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身有毒技任我凶
便在此時,忽聽大門外腳步聲紛亂,人聲吵嚷,跟著數名大漢從門中涌將進來。只見這數名大漢人人魁偉壯實,個個滿臉兇狠,大伙兒手中都執了器械、或槍棒、或刀棍,口中罵罵咧咧,瞧陣勢,顯然是來啟釁鬧事的。
只聽當中一條大漢扯開嗓門,大聲叫道:「兀那店主,洒家且問你,昨日那胡番……」剛說道這裡,咦的一聲,望見霍梅意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店堂中,接道:「你這胡番居然還沒逃走,哈哈,好極了,好極了,倒省去洒家花一番工夫去找你!」
方破陣定眼望去,只見說話這漢子身若鐵塔,腰似水桶,一腮幫子的如剌短髭,正是昨日那替自己打抱不平,卻又敗陣昂然而去的花綉莽漢。他心中暗贊此人言出如山,果然是條好漢!這漢子昨日臨去時曾扔下話來,說是要去約齊了幫手,回頭再來同霍梅意斗過,總之定要霍梅意放了方破陣主僕,才肯干休。眼下此人言而有信,率眾而來,確屬難能可貴。
方破陣明知這漢子武功粗淺,絕沒有救自己主僕脫困的那份能耐,只是這漢子敗而不餒,迎難而上,卻也令他大為欽服。正要上前與那漢子廝見,那漢子身後早搶出一條黑凜凜的壯漢來,手指霍梅意,問那漢子道:「魯大哥,可是這胡番欺侮你?」
方破陣一見這黑漢,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世上竟有如此黑炭似的人物,當真少見!」只見這黑漢子與那花綉莽漢身材相若,粗手大腳,魁偉異常,只是膚色黑了許多。此刻兩人並肩而立,宛似一對怒目金剛,正惡狠狠地瞪視著霍梅意。那花綉大漢昨日撕裂了自己的衣杉,如今身上換了件藍布短衣,而這黑大漢卻又古怪,好端端的一件皂布短衫不穿在身上,偏偏是兩袖互束地纏在腰間,赤膊光膀,露出一個黑黝黝的胸膛。
花綉莽漢聽得黑大漢詢問,點頭道:「不是這廝是誰?」跨前一大步,向霍梅意喝道:「你這胡番原來不曾溜走,倒還算是個人物,不是狗模熊樣之輩!你聽好啦,洒家眼下帶了弟兄們來此,要問的還是昨日那句原話:你究竟放是不放人?」
霍梅意架著二郎腿,笑咪咪道:「老夫……」剛一開口,便被那黑大漢怒吼聲打斷。
只聽那黑大漢怪叫道:「魯大哥,休要羅嗦!這老賊膽敢在威坪城撒野,欺侮到咱們排幫弟兄頭上,想是活厭煩了。弟兄們,是漢子的,跟俺鐵牛頂脖子上啊!」一挺手中齊眉棍,當先衝上,朝霍梅意劈面打去。敢情這黑大漢脾氣火燥,性子之烈,比起那花綉莽漢來,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眾大漢聞聲而動,連同那花綉莽漢在內,掄棒揮棍,你推我擠,一齊向霍梅意逼將上去。
小禾見那花綉莽漢率眾大漢破門而入,早就興奮不已,心想這回可有救了!待見眾漢各操傢伙,向霍梅意圍攻過去,便鼓掌助威起來。方破陣卻在一旁冷冷道:「小禾,你別忙高興,這些人可不是霍先生的對手!」他習武有日,不象小禾這般沒見識,見眾大漢推推搡搡,腳步虛浮,跟市井無賴鬥毆也沒什麼分別,當即斷定無一人是武學好手。
小禾不信,道:「他們這許多人,還打不贏霍先生一個?我才不信!」方破陣心想:「我也不用跟你解釋霍先生學究天人,武功是如何如何精湛,反正說了你也不懂。」他今早才發過誓,不再同小禾談論武學之事,當下便不跟她多說什麼,只道:「不信你就睜大眼瞧著吧!」
小禾見他臉色凝重,殊無歡喜之情,暗忖這一干大漢前來營救少爺和自己,少爺本該歡喜才是,可眼下少爺臉色陰沉,只怕是自己高興得太早了,這些人未必便能打贏霍梅意。如此一想,不由得心中介介,轉眼去瞧霍梅意。只見那可惡的胡人泰然自若,此刻正悠哉游哉地抖動著二郎腿,對圍攻上來的眾大漢竟是視如不見。
