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個月後……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當簡依人在被單上綉下這幾句詩時,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釋然,反而更加空蕩蕩的,如沁了秋雨似的酸澀。
再過一個多月她便要嫁人了。出嫁所要準備的東西早已備妥,而這件錦繡如意合歡被,即使她拖拖拉拉地綉了十個月,終究還是完成了。
天意早已註定了一切,即使她再不情願、再不甘心,又豈能違背天意?
她的父親簡方悄悄走上綉樓,在她未曾留意時站到她的身後,低頭審視著女兒面前這幅綉品,在讀到這上面的四句詩時,他不禁皺起眉頭,開口道:「依人,大婚之物怎麼能綉這樣不吉利的詞句,還是重綉吧?」
她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將被單折起,淡淡說:「既然是女兒的出嫁之物,女兒想自己做主一次。」她回過頭,望著父親,語氣平靜,「女兒能自己做主的事著實不多,父親就依我這麼一回吧。」
自從簡依人被賜婚給三皇子……如今的北平王朱世文,簡方便再也沒有在女兒的臉上看到過真正的笑容。他雖然是施南有名的才子,官拜大學士,卻始終讀不懂這個女兒的心思。
她到底願不願意嫁給北平王?說不願意,她又沒有說過任何反抗的言詞,每次北平王過府看她,或者邀她入宮去玩,她表情也總是平靜帶笑,甚至還能和他說幾句玩笑。
若說願意,可私底下,她又總是一人獨坐在綉樓中,獃獃地出神,而且飯吃得越來越少,人都消瘦了許多。
唉,可憐這孩子的親娘已故,家中再沒有人可以和她說心裡話。
容妃雖也來簡府探望過她,可依人除了應對得體到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之外,心情仍無起色,這份冷靜平淡的態度更加讓他放不下心。
「依人,你心中若是有什麼委屈,或者不高興,就和爹說說,爹雖然不是娘,但總是你的親爹,不會害你。」簡方柔聲勸慰,希望她能展開笑顏。
她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卻是十分淡漠,「爹,女兒就要做王妃了,哪裡會有什麼委屈或不高興呢?您多慮了。」
一名丫鬟走上樓來,躬身道:「小姐,宮裡太監來傳話,說容妃想請您入宮聊天。」
簡依人皺皺眉,「今天累了,回話說我不去了。」
「可容妃說有禮物要送您……您……」
丫鬟小聲的勸告,讓簡方也開了口,「依人,你還是去吧,難得容妃對你如此關心,一直照顧著你,而北平王暫時還沒有出宮居住,你嫁到宮裡去,恐怕也有不少事情得要仰仗容妃……」
「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她無奈地應允。
這皇宮的門她經過無數次了。宮門的侍衛平時分三班輪值,無論哪一班都對她十分熟悉,尤其她現在的身份是未來的王妃,這讓所有侍衛見到她都必恭必敬。
入宮之後,一路上遇到的宮女、太監,也對她露出燦爛的笑臉,熱情地向她請安問好。
當她走到承恩宮門口時,一名宮女在那裡迎接,笑著躬身說:「簡姑娘,容妃娘娘現在有事去陛下那裡了,她說請您可以先去吉慶宮,她會去那邊見您。」
簡依人嘆了口氣,「好,我知道了。」
吉慶宮,朱世文所住的地方,原本並非她今日的目的地,但迫不得已,她還是朝那裡走去。
在穿過御花園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背影走在前頭,一怔后脫口叫喚,「四殿下?」
那人回過頭來,白皙的皮膚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透明,笑容也美得令人移不開視線,果然是四皇子朱世瀾。
「准王妃殿下啊。」他停住腳步,回身悠然一笑。
簡依人驚訝地問:「您是幾時回宮的?」
「才剛回宮,正要去面見陛下。」他拱手道:「聽說你下個月就要大婚了,我先向你道個喜,這十個月一直在河邊忙來忙去,連賀禮都沒時間準備呢。」
「四殿下客氣了,您人到……心意也就到了。」雖然嘴上說著謙恭有禮的話,但在看到四皇子的那一刻起,想到那應該與他一同歸來的男人她的心就亂了,可在他身前身後看了好幾眼,始終沒看見朝思暮想的人,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二殿下……也一起回來了?」
「是啊。此次運河之事由他主持,事情告一段落他當然要回宮面稟陛下,不過二殿下在吏部還有事要處理,大概要晚點才會入宮。你要是想和他要禮物,呵呵,大概也要等等了。」
她深吸一口氣,低頭說:「那……不耽誤四殿下面聖的時間了,改日……再聊。」
待朱世瀾離開,她卻沒了再走下去的力氣,便在旁邊找了塊石頭順勢坐下。奇怪,明明已是秋意闌珊的日子,怎麼今天會這麼熱,讓她手心裡滿是汗水?
