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等待

有一種前進,叫等待

——題記

他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就算從小住在陰淮二十多年,這種聲勢的暴雨也前所未見。

幾天前王宮殿檐的磚瓦被雨涮下了好一大塊,把殿前丹墀的精雕龍紋砸得稀爛。他聽說漢王當時氣瘋了,從殿中衝進雨里,指著老天罵咧起來。

那個偷偷把這事告訴他的侍兵忍俊不禁,他卻沒反應,只是望著門外的雨,問當時還有誰在。

「哦哦,只有蕭丞相在。」

「那就好。」

他把那個笑個不停的侍兵打發走,靜靜坐下。案几上是地圖,從漢中到關中,棧道的路很分明。他的手不自覺地在地圖上摩挲,筆劃若隱若現地,寫一個「八」字。

現在是七月,這是漢都南鄭。

他不怪漢王,他不會去想漢王是心痛那些龍紋,只想是這雨下得太難受了。樊噲、夏侯嬰早早便來問過他,後來蕭丞相也來了,問他有什麼變策,八月恐怕是來不及了。

他說等。

他倏地又站起來,跨步到門前。雨打在門檐下狠狠烈烈,轟轟隆隆此起彼伏。他沒止步,再往外走一點,被澆濕了整張臉。

他抬頭去看天。

天在哪?在哪兒?滿目的是陰霾,是遮天蔽日的沉雲。他心想這多有氣勢,長平當年百萬的秦趙大軍可有這種氣勢?雄據八方的濁色連綿無盡,萬丈天色暗邃得心寒。他甚至想像漢王那樣喊些什麼了,可是轟烈的雨點橫卷齊下,讓他張口便嘗冷澀,連眼睛都快無法撐開。

他跌退幾步,滿心的壓抑噴涌而起。

「你是大將軍!!我們可以等,可以等你,那你也就只會等嗎?!我看蕭丞相一定是走眼了,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傢伙!看來你在陰淮的事是真的,哈俺原來還是不信的呢……」

那天樊噲把他罵了,他記得。

他終於低下頭。雨水從眉梢,從鼻尖,從嘴角破堤而下。他甩甩頭,又發現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是雨進了眼睛,生出一種苦澀的痛。

`

他哭了好久,老人心不在焉也算出來了,太陽從那到那,兩個時辰。

已經是殘陽了,老人的魚簍里半尾魚影也覓不著。老人想魚兒們都挺正常,在這哭哭嚷嚷的聲音中沒敢來送死。可是老人倒沒別的什麼意思,只是一動不動盤腿坐在河邊,悠哉地垂著他的釣竿,眼睛微眯眨也不眨。

浩淼的餘暉鋪卷開來,在河面泛著顫抖的水痕。

「渭水上的殘陽老夫見過,沒這漂亮。」

年輕人猛地抬頭,在他傷心絕望了那麼久后師父終於開口說些話了。

「那您可見過一個人從別人褲檔下鑽過去嗎?您見過嗎?!」年輕人帶著哭腔笑起來,「呵,這麼多年來我可是聽您的話了,學您那些莫測的東西,聽您說要少與俗人爭鬥,要忍……」

垂釣的線紋絲不動。

「現在您知道我是什麼貨色了吧?您當初走眼了,您怎會瞧上我呢?我不知道您究竟想讓我做什麼,也不知道您究竟是誰。您在六國滅后把那些東西傳授給我又有什麼用!?不過您現在該明白了,那些兵法、陣法、韜略,我這條狗命是使不來的。我在一群無賴面前都不敢拔出劍來,您還能指望我於千軍萬馬前列陣?哈哈哈……」

老人一臉漠然,連頭也沒偏過去。於是年輕人憤然立起身子,顫抖著聲音道:

「師父,您恕我最後一次無禮吧!我不會再等了,我現在就要去死,死在這河裡,您不要管我……」

「不管你?」老人冷笑道,「你吵嚷了半天老夫可是一條魚沒釣著。現在你要死沒事,死在這河裡把水臭了也沒事,可死前你得給老夫釣條魚賠罪,今晚下酒。」

老人說著,輕輕起身站在一旁。釣竿留在地上。

「好。」年輕人用力抹乾淚眼,走過去。「我韓信雖然是條懦夫,但魚是從小釣到大了,不礙死。」

於是他坐下,嫻熟地收起竿和線,向河中一甩。漣漪離散開。他心中暗想一定要釣上最大的魚,這是他死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要做好。

「換個地方吧,老夫坐了幾個時辰鉤也沒動,你就別傻呆在這了。」老人冷冷道。

「不,師父。」年輕人放輕聲音,全神貫注地望著水面的浮子,「如果您僅期望釣上幾條小魚,那我們換個地方。可我從小釣魚明白,大小不可兼得,大魚藏在最深的水裡,您必須等,最耐心地去等。」

老人在他身後緩緩踱步。

「哦,你知道了?」

「什麼?」年輕人太專心,沒聽清楚。

「我說,你可知道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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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了。他穩步再退了幾步,回到檐下。

從陰淮城到西楚霸王帳下一個忍聲吞氣的執戟郎中,他等過來了;然後他又等到了張良,等到了蕭何,等到了一個肯拜他為大將的漢王,師父說得對,真正的利劍就算埋在土裡也掩藏不了鋒芒。

可現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需要等。一直困擾他的不僅僅是走陳倉出兵的問題,從這條隱蔽的古道出大軍不會有什麼磕絆,除了這惱人下不完似的大雨,他率領的漢軍必然可以過去。

問題是過去后呢?