清晨生意清淡,此時店堂內食客不多。那店主昨日遭遇池魚之災,被花誘莽漢壓誇兩張八仙桌,摔爛諸多餐具,但卻索賠無門,躺在床上,早心痛了一夜。不料想禍不單行,今日一大早起床,偏又撞上了這一大群「瘟神」。看情形,非大打出手不可,這可如何是好啊?那還不把自己這店子給拆了!他心中叫苦不迭,暗嘆流年不利,只不敢上前阻勸,躲在櫃檯后,哆嗦著兩腿,唯有瞪眼干著急的份兒。
不想老天爺畢竟有眼,居然眷顧他這一生勤儉的失意人,只眨眼工夫,也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這店主便被眼前一副奇異的景象給驚呆了。只見一眾大漢早已一動不動,溫馴如羔羊,人壓人、人堆人、人上人下,被人碼成了一個羅漢塔,自下而上,足有一丈多高。店堂內桌椅完好,碗碟俱在,一無所損,只是地上橫七豎八多了許多刀槍棍棒。這店主看傻了眼,喜翻了心,就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店堂內這景象確是奇異:一名樣貌異特的胡人端坐條凳,架二郎腿,面露微笑,神情舒緩輕鬆;他身旁站著一少年、一少女,那少年面色沉重,略顯焦慮,那少女貌美如花,但一對秀目睜得圓溜溜的,滿臉驚愕;一名胖乎乎的掌柜傻獃獃地站在櫃檯后,張口露齒,把一條舌頭伸將出來,許久縮不回去,眼中卻又儘是喜色;三、五名食客扭脖子瞪眼,向後張望,手中筷子伸出,停在了空中。眾人目光所視,盡在店堂正中。店堂正中,非他也,乃是一座人身疊起的羅漢塔,七、八名彪形大漢手足如廢,腹背相連,重疊而起,幾接房梁。
這一切,彷彿是被人突然施了魔法,一蹴而就。好在此時大街上行人不多,如若不然,擁入瞧熱鬧的過客,怕是早已將店堂擠破了。
店堂中於眼前這奇景,除霍梅意、方破陣而外,餘人皆是如墜煙海,半點摸不著頭腦。那自稱「鐵牛」的黑大漢最先沖向霍梅意,但他手中齊眉棍未及敵身,只覺對方一根手指微微一晃,自己便手足俱麻,頹然倒地,跟著背上驟然加重,一名同伴壓了上來。這倒也沒什麼,這黑大漢體壯如牛,背上壓他個百把斤,大可承受得起,可令他叫苦不迭的卻是:這勢態並未就此而止,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攻向對頭的眾弟兄,都被對方象扔草束似的拋壓到了自己背上。如此一來,他負重逾千斤,饒是他牯牛般壯實的一具身軀,也給壓得臉孔通紅。
方破陣早料到眾大漢勢必有此下場,但霍梅意神乎其技,他仍感驚佩,搶上前去,搬木椅墊足以長其身,費九牛二虎之力以挪彼軀,拆去羅漢塔,搬下眾大漢,在店堂內一字排開。
他搬動眾人之際,小禾見他累得氣喘吁吁,趕緊過去幫忙。二人抬手抬腳,忙了好一陣子,這才將眾人排放妥當。方破陣見眾人手足僵硬,如束柴捆桿,方知是被霍梅意點了穴道。小禾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才知是霍梅意大展神通,眾大漢才疊起了羅漢塔,方信少爺之言誠不我欺也。
那鐵牛身處羅漢塔最底層,險些被壓得屁滾尿流,一待方破陣搬去眾人,大口大口吸了幾口氣,登覺舒暢無比,隔得一會,側首向霍梅意傻笑道:「好你個胡番,莫不是雜耍出身,恁般疊得一手好羅漢?倒也教俺鐵牛心服!」他歲數已自不小,眼下被人打翻在地,且又穴道受制,硬是給當了一回羅漢塔塔基,可他非但不惱,反而笨頭笨腦地稱讚對方,卻又贊而不當,誤將霍梅意的高超武功當成雜耍手藝,說來當真是憨態可掬了。