十個月,三百多個日夜,終於等到這一日,她的心中沒有驚喜,也沒有怨恨,反是更深的糾結和惆悵。
從袖子中掏出一方銀灰色的絲帕,她不捨得用它拭汗,只是攤開它,那上面用更深的灰色細細地綉著幾行文字……
彼岸幽蘭,有香盈畔。
魂歸伊人,燈火闌珊。
此情未待成追憶,
縱使回首也惘然。
嘆,嘆,嘆。
她怔怔地望著這幾行字,手指在綉線上輕輕摩挲,直到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獃獃地抬起頭,看到容妃正笑吟吟地走向她。
「怎麼坐在這兒發獃?不是說讓你到吉慶宮等我嗎?走,咱們一起去看看你未來的夫婿。」
於是,簡依人被半拉半拽著去了吉慶宮。
朱世文沒想到未婚妻會突然到來,驚喜地問:「我聽說你病了,昨天本來要去看你,你又叫人給攔著,怎麼今天倒來了?」
容妃得意地說:「這還不是我的功勞?給你請得美人來,王爺要怎樣謝我?」
他羞澀地笑,「娘娘想要什麼?可我這宮裡除了花,也沒什麼值錢的寶貝。只要您說得出來,我儘力幫忙就是了。」
她笑著對外甥女道:「看看,世文是多好的孩子,沒心眼兒又誠實,難得身在帝王家卻如此善良。依人,你沒有當太子妃是對的,當太子妃哪有比當北平王妃風光?你看看陛下賞賜給你的那些東西,不比給太子妃的少呢。日後……等世文養好了身體,說不定你會更風光。」
容妃說得含糊,但簡依人知道她是指宮裡那個皇上可能會改立朱世文為太子的流言,當下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世文,和我下一盤棋好嗎?」她忽然提出要求。
他詫異道:「下棋?你不是向來不喜歡下棋,說下不贏我,老是輸太沒趣?」
「總要多練練才有可能贏你啊。」她嬌媚地眨眨眼,「我就不信我贏不了。」
結果這一練就硬生生從天亮練到天黑,容妃起初還在旁邊幫忙出主意,到最後,她已經連觀戰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邊打著呵欠邊勸外甥女收手。
「依人啊,滿朝都知道咱們北平王可是棋壇高手,你今天是怎麼了?下一盤輸一盤,這都輸到第十八盤了,還不肯認輸嗎?」
「不認輸。」簡依人咬著牙根回答,但眼皮已經快要合上。
朱世文看她這樣子,也不禁擔心地收了手,抬眼看了看天色,叫道:「呀,天都黑了!」
她揉揉眉心,對容妃笑問:「這麼晚了,娘娘今晚收留我在宮中住一夜吧?」
「你和世文定了親,成親之前還是避嫌……」容妃出現了猶豫。
簡依人嬌嗔說:「這一天到晚的也沒少見面,娘娘都沒說要讓我避嫌,我這才說要住到您那裡去,您倒要我避嫌了。怎麼?難道您的承恩宮我住不得了?」
容妃忙笑著求饒,「好了好了,我真是服了你這張利口。我那裡能住進您這位未來的王妃,自然是蓬蓽生輝,歡迎都來不及,哪敢把你往外推啊,那你現在就和我回去?」
她微笑回復,「我先收拾一下這邊,一會兒再過去,還要麻煩您差個人去我家給我父親捎個話。」
猜她是想和朱世文單獨說話,容妃會意地朝兩人笑笑,食指在她眉心戳了下,提起裙擺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
簡依人默不作聲地收拾棋盤上散亂的棋子,朱世文則一直悄悄打量著她。待兩個棋盒都已收妥時,心中微嘆,他忍不住問:「依人,你近來好像不大開心?」
她勾著唇角,笑吟吟地反問:「誰說的?你看我哪裡不開心了?」
朱世文望著她的笑靨,心中微嘆,沉吟片刻后又道:「父皇賜婚這件事……若是你有什麼不願意的,可以和我說……」
她望著他既緊張又尷尬的表情,「看你,年紀和我一般大,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說的。成親這件事,陛下金口已開,豈有更改的?再說,我一介微寒之身,能配你這尊貴之體,還能有什麼不願意的?你多慮了。」
縱使反抗了又如何,皇上豈會收回成命?說不定還會害了爹,她終究只能認了吧?簡依人越是說服自己,心中就越疼,只想什麼不管的說出心情。
她抱起棋盒走向書架,朱世文輕輕握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依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的。我一直想讓你知道這件事,今生娶了你,我縱使立刻死了也無憾。」
她詫異地回頭看他,但她並非詫異於他此刻的剖白,而是為了這句話背後那詭異的不祥感到不安,但當她看到朱世文那堅定中滿是勇氣的眼神時,心中柔軟的角落被觸動了,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
世人皆是多情種,奈何解語是何人?