項羽在秦地分封三王重兵封鎖,尤以舊秦名將「雍王」章邯最為棘手。三王總兵力遠在漢軍之上,他要怎麼打?漢中的人們沒有退路,這是唯一的機會,敗不得的機會,無論是張良還是丞相蕭何乃至漢王和罵他的樊噲都把這機會給他了,他該怎麼前進才能取勝?

師父,你說呢?

雨聲遮蔽所有的絮語,誰也聽不見,於是他一步一步地回到屋中,把門掩上,掩住所有轟隆隆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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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一生最靜謐的夜。殘剩的魚骨零亂地丟置在篝火旁,在噼噼作響的火星中若隱若現。他抬頭去望一輪圓月,又去望月下的師父。老人正襟危坐,默默看著他。

「師父,你說我要等多久?」

老人沒說話。

「師父?」

「你自己知道。」

「什麼?您如果不知道就直說吧,何必這樣挖苦我?」

「你喜歡在腰間別兩把劍,覺得這樣威武。終於有人看不慣了,侮辱了你,你卻沒有拔劍去刺他。」月光下老人的聲音突然顯得悠遠。「因為你知道刺了他,你就要償命,你真正最鋒利的劍將永遠拔不出來。」

「我……我不知道……」

「你也知道身上那兩把劍哪把更鋒利,什麼時候該拔哪一把,什麼時候哪一把不該動,這些你都很清楚。」

年輕人張惶起來,慌忙辯解:

「不不,我、我怎麼知道……」

「有時侯你讓為師都自覺不及的是,你總把最鋒利的劍留在最後頭。這之前,你太懂得把劍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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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案几上的地圖旁,擺著漢王親授的令劍。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揣摩師父的話,他不知道那個晚上師父是否在嘲弄他,為他怯懦的行為冠上一個個恰如其分的理由。他把令劍握起一遍遍打量,稍稍抽出便窺見灼目的光。

他苦笑道,師父,現在我還得把劍按住嗎?

雷聲突然轟鳴遍布穹空,滾滾巨聲踏著沉雲洶湧而過,莽撞恣肆。

小時候師父說秦軍如雷的威勢,他不信,問師父您怎麼知道。師父聽了就笑,笑得很開懷,笑得旁若無人,像聽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現在他也笑了,沒有一點兒苦澀的意味,只是輕輕把劍按好。韓信安安靜靜地坐下,聽著雷聲漸次過去再無反響,聽著雨點轟鳴就要淡褪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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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您也在等什麼嗎?」

老人點點頭。

於是他乘著醉酒的興緻再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從小問了一遍又一遍,回答總是沉默。

「那您到底叫什麼名字?」

當時他記得整整一宿后,月亮已經失色了。東邊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白,從小小星碎的角落擴散開,驅逐皓月與繁星的光芒。他可以想象,這片蒼白最終將如何統治整片蒼穹。

師父即使在喝醉時仍坐得那麼端正,說話仍是那麼不緩不急。

「老夫,叫尉繚……」

他大笑打斷了師父,他說徒兒斗膽自稱嬴政,太尉您不必操勞了。老人聽了一怔,只是淺淺地笑,繼而望向沉沒在夜幕中的西方。

很多年後他完整地知道了尉繚的故事,知道這個人如何滿腹謀略地潛隱咸陽十數年,終得秦王賞識被拜為大秦太尉而定吞掃六國之策;他也知道這個人如何失望地卸下官印,在始皇帝溺於長生不老之術時,離開咸陽,開始最讓人費解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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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公元前二零六年八月初,漢中暴雨止,漢王令重修棧道。雍王章邯率精兵十五萬聚斜谷關嚴陣以待。

八月中,漢軍越陳倉古道,占陳倉城。雍王章邯急調軍奔襲,其勢如雷,以期漢軍輕取第一功後繼續深入,而成包圍殲之。

韓信按兵陳倉不動,以逸待勞,以休養精兵十萬破章邯軍十五萬於城下。

公元前二零六年九月,漢軍定關中。自此,楚漢全面爭霸。

(本文以長篇科幻小說《天意》的部分虛構情節為基礎,僅與喜愛《天意》的讀者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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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三國(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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