霍梅意歷經世事,這鐵牛三言兩語,他便知道是個直腸子,與那花綉莽漢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人一般的渾樸憨厚,一般的莽撞暴烈。他有心戲耍此人,聞言笑道:「你這殺才有眼無珠,枉長了一對銅鈴兒般大的牛眼,不識老夫高明手段,居然將老夫視作那耍把戲的江湖騙子,可恨,可恨!」
那鐵牛躺在地上,兀自渾渾噩噩,掄眉瞪眼道:「你原來不是耍把戲的,那為何能將咱們疊得這般老高老高,卻又不倒翻了?」
霍梅意忍住笑,道:「適才老夫將你等擊倒,用得是極高明的武功,你此刻一動也不能動,難道還不明白是被老夫點了穴道?」
鐵牛一愣,拚命搖頭,跟著瓮聲瓮氣道:「俺鐵牛不知。原來你會點人穴道,那可是了不起的本事啊,俺鐵牛便不會。」說到此處,扭轉頭去,顯然是想找什麼人,可他俯卧在地,難以瞧清一如他般躺在地上的眾弟兄,眼珠子轉了數轉,忽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魯達,俺李逵操你祖宗十八代!賊廝鳥,居然敢拐騙你家李爺爺,說什麼這胡番本事也只一般,只要大伙兒一擁而上,擠也擠死了他。呸!魯達你挺屍挺到哪兒去了?你倒是說說看,這胡番既是武功一般,你我又怎麼跟條死狗似的,一動不動地躺在此處丟人現眼?」
那花綉莽漢被方破陣搬下,躺身之處在李逵丈許外,中間隔了數人,這時只聽他說道:「洒家若是照實而說,你鐵牛和眾弟兄還會隨我來此打抱不平么?」說罷縱聲大笑,似對自己能將眾人誑至此處極為得意,於眼前自身的不利處境,卻是漫不在乎。
原來這魯達與李逵都是排幫幫眾,今趟隨舵把子江蟠兒乘船沿新安江東下,擬取道錢塘江,北赴杭州。這排幫自古而來,便在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一線放駛木排,無事時伐木編筏,追波逐浪,販運木材以取利;遇上商船大宗貨物,便嘯聚合眾,殺其主而奪其財。排幫總舵向設徽州,歷時久遠,幫中魁首稱作「舵把子」,薪盡火傳,到現任舵把子江蟠兒手上,已是四十一傳。
那魯達本是好酒之徒,昨日排幫巨舸停泊在威坪碼頭,他酒癮發作,見舵把子江蟠兒上岸處置幫務,摸摸腰中尚有幾文錢,便獨自偷偷溜下船來,上岸進城去喝他娘個痛快,不意在這客店中撞見了方破陣等三人。這魯達雖是江湖中人,平日里免不了幹些殺人放火的勾當,但卻是個眼裡揉不得半粒沙子的好漢,眼見霍梅意擄劫孩童,怎肯袖手旁觀?忍不住出手救人。無奈武功低劣,技不如人,非但救不了方破陣主僕,反被霍梅意耍了個發昏章第十一。他一來忍不下這口鳥氣,二來性子堅毅,見自己不是霍梅意對手,便回船邀約幫手,回頭再來救人。
回船后,蒙頭大睡一覺,今早醒來,仍不見舵把子迴轉,這正中他下懷,尋思:「舵把子至今未歸,想必是昨天處置完幫務後去了窯子,被哪個婊子灌了一夜迷魂湯,說不定眼下仍舊高卧不起。」當下來至前艙,只見平日與自己要好的李逵,正同一夥幫中弟兄耍錢,即便出言相邀。
眾弟兄忙問端詳。魯達眼珠子一轉,暗忖若是實話實說,那胡番好生了得,弟兄們未必敢和自己去尋他的晦氣。於是胡言亂語一番,只說自己昨日進城吃酒,被一個不知來路的胡番欺凌,只說霍梅意略懂功夫,自己一人雖不是他對手,但雙拳不敵四手,眾弟兄們一去,定能將他擺平。
李逵最是性急,一聽之下,登時哇哇亂叫,臭罵霍梅意之餘,又怪魯達不夠朋友,上岸喝酒也不知會一聲,居然沒他的份兒。魯達連忙作揖賠禮,聲言只要眾弟兄幫自己擺平了那胡番,出口惡氣,一定請大伙兒吃酒席。
