒,你不要喊我。」
秦氏別過頭,把臉埋在丈夫懷中,無聲留下的眼淚浸濕了他身上的囚衣。
衛長風心疼的拂去妻子臉上的淚水,威嚴的面孔朝魏畫看去,沉聲道:「到現在這個地步,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你到底還想要怎樣?你是誰?用了什麼法子代替了嫿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魏畫還未說話,衛青雲便嗤笑了聲,對衛長風道:「爹何必問她這些,她到現在依舊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搶姐姐的身子還能為了什麼,就是不知從何處來的孤魂野鬼,趁著姐姐體虛趁虛而入罷了!」
「你住口!」
魏畫憋紅了一張臉,揮著手中的蠟燭指向衛青雲,「我是你的姐姐!你為何總是不信我!為什麼總要和我作對!難道我比不上她嗎!我對你沒有那個病秧子對你好嗎!衛青雲!你這個白眼狼!」
「還有你!你們——」魏畫舉著蠟燭照亮了衛長風夫婦的臉,怨毒的抱怨:「你們為什麼那麼希望她回來?她回來有什麼好?這身子如果沒有我早就死了!是我代替她陪了你們這麼多年!可是你們呢!你們永遠只想她回來!」
「我的付出你們永遠都看不到!你們背棄了我!你們該死!該死!」
她手中的燈燭的燈芯火苗驀地騰起了三分,在無風的密室中開始瘋狂搖曳,在場卻無一人發覺。
衛青雲狼一樣的眸子竄上冷冽的寒光,猛地暴起沖著魏畫撲了過去,像放了掌中利刃的頭狼。
魏畫受了驚嚇,狼狽的倒退了一步摔坐在地,發出一聲尖叫。
伴隨著鐵鏈滲人的顫動聲,衛青雲的身子永遠離了魏畫一段距離,任他如何掙扎都不能近身。
衛青雲喉中頻起暴怒的沉吟,死死盯著魏畫,怨恨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洞穿!
魏畫一直都很害怕這個陰晴不定的弟弟,之前的畏懼至今也不能消除,故而即便知曉他武功盡廢,四肢還綁著鐵鏈無法近她的身,魏畫依舊被他兇猛的動作嚇了一跳。
回過神后,再看奮力掙扎的衛青雲,魏畫的心底沒來由的湧上一股解氣的興奮。
她扶著牆站了起來,譏笑著看著衛青雲,放肆的大笑,嘲諷道:「你別做夢了衛青雲,你再如何恨我搶了你姐姐的身子又能如何?你現在能奈何我嗎?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衛小將軍嗎!」
魏畫嬌俏的面容猙獰的絞起來,「你現在就是個廢物!」
她踉蹌著站起身,重新拾起倒在地上的燈燭,拍了拍群上的塵土,乜著眼前三人。
「既然你們無情無義,那我也不必顧忌舊情了。」
魏畫扯出一抹笑容,「殿下會很高興看到手握大慶半壁江山的衛將軍一家,從此消失在史冊之上……」
「不過你們不必遺憾,因為我的名字,我被記載在史書上!」
「我會是大慶的皇后!」
魏畫高抬下顎,秀氣的天鵝頸勾勒出優雅的弧度,她好似能看見自己鳳儀天下的模樣,興奮的高抬嘴角。
她緩緩垂下頭看著三人,「我會用衛嫿的名字,給衛家留最後一點痕迹……」
她手中的燈芯又開始搖曳,映射在牆上,好像形成了一個詭異的人影,可依舊無人察覺。
秦氏帶著淚痕的溫柔面孔,有隱約的厭惡和扭曲,帶著恨意的雙眼看向魏畫。
「你大可以用你的名字,為何偏要佔我嫿兒的名!衛家已經被你搞垮了,嫿兒做了什麼,你連她最後一點東西都要佔!」秦氏情緒越來越激動,說著說著臉上便沒了血色,一股怒氣湧上,一股咸腥在她口中蔓延。
「娘——」
「燕婉!」
衛青雲和衛長風臉色瞬間巨變,秦氏倒在衛長風懷中,不斷的咳出血沫,怨毒的目光死死看著魏清。
魏畫呼吸漸漸急促,倒退了幾步,喘息著開口。
「……為什麼你們那麼執著我是不是衛嫿?」她聲線帶了哽咽,怨恨的看著秦氏。
「我是搶了她的身子……可是我憑什麼不能搶?」她眼中的怨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執拗的眷戀,「我死後哪兒也不能去,只能在你們府上待著,我看了太多太多你們的生活,我也愛你們啊……我不比衛嫿愛的淺!」
「她整日病懨懨的,身上帶著的都是難聞的藥味,就是個泡在藥罐子里的人,隨時都會死。」
「可是我不會,我能一直陪著你們,甚至我和她的名字都差不多,你們能對她如此寬容,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我呢!」
魏畫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的說:「我每日都在盼望衛嫿去死,即便我不能取代她,那我們誰都享受不了你們的疼愛也好!可是你們為什麼還是不放棄她?」
「娘不顧身子一步一叩首的上山替她求葯、爹堂堂一個大將軍,為了她能下跪去請神醫!青云為了她走遍大慶周圍數國,就為了能找到給她續命的法子!她憑什麼能這麼好運!」
「我和她名字這麼像,憑什麼她有這麼好的家人我沒有!」
