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年前。
簡依人第一次入宮是跟著母親到宮內為李太妃賀壽。
李太妃已經七十歲了。對於長年生活在宮中的女人來說,能活到這個年紀著實不容易,所以給李太妃賀壽也成了皇帝朱禎裕為彰顯後宮祥和、倡揚孝道的大事。
李太妃曾是先帝的一個寵妃,育有一子一女,只可惜兒子沒養大,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兒後來也遠嫁他鄉。她可說是孤苦一人,在宮中寂寞煎熬,但之所以能活到七十大壽,應該是由於她為人寬和、性格純善,對大喜大悲之事從不過於糾結的緣故。
這次大壽若不是皇上堅持要為她辦,李太妃自己並無過分張揚之心。
當簡依人跟著母親走進李太妃的卧香殿時,殿里已經聚集了眾多前來送禮道賀的女眷。
簡依人今年十四歲,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入宮的女眷中是極少數的,她謹慎小心地跟在母親身邊,不敢錯走一步。入宮前,母親一直諄諄教導她少說話、多看多聽,為了日後的好事開開眼界。
日後的好事是什麼?她心中多少能猜出一些,卻也不敢說。
傳聞明年太子就要選妃,太子朱世隆早已成年,但是正妃人選遲遲未定,只納了幾個側妃誕育子嗣,所以宮內宮外有很多人都看準了太子妃這個位置,都希望將自家的女兒推上寶座。
她並沒有雄心壯志要當太子妃,儘管見到她的人都誇她美貌,但她深知在皇宮之中只憑美貌是難以生存太久的。
「蘭馨,你好久沒有到宮裡來了。」容妃一見到簡依人的母親華蘭馨就開心地過來拉住她的手。她們是表姐妹,兒時常在一起嬉戲,即使長大后各自嫁了人,卻依舊保持著親密往來。
華蘭馨也很高興地寒暄道:「前些日子依人一直在生病,我也難得有空,才沒有打擾你,而且老是入宮找你聊天,我怕會給你惹麻煩。」
「誰敢嚼我的舌根?」容妃眉毛一挑,又笑著去拉外甥女的手,「依人真是個小美人胚子,只是怎麼身體這麼弱?病已經好了嗎?」
「謝謝娘娘關心,我已經全好了。」簡依人微笑低頭。
容妃攬住她的肩膀,笑嘆了聲,「幸好你年紀還小,要是你入了宮,這宮中其它女人還能看嗎?」
「曦桐別再誇她了,她年紀還小,可承受不起你這麼大的讚美。」
她放開小丫頭,悄悄拉著密友,小聲透露,「你知道嗎?陛下可能要提前為太子選妃。」
「提前?」華蘭馨驚得花容失色,「不是一直說,皇後去世不到三年,不能為太子舉行大婚,所以要等到明年嗎?」
「是啊,但不知道是哪個占星士給陛下進言,說如果太子不在一年內完婚,可能會有大難。陛下寧可信其有,所以決定年底就為太子立妃,不過婚宴得等明年再辦。」
「這可不好。」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
依施南的規矩,女孩必須年滿十五歲才可以論及婚嫁,依人今年只有十四歲,到年底也還不足十五,若是錯過了這次大好的機會,可就是終生的憾恨了。
「曦桐,你可要給我想想辦法,我費盡心力養育依人到現在,可不想她最終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華蘭馨緊拉著容妃的手,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簡依人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參與這個話題,於是和母親打了招呼之後,便悄悄地轉到小院門口去看一種沒看過的花兒。
她從未見過這種奇怪又可愛的小花、像是一串串用雪花堆成的小鈴鐺,隱藏在寬大肥厚的碧綠葉子之下,感覺含羞帶怯、清雅宜人。
她蹲在那裡看了好久,簡直是看入迷了、最後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一下那小小的花苞,突然,旁邊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這鈴蘭花是前些日子從海外運來的,才剛種上不久。」