施南國的皇宮構造猶如一個圓圈,以蔚然湖為中心,正北方是皇上所居的辛慶宮,正東方是太子的毓慶宮,正西方是皇后的福慶宮以及其他嬪妃的居處,正南方則是其他皇子的宮殿。
簡依人剛從吉慶宮出來,並未立刻走向西邊的承恩宮,她在走到蔚然湖邊時停了下來,然後回頭遙看吉慶宮,以及吉慶宮東邊那片殿宇。相較於其他宮殿燈火搖曳,有一座宮殿顯得格外冷清,甚至沒有燈光。這是因為它的主人還沒回來嗎?
那裡正是瀚海殿。
二皇子朱世弘的住處。
十個月了,那裡一直空著,因為它的主人去了距此地七百多里的石城,在那裡督察運河上石橋崩塌傷人之事,並監管石橋的建造。他走的那日,正是她得到「天降之喜」的第二日。
而今,他回來了。那個十個月都沒捎回隻字片語的人回來了,若是再見到他,第一句話她該說些什麼?或者,他的第一句話會對她說些什麼?
正想到這裡,就好像是天意安排,她聽到有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這邊來……
「陛下的意思你應該已經看得很明白了,他擺明了要袒護太子,你再據理力爭也是白費力氣。再說,其實咱們這十個月也不算是白忙了一陣,起碼工部那幾個不中用的傢伙被陛下革職了……」
朱世瀾的聲音飄飄搖搖,從花木扶疏之間穿來,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也隨著聲音由遠而近。
簡依人站在月光之下,忽然覺得身子都滾燙得像是要燒起來了。
三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相遇,彼此一怔之後,由朱世瀾先開口,「哎呀,你還在宮裡啊?」
她多少次在夢裡幻想過這樣的情景……在月光之下,與這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他溫柔地笑望著自己,也許還會伸出一隻手,將她擁入懷中,向她輕聲低語……
但,夢境終究只是夢境。
他的的確確、真真實實地站在她面前,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那糾結在一起的眉心,彷彿被鎖鏈重重鎖起,點點月光映在他的黑眸之中,只顯得一片寒涼。
在朱世弘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嘴角像是被什麼力量扯動了一下,但他很快勉強壓下快自口中逸出的情意,直到朱世瀾說話之後,他才緩緩啟唇,可說出的話語卻比湖水還要冰涼……
「該叫你簡姑娘,還是王妃?或者……弟妹呢?」
他語氣似是戲謔,但世上再沒有哪句戲謔可以如此傷人傷到直入骨髓。
心抽疼得像要裂開了,她低下頭嘆笑,「隨殿下您……怎樣叫都可以。」
「我今日事務繁忙,無暇與弟妹閑聊,還請見諒。」
簡依人內心苦澀不已。他竟如此的謙和,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疏離。
「二殿下是忙人,本不必這樣客氣。」她用盡全力維持儀態,退後一步,將路讓開,「二殿下一路辛苦,是該休息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便逕自離開。
朱世瀾看了看兩人,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的身影一走遠,簡依人幾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頭上。忍了十個月的眼淚,無聲無息的默默流淌,沾濕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這個傻丫頭,念念不忘著十個月前曾經的溫存和心動。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必然會同她一樣痛苦和煩惱。
可誰知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對他來說,她或許只是他遊戲情場的一個過客,既然無緣,便能甩個乾淨,連一點痕迹都不肯留下。
她從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對著月光,將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發狠似的用力撕扯著手帕,想把它撕個粉碎,偏偏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蠶絲織成,柔韌不易損,如不用利器,絕難破損。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氣得將手帕丟進池中,再順手拾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了過去。
石頭在水面濺起一些漣漪后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則是飄飄蕩蕩,漸漸遠離了岸邊。
該結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沒有開始過。
她捂著臉,淚水透過指縫又一次打濕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絲絹一樣該有多好,無論怎麼拉扯都不會破損,可人心卻是如此脆弱,還沒有碰觸,便已經碎落了一地,怎麼都無法復原。