魏畫吼完有些缺氧,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是她自己沒用導致魂魄離體,既然如此,我憑什麼不能搶?她魂魄離體,那這具身子誰搶到就是誰的!憑什麼我不能搶!」
「你住口!」秦氏聽了魏畫的話,心口好似被撕了一塊大洞,不停的往裡灌風。
她可憐的女兒,明明只要術法成功就能身子大好,誰曾想她身邊居然一直跟著一個虎視眈眈的惡魂。
秦氏強忍著悲傷,無聲的流淚,緊緊盯著魏畫的雙眼:「你為了一己私慾,強佔嫿兒的身體,即便你頂了嫿兒的身份,那也不是我們衛家的女兒,我絕不會認你!你是個惡鬼!」
「秦燕婉——」魏畫捂著耳朵,一雙杏仁怒瞪,眼珠好像要掉出來似的,尖銳的叫聲直衝雲霄。
「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你們一家,都是不識抬舉!我比衛嫿好了上千倍上百倍!好,你們不認我,羞辱我,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你這麼想你的衛嫿,那就下去和她團圓吧!」
魏畫氣的臉紅脖子粗,轉身推開石室的石門,怒氣沖沖的衝出了地牢。
大牢前不遠的街道上,站在馬車旁垂著腦袋昏昏欲睡的阿珠,沒有覺察到魏畫已經從地牢里出來。
在魏畫盛怒時,挨了她的一巴掌,直把她打的摔在了地上,腳踝傳來一陣刺痛。
「你也來敷衍我!還不快扶我上去!回府!」
魏畫對著阿珠一陣拳打腳踢,仗著四下無人半點不顧及形象。
阿珠腦子昏昏沉沉的,下意識捂著腦袋,等魏畫撒完了氣,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忍著腳踝的疼痛,將她送上了馬車,跳坐到前室,抹了把不知何時留下的眼淚,甩著韁繩駕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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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府
自從大將軍衛長風被貶職后,衛將軍府那個氣勢恢宏的匾額便摘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灰撲撲,簡單至極的衛府,即便宅邸從外看仍就是雕樑畫棟的樣子,卻透露出一股無聲的悲涼。
阿珠勒住韁繩把馬車停下,跳下后沖簾內說道:「小姐,到府上了。」
馬車內許久沒有回話,好半晌以後,才被一雙素手撩開了車簾。
魏畫臉上帶著淚痕,一身素衣勾勒出的單薄身形,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她伸出一隻手搭在阿珠手上,緩緩走下了馬車,從她僵硬的動作和空洞的眼神,不難看出她這一行辭別父母弟弟,受了多大的打擊。
阿珠低眉順眼的攙著她進府,老管家前來開門,看著魏畫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枯啞蒼老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悲傷,勸說道:「小姐節哀吧。老爺夫人,一定不想看見小姐,為了他們,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管家身邊的嬤嬤也揪著帕子,頷首附和:「是啊,小姐一定得堅強,小姐身子本就不好,這好不容易養好了,可禁不起半點磋磨了,小姐聽老奴一句話,您好好活著,才是夫人老爺最大的心愿吶!」
說到動情之處,老嬤嬤拿著絹帕抹著眼淚,抽噎著流下悲傷的淚水。
魏畫隻字不發,搭著阿珠的手走進了府中。
管家和嬤嬤將人送到了院子外頭,吩咐院內的下人照顧好她,才離開了此處。
阿珠攙著魏畫到內閣的美人榻上坐下,拾起矮几上的抹布,將燒在爐上的茶壺取了下來。替魏畫斟了一盞茶,小心翼翼的呈了上去,「小姐,喝茶……」
魏畫擺弄著手中的絹帕,褪下繡鞋,斜躺在了美人榻上。
阿珠手中端著茶碗的底兒,茶是滾燙的水泡開的,即便是有個底兒兜著,沒過多久,茶托也開始發燙,阿珠緊咬著唇瓣,端著茶碗的手有些顫抖,但依舊強忍著沒有動彈。
等魏畫開口讓她放下時,阿珠的指尖已經腫了。
「知道我為什麼罰你么?」魏畫斜睨著她,慢悠悠的問道。
阿珠掀起裙擺跪了下去:「奴婢不知,但小姐責罰奴婢,一定是奴婢哪兒做的不好,請小姐明示!」
魏畫看了她半晌,沒來由的長嘆了聲,抬臂示意她起來。
阿珠戰戰兢兢地起身,聽她道:「我哪裡想罰你,罷了,你沒什麼做錯的,是我做錯了。」
魏畫捂著眼睛,幾息的時間,兩行清淚便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滑落。