簡依人嚇了一跳,忙抬起頭,只見幾步外站著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少年太過瘦弱,他那被腰帶紮起的細腰看上去比宮中許多女子都更不盈一握。
她不知道這少年是誰,但僅憑對方的服飾,也知道他至少是個富家子弟。她不擅長與陌生人交談,想避到一邊去,但那少年卻又主動和她說話,「你要是喜歡,回頭我叫人送一盆給你。」
這下,她不得不開口,「不必了,謝謝,送給我,我也未必養得活。」她轉過身欲走。
「喂,你等一下。」少年見她似是要走,急忙追上幾步,攔住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簡依人第一次被人攔阻詢問姓名,不禁有些慌亂,嘴唇開闔了幾下,才小聲說道:「我姓簡。」
「姓簡?」少年仰著臉想了想,「是簡方大學士的家人?」
「嗯。」
「閨名呢?能告訴我嗎?」那少年問得有些急切,這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世文!」
有個聲音在更遠的地方響起,也是個男的聲音,少年聽了不得不轉過頭響應,「二哥,我在這裡。」
簡依人趁這少年分神,急匆匆地繞到院牆的另一頭去了。
平復了一下跳得略快的心臟,她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簡依人和母親在卧香殿待了好一陣,然後又一同去了容妃的寢宮承恩宮。
容妃現在在宮中極為得寵,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華蘭馨看著殿內精美擺設的器皿,不禁感慨,「曦桐,你熬了這麼多年,總算熬出頭了。」
容妃卻嘆道:「我這是外表風光心裡苦。你不知道,這宮裡有多少人怨恨我、在萬歲面前說我的壞話,要想保住這份恩寵……」她沒說下去,側過臉,對坐在一邊的外甥女說:「依人,你要記住,要想在這宮裡生存下去,一定要比所有人更狠得下心。」
她懵懵懂懂地應了聲,雖不全然明白對方的意思,可容妃那滿是憂傷又帶著堅決的語氣和眼神,卻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天又黑了些,等到簡依人和母親要離開承恩宮的時候,容妃便叫一名宮女給她們掌燈,然後親自將她們送到寢殿門口。
「蘭馨,你放心,你和依人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大事,我是看著依人長大的,絕不會委屈了她。」
容妃的反覆保證總算是讓華蘭馨看上去稍稍放心了些,兩個密友又互相說了幾句彼此珍重的話才分手。
簡依人跟著母親走了段路,忽然道:「娘,我以後也要住在這裡嗎?」
華蘭馨嚇了一跳,四下看看后才低頭問:「你想住在這裡嗎?」
她搖搖頭。「這裡實在是太大了,又陰森森的,好像會迷路。」若不是宮女舉著宮燈在前面引路,她幾乎不敢多邁出一步。
華蘭馨卻生氣了,甩袖怒斥,「你這孩子,爹娘為你的事情操碎了心,你怎麼這樣不求上進?」說完就快步地向前走,似是不想再和她多說一句話了。
而簡依人被母親突來的怒氣嚇著了,也不敢再說話。
猛然間,有條黑影從三人面前閃身而過,小宮女瞥見那人手上有東西亮亮的反射了月光,手中宮燈嚇得掉在地上,「有……有刺客!」她本能地大喊大叫起來。
華蘭馨也沒經歷過這種事情,被小宮女嚇得急忙喊著女兒,「依人,你不要亂跑,到娘這邊來!」
簡依人害怕的正要邁步,又有一道黑影突然落在她們面前。
那人冷笑一聲,「容妃就在這裡,你還去哪兒找人?」
華蘭馨忙擺手道:「我不是容妃,你們找錯人了。」抬腳欲走。
但就在此時,剛才從他們身前掠過的另一道黑影已縱身趕回,拿出一幅畫像,借著月光看了一眼畫上的圖樣,再看了看驚慌失措的華蘭馨,低聲說:「還真的是她!」
「不、不,我真的不是她!」華蘭馨已經嚇得口齒不清,語不成句了。
兩名黑衣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說:「她剛從承恩宮出來,這宮女的宮燈也貼著承恩宮的剪紙。」
另一人喃喃道:「她長得和圖上的人極為相似,應該錯不了,但還是再確認一下吧。」