眾弟兄見他說話不盡不實,均想:「你魯達牯牛也似的一條壯漢,不去欺侮旁人,旁人已要燒高香,誰還會太歲頭上動土,敢來惹你?定是你自己耍酒瘋,出手在先,卻又敵鬥不過人家,只來搬救兵。」俱知事有蹊蹺。唯獨李逵毫不起疑,嚷道:「去,去,大伙兒統統都去!誰不去,便是不講兄弟兄,俺鐵牛先就饒他不過!」
眾弟兄本是好事之輩,一聽李逵這話,誰還肯落後?更何況魯達還許下以酒席作答謝,當即哄然應允,各自分頭找棒尋棍。上得岸來,擄袖揎拳,隨魯達直奔客棧。
這時,一眾大漢尚未出手,便被霍梅意輕易制服,疊了一回羅漢塔,大伙兒均感面目無光,聽得李逵破口大罵魯達,便紛紛出言附和。幾個性子暴烈之人,也臭罵魯達:「婊子養的東西,狗屁本事沒有,卻要替人打抱不平,連累老子一同出醜!「看不出你魯達也會哄人,居然欺騙到自己弟兄頭上來了,未免太不夠義氣!」
李逵躺在地上,聽大伙兒亂罵魯達,他卻不樂意了,驀地大喝一聲,罵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統統給俺閉上狗嘴!俺李逵罵自家兄弟,關你等屁事,休要在此羅唣!」
這李逵力大如牛,每逢排幫做那沒本錢的勾當,他總是奮勇在先,殺人有如切瓜剁菜一般,加之脾性暴躁不過,乃是那一戳即跳之人,就算平日與幫中弟兄相處,也是一言不合,即便飽以老拳。因此上,幫中弟兄誰都怕他三分。眼下眾弟兄均想:「那魯達雖也莽撞,畢竟還講理三分,可你李逵卻是天殺星下凡,瘟神爺爺降世,是個除了吃飯睡覺,只知殺人放火的的凶魔王,誰吃飽了撐的,要來得罪你?」因而盡皆閉嘴,不再咒罵魯達。
霍梅意見這夥人自相咒罵不已,心中冷笑道:「真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在黑木崖時,對排幫曾有所耳聞,接著又想:「這排幫畢竟是小幫會,常言道『觀兵知將』,手下如此,想來幫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手段。排幫充其量,只能在這小江淺灘亂攪一氣,休想乘風破浪,翻江倒海,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他這裡正自感慨,那邊李逵已說道:「你這胡番如此一身好本領,那便快快報上名來,也好讓俺李逵知道你的大名。」
霍梅意哪會跟他通名報姓,淡淡一笑,不答反問:「你這黑炭頭究竟叫什麼?怎地又是李逵,又是鐵牛的?」李逵道:「李逵是俺大名,鐵牛是俺小名,俺大小兩個名字,你管得著么?」霍梅意又問道:「嗯,李逵,你可是排幫中人?」李逵見他並不通報姓名,對自己的問話始終不作理睬,不禁牛眼圓睜,怒道:「老子正是排幫中人,你這胡番今日得罪了本幫,咱們舵把子一定不放過你,他可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
霍梅意不容他繞舌,大手一揮,打斷他話頭道:「你既是排幫幫眾,平日里殺人越貨,今日又何必來管老夫的閑事!」
李逵弄不清他這話的含意,心道:「你欺侮魯大哥,咱們來助拳,那是講兄弟義氣,怎地是管閑事?」他鹵蠻性急,在船上時魯達虛言哄騙,他信以為真,只當是霍梅意欺侮了魯達,方才在這店堂之上,魯達曾言明來意,說仍舊要霍梅意放釋方破陣主僕,他當時風風火火,一心只想上前廝鬥,魯達口中說了些什麼鳥話,他是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因而並不知曉霍梅意擄人此節。
正覺糊塗,忽聽魯達大聲說道:「兀那胡番聽清了:洒家等俱是排幫中人,這沒錯。咱們是經常干那不用本錢的買賣,但搶的是為富不仁之輩;劫的是官老爺收刮來的民脂民膏;殺的是貪官污史、奸商小人,哪似你這般卑鄙無恥,擄劫孩童,索人錢財!」他並不知霍梅意擄劫方破陣主僕的真正用意,還當霍梅意為得是敲詐勒索,這番指斥頗具凜然之慨。