「是我……今日太過悲傷,才、才在刑部大牢前,沒能忍住,把氣撒在了你身上,是我的錯……」
阿珠眼底已經沒有亮光,機械的開口:「小姐不必自責,奴婢都知道的,小姐無需為了奴婢這般。」
魏畫眼含希冀的抬眸,「你當真不怪我嗎?」
阿珠點了點頭。
魏畫好似很細心,七嘴八舌的與她敘了一番舊情,才讓人走了。
耳聞外室的廂房大門閉合,魏畫臉上的和善消失殆盡。
她長舒了一口氣,靠在了玉枕之上。
望著桌上搖曳的燭火芯,心中尋思良多。
驀地,魏畫好似受到了驚嚇,騰的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
她揉了揉眼睛,沖著方才的方向死死盯了半晌。
燭火映在牆上,依舊是溫暖的橙色,沒有人影,也沒有別的。
魏畫心下有些害怕,撫著胸口深呼吸了幾次,撈過桌上的茶碗,揭開茶蓋便要飲。
這不看不要緊,看清那水中呈現的倒影時,魏畫忍不住尖叫了一聲,抬手把茶碗摔了出去。
那茶麵上飄忽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是誰!是誰裝神弄鬼!是誰!給我滾出來!」
魏畫裹緊了身上的衣裳,蜷縮在美人榻的一角。
她附身衛嫿已經許多年了,她做鬼時自然不必怕那些東西。
可自從她附身衛嫿起,她身上的鬼氣就已經消失了,她現在就是一個普通人。
她再了解不過,這些惡鬼害人的方式。
魏畫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摸索,過了好半晌,才掏出一塊符來。
「什、什麼不三不四的髒東西,居然敢、敢來嚇我!我做鬼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她神神叨叨的嘀咕著什麼,便在她四下張望之時,屋內的燈忽然間滅了。
魏畫失控的尖叫聲傳遍了整個院子。
即便廂房內伸手不見五指,她依舊看清了站在她身前的人。
沒有五官,穿著一身白衣,離的這麼近,魏畫清楚的聞到了從她身上傳來的中藥味兒。
魏畫驀地停住了尖叫,瞳孔中一片錯愕,「衛、衛嫿——」
「怎麼可能是你!你應該死了才對啊!」
她霸佔衛嫿的身子沒多久,就偷偷找來了法事做法,用衛嫿留下來的貼身之物,將她的魂魄徹底打散,她現在應該已經化為青煙了!她是怎麼在那場術法中活下來的!難不成那個法師是個騙子!
短短几息之間,魏畫想了許多,而原本站在她身前的女鬼,已經悄無聲息的,快要和她面貼面了。
魏畫臉上冰涼一片,她知道,那應該是她被風乾的眼淚。
「衛嫿……是你對不對?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屏住呼吸,強忍著害怕與她攀談。
沒有五官的女鬼一言不發,只一步步的逼近她的面孔,魏畫渾身冰涼,嚇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了。
「你、你想怎麼樣!」
房內的燈燭幽幽的亮起藍光,啪嗒一聲脆響,燒在爐上的茶壺裂開了。
四濺的茶水滴落在美人榻的案幾之上,茶水像是被人操控,居然自己在案几上滑動起來。
茶水組成了四個字:殺人償命!
魏畫只看了一眼,就連滾帶爬的站了起來。
狼狽的跌下美人榻,瘋狂往門外跑去。
「快來人啊!救命!快來人!阿珠!阿珠!來人啊!」
她跑到了門口,才發覺廂房的門一動也不能動。
她猛地意識到,她方才喊得如此大聲,居然沒一個人過來查看情況。
是衛嫿做的。
眨眼間,她背上貼來一處冰涼,肩頭驀地一沉。
魏畫不敢回頭,一個勁的拍打房門。
屋內越來越冷,魏畫只覺得頭暈腦脹,雙膝顫抖著跪了下去。
她死死捏著手中的符紙,心中的恐懼忽然被憤怒佔滿。
她不再拍打房門,扭身看著衛嫿。
她冷的牙齒打顫,但每個字都吐露的很清楚:「即便你殺了我,也換不來你爹娘、你弟弟的命!」
「你救不了她們!你既然沒死,這些年種種,想必你都看在眼裡了!即使你苟活下來又能如何!你還是沒辦法阻止我!沒辦法救你爹娘弟弟,沒辦法救你衛家!」
廂房內的物什開始劇烈顫動。
魏畫只看那女鬼猛地朝她撲了過來。
廂房內各種碎裂聲此起彼伏的響起,伴隨著一道金光——
魏畫意識全無,身子軟綿綿的倒下,躺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燭火重新亮起,將廂房照成了暖洋洋的橙色。
魏畫倒在廂房的門檻前,緊攥符紙的手中已經空無一物,只有塵土順著她的指縫划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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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
西廂房的一處小院,在昏暗的夜色中竄起一道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