兩把利劍陡然出現在她們面前,其中一人用劍尖指著那小宮女,問:「這女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小宮女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已經完全嚇傻了,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
「到底是不是?」那人不耐煩地又喝了一聲。
「行了,和畫中人這樣相像,不可能會有錯,我們要快點行動,免得驚動了侍衛。」另一人壓低聲音,手中的劍在月色下散發耀眼的寒意,突然扎進了華蘭馨的胸膛。
血光飛濺,華蘭馨張大眼睛和嘴巴,似是忘了呼痛,但一雙手還拚命地在空中揮舞,彷佛仍要對兇手說出真相。
簡依人站在靠後一點的陰影處,看到這一切時她也被嚇了,腳彷佛被什麼東西硬生生釘在了地上,竟一動也不能動。
目睹母親慘遭殺害的一刻時,她的眼前全被血花和月光充滿,接著一片漆黑讓她以為自己已經失明了,才會什麼也看不見。
那兩名刺客一得手,就立刻飛身遠逃,而簡依人在良久之後才雙膝一軟地跌倒在地上。
她用儘力氣爬到母親的身邊,看著一地的血泊,母親還在痛苦地呻吟掙扎。她眼眶浮起淚霧,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竭盡全力衝破喉嚨因恐懼而產生的無形鎖鏈,哀痛又惶恐地大聲喊道:「有刺客!殺人了!救命啊——」
喊出聲音的那一瞬間,眼淚就這麼滾滾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只是慌亂地在身上四處摸索著,想找出什麼東西為母親止血療傷。可她們今日是入宮做客,身上哪裡會有什麼東西能用來治傷?
華蘭馨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力張大眼睛盯著女兒,費力地吐出每一個字,「依人……要做人上人……記得……別讓娘失望……」
她望著母親全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空洞的眼睛,本能地點了點頭。
忽然間,華蘭馨眼中的光亮似是被風吹滅了一般,頓時黯淡下去,原本握住女兒的手也無力地垂脫。
簡依人一把抓住母親鬆開垂下的手,嘶聲力竭地喊著,「娘——」
可母親已經不能再回答她了。
華蘭馨之死成為轟動皇宮的大事件。最先得到消息的內宮侍衛統領,立刻派人搜索了內宮各個角落,卻一無所獲。
根據簡依人和宮女轉述的情況可以斷定,那兩名刺客的目標其實是容妃,只不過華蘭馨與容妃的相貌有些相似,又剛巧由承恩宮的宮女帶著離開,才會被刺客誤殺。
施南國的皇宮裡已有幾十年不曾發生暗殺之事了,眼皮底下出了事這讓皇帝異常震怒,責令刑部必須徹查此事,揪出幕後主使。
宮中眾人都在猜測此事是因為容妃太過得寵,招來了妒忌,才被人以重金雇刺客暗殺,但有這可能性的人,一時之間也沒個頭緒。所以此案一查兩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最後朱禎裕將承恩宮的守衛提高了數倍,每日宮牆內外都有士兵輪番站崗,一副不怕刺客再來,只怕他再也不來的樣子。
但是,逝者已矣,無論再做多少補救都是枉然。
簡依人目睹母親的死深受打擊,自那日起便很少說話。容妃心中愧疚,又極為心疼這個外甥女,所以將她接入宮中照顧,並延請太醫細心調理她的身體。
朱禎裕念在和容妃的情份上,也對她極盡關切愛護,不僅命人專門在承恩宮的西側收拾出一個側殿讓她居住,甚至準備了宮女、太監專門服侍她,吃穿用度幾乎和公主等同。
但即使如此,簡依人還是一日日消瘦,原本精緻嬌俏的小臉已經尖瘦得幾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因為要給母親服孝,她日日都只著白色衣衫,纖瘦的身體被白色的衣裙襯得更加瘦弱,彷彿隨時都可能隨風散去。
這一日,簡依人終於被容妃說動,離開承恩宮散心,她沿著宮中的小路隨意地走了走。
現在正是最好的季節,宮中百花爭艷,滿眼芳菲,但她卻無心欣賞,只是低頭走著,直到路過母親被害的那條小路時,她才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將目光投向母親倒下的位置。