霍梅意心高氣傲,自重身份,見魯達將自己當作那勒索錢財的屑小綁匪,也懶得同他分辯,一笑作罷。
李逵此時仍當是霍梅意挾技壓人,欺辱了魯達,聽魯達這麼一說,忽開心起來,咧嘴笑道:「魯達你廝何不早說,這胡番既然綁票劫人,便是強盜小賊;咱們橫行新安江,殺人掠貨,算得上是江洋大盜。自古大盜小賊是一家,這胡番同咱們是一夥的,大伙兒又何必講打講殺?」說完不等魯達答話,又向霍梅意道:「喂,你得罪了魯大哥,咱們大伙兒瞧在關王爺的面子上,也不來跟你計較,只要你老傢伙掏些銀兩出來,請咱們哥兒們幾個吃上一頓好的,此事便算揭過,你看怎樣?」想到自己躺在客店中,倘使這胡番依從自己,那麼大魚大肉、醇酒佳釀立時可得,不禁食指大動,喉管中咕嘟一聲,吞下一口流涎。
霍梅意微微一笑,假意道:「你要老夫掏銀子擺酒席,要跟老夫交朋友,這也未嘗不可。老夫有幾句話要問你,只要你據實回答,老夫立即奉上一桌上等酒席,肉管飽,酒管夠。」揮手命那店主走近前來,從布囊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身前的木桌上。意思明白不過:只要你李逵據實回話,立馬便叫店主拿了銀子去整治酒席。
李逵咂嘴舔舌,忙道:「你要問俺什麼?快問,快問。」霍梅意向躺在地上的眾大漢一指,道:「老夫已知你是排幫幫眾,卻不知這一干人,是否也是你教中弟兄?」
李逵大喜,心想:「俺還道這胡番定會問些稀奇古怪之事,好教俺回答不上來,替他省幾兩銀子,沒想到這胡番卻是真心想跟俺交朋友,問出的話太也容易回答。」連聲道:「是啊,是啊。這些個賊廝鳥都是俺教中弟兄,全都是,如假包換。俺回答完了,你快解開大伙兒的穴道,快吩咐店家整治酒席。俺只要聽說有酒喝,向來都等不得!」見那店主兀自傻站著,便又催促道:「兀那店家,發什麼鳥呆,桌上那錠銀子是你的了,快去吩咐夥計整治酒席。恩(口字旁),肉須大塊,酒須大碗,俺李逵今日定要喝個痛快,定要將你店子喝個稀巴爛才肯干休,哈哈……哈哈……」
那店主聽他這麼一催促,哆嗦著右手,伸向桌面那錠銀子。
霍梅意微微一笑,右手凌空一抓,使出「控鶴功」。只見桌上那錠銀子立即激跳而起,躍入他手中,便象是那銀子縛了根看不見的絲線,被他扯入手中一般。
那店主又將舌頭伸出口外,驚訝不已。李逵離霍梅意最近,見他將銀子抓在手中,焦躁起來,道:「你……你這變得什麼戲法?你將銀子拿回去做什麼?」
霍梅意笑道:「你這人太性急。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老夫又不曾說過只問你一句話,這桌上等酒席哪有這麼容易到嘴的?老夫還有話問你,你答得出,便有酒喝;答不出,便沒得喝,只能幹咽口水!」
李逵一呆,忙不迭道:「你還要問什麼?快問!別捏著藏著,一古腦兒問將出來,俺鐵牛答完,便好吃酒。」霍梅意道:「老夫知你排幫總舵向設徽州,你等不在總舵好好獃著,跑來威坪城做甚?」
李逵想也不想,張口便答:「這回俺們大火兒隨舵把子乘船去杭州,停留威坪只是歇歇腳,午後便掛帆開船。」霍梅意眼中精光一閃,心念忽動,當下不露聲色,再問道:「去杭州府有何貴幹啊?」
李逵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在排幫中只是個小腳色,一向只知講打講殺,教中有何機密要事,江蟠兒從不告訴他。眼看到嘴的酒席便要泡湯,李逵暗呼可惜,忽高聲叫道:「魯達,你知道么?」魯達在幫中的身份,與李逵相差無幾,也只是個小嘍羅,也不得參聞機要幫務,聞聲答道:「沒聽舵把子說起過。」言下之意,顯是不知。李逵又叫道:「各位好兄弟,有誰知道?快快說出來。要不然,好好一桌上等酒席便雞飛蛋打了!」