她緩緩抬起頭,看到那手帕越飄越遠,想起自己在上頭留下的心意,忽然間,她的心中又是一陣心疼,後悔之情頓生,忍不住脫下了鞋襪,伸出一足,要下水將帕子撈回。
湖水本就冰涼,在夜風中更是冷入肌骨,她顫抖著抽回腳,又看了眼那飄飄蕩蕩、無依無靠的手帕,突然有種她交付的一片真心,也是被這樣遠遠丟棄。
她狠下心,一雙腳都乾脆地涉入湖水中,不料湖畔石頭上的青苔極為濕滑,湖水亦遠比她想像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個身子都浸入湖水深處。
她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驚恐,同時閉上眼屏住呼吸,兩隻手試著划動,但身子卻越來越沉,她感覺到冰冷的湖水已經順著鼻子和嘴開始灌入,意識開始變得迷離,她不想就這樣死去,但是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藉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個強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將她整個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終於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接著她聽到有人緊張地對另一人命令,「去找身乾淨的衣服!不要驚動任何人!」
她還沒有分清楚說話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誰,已被人緊緊抱在懷中。那胸膛溫暖而強壯,淡淡的幽蘭之香混雜著男子天生的體息直入鼻翼。
簡依人努力睜大視線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見那雙令人心動、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煩惱地嘆了口氣,「這一回,救了我的還是你,這要我如何收回那份情……」
那人沒有說話,只將她騰空抱起,周圍急速掠過的風聲與她耳畔聽到的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響徹,而這是她此生此世聽到過最動人的樂曲。
醒來時,她身上蓋著溫暖的被子,身前還有個銅質的火爐正在散發著熱氣。眼前火光搖曳,紅紅的讓屋裡顯得更加溫暖。
簡依人將臉緊緊貼著枕頭,閉上眼感受著溫暖的味道透過枕巾和被單傳達到整個身體。
屋子裡有兩人在說話,聲音雖低沉,卻因為周圍的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這樣帶回你的寢宮,小心惹禍上身,畢竟她是三哥未過門的妻子。」這個聲音是朱世瀾的。
過了一陣,才有個人聲響起,「難道你要我看著她被淹死嗎?」
「那當然不是。不過,如果當時通知吉慶宮,你就不用蹚這渾水……哎呀,你別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這女人對你來說不一樣,難道我還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則三哥生辰那天,我為何只告訴你說,叫她走的那人好像是毓慶宮裡的宮女?」
「說到這,我才想問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請求賜婚的人是你,每次關鍵時刻讓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這樣兩頭挑撥又兩頭討好是為了什麼?小小年紀,你的心機未免也太過深沉,父皇養你如養虎狼,真不知他為何會信你?」
「我一片好意還被你質疑,既然你不領情,不如我現在就去給吉慶宮報信?」
「把你的嘴閉緊,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煩的話語透著送客的味道。
接著,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響,又聽朱世瀾嘀咕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禍上身啊,與我無關喔。」
簡依人靜靜地聽著房門關閉的聲音,然後那人走到她的床頭,開口道:「我知道你醒著。」
她沒有睜眼,輕聲問:「我給你惹麻煩了?等會兒我會悄悄離開,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走?去哪兒?承恩宮還是吉慶宮?」他依舊用著輕蔑的語氣,一如兩人初識那時。忽然他的聲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為什麼會掉到湖裡?我不信你是要尋死。」
她咬著被單,「我也沒想到尋死,只是有東西掉進去了,想撈回來,卻沒想到青苔濕滑……」
「謊話。」不知何時他已坐在床邊,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隻手,「和我說實話!」
「你不信?可我說的是實話。」她張開長長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