「那牆角開著的,是鈴蘭花嗎?」角落中隱約可見的幾點白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幽幽望著,問向身邊的一名宮女。
「呃、是。」因為她入宮之後甚少說話,宮女一時反應不過來,答話答得有些手忙腳亂。
她走過去,低頭看了看,「怎麼在這裡種了一株鈴蘭?」
「聽說是三殿下命人種的。」
「三殿下?」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的,雖然容妃對她說了一些宮中的人和事,但她沒有認真聽到心裡去,所以乍然一聽「三殿下」這個詞,她根本不知道這人是誰。
「就是三皇子……朱世文。」宮女在提到皇子名諱時,特意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小聲念出這個名字。「三殿下的身體不好,所以只習文不練武。他也喜歡花草,這鈴蘭花就是他和陛下說了之後,陛下專門命人從海外找來栽種的。」
「哦。」簡依人敷衍地點點頭,對這些事還是沒有太往心裡去。
宮女大概是為了讓她轉換心情,就趁勢多說些宮裡的事情給她聽……
「三殿下是前皇后所出,陛下十分愛護他,據說若不是因為他自幼身體不好,陛下甚至有可能立他為太子。」
「是嗎?」她順手扯了一片路邊樹叢的枝葉,「三皇子也可以做太子?那其他幾位皇子不會生氣嗎?」
「太子當然不會願意了,他做太子都已經做了二十多年,怎麼也不可能放棄。不過太子的脾氣為人……反正沒有幾個人喜歡他,您日後見了就知道。二殿下的性子也很古怪,不喜歡和人交往,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所以雖然文才武功都好,但並不得陛下的寵愛。四殿下的身世比較離奇,是陛下認的義子,比三殿下要小三歲。」
聽著這宮裡的軼聞真是夠亂的。簡依人將抓了一把的葉子隨手一丟,讓葉子撒了一地。「我記得李太妃的卧香殿附近有不少鈴蘭花,那裡要怎麼去?」
宮女聰慧,笑道:「小姐是想看鈴蘭花嗎?鈴蘭花長得最好的地方不是在李太妃那裡,而是在三殿下的寢宮周圍,不如我領您去看?」
她想了想,「算了,皇子的寢宮還是繞著走比較好。」她又不認得什麼皇子,萬一遇到了,一不小心說錯話可能會給自己惹禍上身,還是避開比較好。
「三殿下為人和氣,從不打罵下人,您要是說去看花,說不一定他會特別高興地親自領您去看呢。」宮女一邊說著,一邊已自作主張地將她領向三皇子的住處。
三皇子的寢宮並不是宮裡最大的,但是陽光充足,還有一條水源從宮牆內穿牆而過,她們還沒有走近就已經可以聞到花香。
簡依人剛剛走到距離吉慶宮門口七八丈的地方時,宮門忽然開了,她見到裡面走出一名少年,手上還提著一個籃子。
兩人不經意對上視線,訝異的同時說了一句,「是你(你)?」
只不過簡依人這句話說得很輕,只有她自己能聽到,而那少年的聲音卻極為響亮,像是恨不得方圓幾里地的人都能聽到他話中所帶的驚喜。
「你是簡小姐?」少年雀躍地問。
「你是……三殿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這少年在李太妃殿門口見面時,曾聽到有人叫他「世文」。
朱世文果然為人極為和善,忙擺手笑道:「什麼三殿下,你叫我名字就好。」
他舉起竹籃,「我要去采點花送給四弟,你是來看花的吧?一起去採好不好?」
她被他說得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就點了點頭。
見她答應,他略顯緊張的五官一下子舒展開來,像是盛放的鮮花般明亮。「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上次二哥正好有事找我,才沒有繼續跟你聊下去,我再冒昧請教一次,你的名字是……」
這一次她不好再隱瞞不說,只得如實呈報,「簡依人。」
「小鳥依人的依人?」他望著她微笑,「你好像比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瘦了許多。」
她勉強笑了笑,算作回應。