眾大漢寂然無聲,顯然都對今番身赴杭州所為何來?一無所知。
李逵等了片刻,不見眾人出聲,急得哇哇亂叫。便在這時,忽聽一個嬌嫩甜美的聲音說道:「少爺,這黑大漢是條大饞蟲,是個大酒鬼。你瞧他那付火燒火燎的猴急模樣,一見到嘴的酒碗砸翻,煮熟的鴨兒要飛走,便跟掉了魂似的,真教人好笑!」
李逵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怪吼連連,嚷道:「是哪個多嘴長舌的臭丫頭,敢在一旁揭俺李逵的短?」先前那嬌嫩的聲音回敬他道:「你才臭!」
這說話之人自然是小禾。她和方破陣將眾大漢擺放妥當后,一直站在一旁,靜聽霍梅意與李逵、魯達二人說話。魯達昨日行事魯莽,一腳踢翻酒桌,救人不成,反弄得她和方破陣一身腥臭,她女孩兒家性子,小心小眼,也不去追本窮源,不去想魯達可是為了出手救她,才致失手弄髒她的衣裳,反怪魯達粗鹵,心下早對此人已有幾分不喜。兼之李逵長得黑不溜秋,形貌醜惡,滿口污言穢語,更使得她越發對二人心懷不滿。眼下她見李逵窩囊透頂,連霍梅意的身子也沒沾著,便被人家打翻在地,給制服得服服貼貼。這倒也還罷了,更教人氣惱的是,這人躺在地上,丟人出醜不算,居然還想吃想喝,一付饞涎欲滴的丑模樣,待見酒席付之東流,便求爺爺奶奶告奶奶,急得跟什麼似的。她實是忍無可忍,借口同方破陣說話,譏笑起李逵來。
方破陣的見識自然不能與這妮子相提並論,他非但不討厭魯李二人的一言一行,反覺這李逵憨厚爽快,極為可敬可愛,耳聽得小禾出言譏諷李逵,心想:「你這丫頭便是氣量窄小,昨天我說你沒良心,非但不知對這位魯大哥感恩圖報,反怪人家行事莽撞,當時你還不服氣,還跟我發了一大通牢騷,真是應了孔夫子的那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為養也』。」對小禾的譏言諷語,大是不滿。
霍梅意眼見再也不能從李逵口中套出話來,優哉游哉的道:「李逵,老夫問你等去杭州做什麼,你回答不出,那麼老夫只好省下幾兩銀子,這桌上等酒席只能留待日後,下趟再請你了。」說著,伸手將桌上那錠銀子收回。
李逵痛惜非常,可又無可奈何,只得將一股怒氣通通發泄到那店主身上,怪他先前為何不早將銀子取了去,也好令這胡番反悔不得,破口罵那店主道:「你這夯貨,有生意不會做,開得甚鳥店?惹惱了你家黑爺爺,一把火將你這店子燒成一片黑地!」
那店主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又吃李逵這一頓臭罵,更覺沒趣,灰溜溜躲到櫃檯後去了。
第02小節
正當此時,忽聽店門外一個聲音響起:「閣下何必如此慳吝,左右不過一桌酒席,又破費不了幾兩銀子,何須留待來日?」聲落人現,一人從門外跨過門檻,走進店堂。
這人語調原本甚是輕鬆,話中也頗有調侃之意,這時入得店堂,一眼望見眾大漢一字排開地躺在地上,人人臉苦眉愁,不由得大吃一驚,面色登時凝重起來。
地上排幫眾漢也是聞聲色變,不過卻是由憂懼變為歡喜,扭脖子翹腦,紛紛道:「舵把子來啦,舵把子來啦!這下大夥可有救啦!」
這漢子正是排幫現任舵把子江蟠兒。他昨日上岸處置完畢幫務,眼見天色向晚,便去了家妓院,摟著個粉頭睡了一夜。那粉頭很是風騷,嗲聲嗲氣地纏了他一晚上,丁娘十索,倒是令他破費了不少夜渡之資。暮雨朝雲,今早起身晚了,回船一看,手下幫眾少了數人,找人來一問,方知魯達、李逵等是去客店生事了。他連忙返身下船,過來一看究竟,手下果然捅出了亂子!