朱世弘皺皺眉頭,微感心疼,「什麼東西值得你拿命去換?」
「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綉了一首詩。我看著那首詩整整十個月了,今天我下定決心丟了它,可當真的丟掉了,我又捨不得,想撿回來……」
「詩?」他一愣,「什麼詩?」
簡依人望著他,輕聲道:「世文壽宴后,我聽說你要去石城,我於巳時趕到城郊的暮遠亭,但你已經離開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闋詞,我不知道它是誰寫的,但我寧願相信那闋詞是留給我的。
「於是我就一邊傻乎乎抹去了字跡,卻又把那闋詞牢牢地記在心裡,更把它綉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凄苦得快要絕望時,我就看看那闋詞,好像這樣就可以讓我的心活著。」
他始終專註地望著她,望著她嘴角每一次的牽扯,望著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閃爍,像個最忠誠的聽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傾吐著壓抑了十個月的鬱結,唯有那隻和她緊緊交握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波瀾起伏。
「彼岸幽蘭,有香盈畔。魂歸伊人,燈火闌珊。此情未待成追憶,縱使回首也惘然。嘆,嘆,嘆。」
這精短的三十三個字,從他口中一唱三嘆地吟誦出來,帶著幽幽的遺憾和能穿透人心的傷感,讓她睫毛一顫,眼眶又滾落一串淚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嗎?」簡依人緊緊抓著他的手,焦急地望著他的臉,懇切地想得到一個回答,彷彿她這一生就只為了等待他這一句回答,彷彿只要他回答出那個答案,她便死而無憾。
朱世弘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另一隻手則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雖是笑著,卻有說不出的苦澀,「你要做世文的妻了,這個答案……重要嗎?」
她吸了吸鼻子,堅定地點頭,「重要。」
他依舊笑著,目光憐惜且無奈,像是看到一個倔強而幼稚的孩子在拚命索討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有你。」
嘴唇張闔,他只說了再簡潔不過的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卻像一道陽光,讓她本來黯淡灰敗的臉色一下子就燦爛了起來,整個人都光彩動人得彷彿可以照亮周圍的一切。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
見她掀開被子要下床,他忙抓住她的胳膊,急問:「你要做什麼?」
「我要走了,四殿下剛才說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煩,如果讓人知道我掉在湖裡還住到你的寢宮,肯定會給你惹麻煩的。」她看著身上已經換過的衣服,「我今晚本來說要去承恩宮和容妃住的,但我現在這樣子是不能見她了,只好找個借口先瞞過去……」
倏地,朱世弘從後面抱住她,唇角緊緊貼著她的鬢髮,「你不想問我,為什麼不和世文爭你嗎?」
簡依人一顫,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問了也沒有意義,你不爭……我也不能逼你。」
他豈會聽不出她聲音里的幽怨,但他只能嘆口氣柔聲道:「我不爭,是因為世文自小身體就不好,我不想傷他的心。他從小到大,沒有像喜歡你這樣投入地去喜歡別的女孩子,也沒去爭過什麼東西。他……時日不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親手送他入黃泉。」
她一驚,「世文的身體有那麼差嗎?」
「嗯,他出生之後身體就一直很弱,太醫診斷過,說他可能活不過十八歲,如今他已經快十六歲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他還能留下多久。」
簡依人咬著唇,從沒有想過,那個一天到晚對著自己燦爛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離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誰能忍心傷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為什麼要拿去交換的,卻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凄苦地笑著,搖搖頭,曼聲吟道:「天意難違,情不能負。此生已死,再無歸途。願化東風隨雲去,月宮亦有斷腸苦。」她轉過身,撫摸著他的眉心皺痕,含著淚,一字字念出,「輸,輸,輸……」
窗外有杜鵑鳴叫,寒風蕭蕭,襯得屋內屋外一片悲涼。她靠進他懷中,再沒有力氣多說一個字了。
一盞燭火被窗外透進的寒風打滅,但朱世弘低沉自齒間逸出的聲音,卻透出一絲堅決——「不,現在言輸,為時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