朱世文用手一指,「我在宮牆後面種了一排桃樹,今年桃花開得好,四弟說他很喜歡桃花,因為他原本住的那個小村子里到處都開滿了桃花。我這裡桃花的顏色很多,我準備剪兩枝給他送過去。」
兩人一邊走,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簡依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回應,索性就保持沉默。
宮牆後果然有一片桃花開得正艷,粉紅的花朵如連綿雲彩,讓人眼前一亮。
大概是朱世文常來剪這些花,所以宮牆邊還擺著一張梯子。他很自然地將那梯子拉過來,靠著一株桃樹放好,隨即就爬了上去。
「這一枝怎麼樣?」他問道。
「挺好的。」簡依人仰著臉看他手指的那一枝,點點頭。
他從籃中找出一把剪刀,將那枝桃花剪了下來放在籃子里。一連剪了四、五枝后,不大的籃子里很快就裝滿了。
朱世文從梯子上下來,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樹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好奇地問她,「你好像不大喜歡桃花?」
她猶豫了下才道:「我聽說你這裡種了許多鈴蘭?」
他拍額想起,「對呴,你喜歡鈴蘭花。那你有看到種在承恩宮門口的鈴蘭花嗎?」
她點點頭。
朱世文笑著說:「那天我看你那麼喜歡鈴蘭花,本來想送你一盆的,可是你走得太快,沒辦法問到你住哪裡,也就送不到你手上了。後來聽說你住在承恩宮,我就在那裡多種了一些……」
「承恩宮門前的鈴蘭花是你……是三殿下專門給我種的?」簡依人吃驚地開口打斷他的話。
「是啊。」他粲然一笑,點了點頭。
「為什麼?」她不解地張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滿是詫異。
「因為你喜歡啊。」他答得輕鬆又快速,似乎這問題沒什麼困難的。
簡依人愣了好一陣,才慢慢說道:「謝謝。」
「說到鈴蘭,我的確種了一些比較珍稀的品種在我的吉慶宮,我帶你去看。」朱世文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要拉她。
她微微閃身,避開了他的手,他有點尷尬地對她笑了笑,大概也覺得自己唐突了佳人。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吉慶宮內,放眼看去,果然沿著殿內的東牆下種了滿滿一排的鈴蘭花。
簡依人欣喜地快步走過去,才剛蹲下身子,就忽然有個小小的黑影從花叢中一下子跳出來,差點嚇到她。
「這該死的小野貓,居然又跑來咬我的花!」朱世文一見生氣地叫道。
她回身去看,只見地上有好幾片零零碎碎的花瓣以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花枝。
那隻野貓像是故意示威似的,在距離兩人幾步之遠停下了,還回過身喵喵地叫了好幾聲,一臉的得意。
簡依人看著一地的碎花,心中不舍,也惱起這隻貓來,她順手抓起地上掉落的一串鈴蘭花,提起裙子就去追那隻貓。
但那貓兒是何等的機靈,幾下就躥上屋頂。她不肯就此放棄地揚起胳膊,也不管力氣夠不夠,就將手中那枝花用力丟了過去。
小貓喵地叫了一聲,一弓身子就從房檐上不知道躥到哪裡去了,而剛剛拋出的那枝花卻翻過牆頭掉落下去。
「哎喲!」不知道是誰正巧從牆下走過,大叫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是暗器嗎?可這暗器也太沒有殺傷力了吧?」
簡依人聽到自己丟過去的花砸到人了,心中一慌,急忙回頭去看三皇子。
朱世文安撫她,「好像是四弟,你別怕,就說花是我丟的。」接著,他大聲對牆外說:「四弟嗎?真抱歉,是我在追一隻野貓,花砸到你了?」
「砸到我倒沒什麼,但它是砸到咱們二殿下的頭上了。」低低的悶笑聲雖不大從牆外傳了過來。
他聽了不禁吐了吐舌頭,對簡依人小聲道:「原來是砸到二哥了。二哥的脾氣怪,他要是罵人你可別吭聲……嗯,其實二哥也不怎麼罵人,他要是瞪你,你也別害怕。」
看朱世文有點緊張的樣子,她也不禁緊張起來。這二殿下到底有多難惹?
說話之間,只見殿門口聯袂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明媚的陽光似乎突然間又因為這兩人而變得更加光彩奪目起來……
左邊那個看上去比朱世文略小几歲的少年雖然同樣纖瘦,但不像他那般病弱,容顏俊美,一雙黑眸顧盼生輝,甚至有種一般女子都比不了的冶艷之色,讓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不願移開視線。
而右邊那個較為年長的青年大約二十來歲,身材修長,黑色的絲衣上綉著一條盤旋於祥雲之中的銀色飛龍。那飛龍眼中的冷厲與他的眸光極其相似,彷彿只要他看一眼,就可以把人凍成冰霜。
年輕一點的少年手中舉著她剛才扔過去的鈴蘭花,笑道:「下次三哥若是要抓野貓就來找我,我最近輕功有成,可以給你表演一下。不過你若是想用花砸死一隻貓,那可實在是太難了,這麼柔弱的花枝連它身上的一根貓毛都砸不斷。」
「是我扔的。」簡依人忽然開口。
「哦?是你?」四皇子挑著修長的細眉打量著她,側目問:「三哥幾時也學會金屋藏嬌了?這樣一個小美人,我昨天來時還未曾見過呢。」
朱世文的臉忽然紅了,急忙解釋,「這是簡小姐,簡方大學士的女兒,最近住在容妃的承恩宮裡。」
「哦,我知道了,她就是……容妃的外甥女嘛。」四皇子笑眯眯地湊了過來,「簡小姐,這宮裡的好人不多,三殿下是難得的好人,你可得跟緊了他。」
「朱世瀾。」二皇子冷冷開口,像是瞪了他一眼。
他卻一點也不怕,嘻嘻笑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難道二殿下認為你自己才是個好人?」
二皇子沒有搭理四弟,轉而對三弟說:「父皇命我去西郊糧倉清點屯糧,可能有四、五天不在宮內。」
「要走這麼多天?」他臉上泛出失望之色,「不是說好由二哥教我騎馬,四弟要教我射箭嗎?」
「是啊,清點屯糧這件事本來是太子殿下該做的,但是太子殿下推託『玉體欠安』,所以就丟給你二哥了,二殿下還見不得我在宮中逍遙,非要拉著我去一起歷練。」朱世瀾苦著臉吐了吐舌頭。
二皇子望著三弟安慰道:「你前幾天才剛病了一場,現在身子還弱,晚些日子再學也無妨。」
朱世文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將放在地上的花籃交給了朱世瀾,「四弟,你上次不是說喜歡桃花嗎?我剪了幾枝宮牆後面桃花園裡的桃花,你看看喜歡不喜歡?回頭找人弄個瓶子插起來,就能有一屋的花香呢。」
「喲,這麼美的桃花。」他笑著稱讚,「咱們三殿下就是心思細膩,我隨口一說你就記在心裡了。可惜你不是個女孩子,否則沖著你這麼解語憐花的,我一定要娶了你。」
「越來越不正經。」二皇子冷笑一聲,轉身要走。
「二殿下!」簡依人往前邁了幾步。
他回頭看她一眼,「什麼事?」
「剛才的事真對不起……」她躬身致歉。
那雙幽冷的眼在她身上投注了片刻,並未回應她的話,只是眸中的寒意微微化開了些。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依人。」朱世文像獻寶似的搶著回答。
二皇子看了看笑得純真燦爛的三弟,不禁也深深一笑,他那一笑就像是冰封了千年的河川瞬間化成潺潺春水,在陽光下炫目得動人心魄,簡依人不覺愣了半晌。
朱世瀾在旁邊大驚小怪地叫道:「喲,能看到咱們二殿下一笑可真是不容易,三哥果然是與眾不同啊。」
朱世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鼻子,「二哥笑起來其實很好看的,四弟也是,唉,在父皇的幾個孩子中,我是長得最丑的。」
「誰說的?」朱世瀾嘻嘻一笑,「最丑的是太子,在他之前我就沒見過哪個人真的長了一張驢臉。」
簡依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情倏然變得輕鬆愉悅起來。
她笑著揚起臉,正對上二皇子深邃的黑眸,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她忙收斂了笑容想避開他的眼神,卻又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一眼。
他既是皇子,錦衣玉食、前呼後擁該是快活不已,但怎麼就他顯得這麼冷漠寡情?明明看他對三皇子很是關心,那份情緒卻又是一閃即逝,將這份兄弟之情藏得很深,像是怕人看出來似的,真是個怪人!
但當她想再多看他幾眼時,他卻很是警戒地將視線移開了。
這種躲避是一種戒備嗎?戒備身邊人看透他的心思?
簡依人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自母親走後,這是她第一次對外在的一切有了些興趣,而這興趣竟是源於對一個人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