霍梅意見有不速之客到來,耳聽得眾人叫嚷,早知是排幫舵把子到了,正中下懷,暗忖:「老夫正要借你舟船藏蹤匿跡,正要去碼頭找你,眼下你自己送上門來,那是最好不過,省去老夫諸多麻煩。」雙目如電,向江蟠兒身上掃去。只見這位排幫舵把子四十不到年紀,中等身材,長相一般,並無特異之處。
此刻江蟠兒臉帶倦容,想是昨夜撻伐過度,不曾睡足,霍梅意雙目睨視地打量著他,他也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端祥著霍梅意。
江蟠兒行走江湖多年,眼光甚是老到,一進客店大堂,見一干手下盡皆躺倒在地,吃驚之餘,立知是那黃髮曲卷,深目高鼻的異族胡人出手制住了眾人,不禁暗暗自警:「敢情今日遇上了高人,我可得小心應付,此人絕非尋常之輩,江湖有言:「忍得一時氣,駛得萬年船』,千萬不可魯莽大意!」他身為排幫之主,自然深知地上這幾位幫眾的身手,尤其是那魯達、李逵二人,天生力大,實是勇武強悍之輩,自問若是眾漢一擁而上,自己便敵抵不過,這胡人既能制服眾人,自己如何是他對手?
這時他見霍梅意端坐條凳,把臂抱胸,腿翹二郎,冷冷地望著自己,神態極為冷漠倨傲,當下強壓怒氣,向霍梅意一拱手,謙聲道:「閣下特形異貌,當非我中原人氏,在下得瞻先生奇容,實是三生有幸。在下這些部屬都是粗俗之輩,若有得罪先生之外,還望先生海函。在下馭下不嚴,這裡先向先生謝罪啦。」說罷,整袖斂容,向霍梅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霍梅意尚未作答,李逵早嚷將起來:「舵把子,這胡番欺侮作踐魯大哥,該他向咱們賠禮道歉才對,你向他賠得哪門子鳥罪?」
江蟠兒心頭火起,回頭向李逵怒目而視,喝道:「李逵,快閉上你那張臭嘴,回頭再同你計較!」忖道:「眼前這胡人精氣內斂,雙眼神光湛湛,分明是位武學高手,不知是什麼來頭?我平生只見過本派幾位閉關清修的玄字輩長老,才有此徵象。恨只恨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有眼無珠,整天只知瞎撞亂闖,惹出禍端來,便要老子來替他們收拾爛攤子、擦屁股!」目光越過眾人,落在魯達身上,罵道:「魯達,你這酒徒,昨日見本舵下船處理幫務,便私自離船飲酒,有違教規,待回船后,與李逵一併治罪!」
李逵聽得舵把子申斥,把頭一扭,神情憤然,極不服氣。魯達也是敢怒不敢言,暗道:「你自己昨晚夜不歸宿,洒家料定你是尋歡作樂去了,此刻卻來責怪洒家觸違教規,真是他娘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如何能教人心服?」
霍梅意見江蟠兒對自己言辭謙遜、執禮甚恭,可轉身過去,卻對手下聲色俱厲,畏強凌弱的小人嘴臉顯露無遺,不禁對此人大生厭惡,當下故作姿態,冷冷道:「足下何人?老夫藉此等粗皮厚肉之輩舒通舒通筋骨,與足下何干?」
江蟠兒何償不知他是在裝模作樣,暗罵道:「好個胡賊,明明知道老子是誰,卻來排揎老子,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回過身來,躬身道:「在下江蟠兒,執掌排幫舵把子一席多年,這一干人等皆是敝幫幫眾。敝幫向處溝渠淺灘,原是江湖上的一個小幫會。先生乃前輩高人,敝幫陋俗之名,想必未達先生清聆雅聞。卻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在下可有幸得知否?」他既知自己決非眼前此人對手,便打定主意不去冒犯人家,心想你這胡番要逞口舌之利、要過嘴癮,那也由得你。因此肚中暗操霍梅意祖宗,嘴上卻越發謙恭有加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霍梅意見他一味卑諂足恭,一時倒也發作不得,心道:「待老夫激他一激。」冷笑一聲,道:「你說得倒是不差,區區排幫,老夫耳蔽目塞,確是不曾聽過。老夫姓名,憑你一個後生小輩,也不配問。不過,老夫早在波斯故國時,便聽人說過你們中土多有口不對心之徒,今日有幸,果然見得一個!」
他最後這句話說將出來,冷嘲熱諷,既狠且辣,大堂之上,但凡雙耳俱在者,人人都知道他是在譏諷江蟠兒。別說江蟠兒並非那極有城府之人,縱是巨惡元兇、梟雄大憝聽了此話,也非怫然作態不可。江蟠兒無端受辱,鐵青著臉,右手直指霍梅意,氣得連話也說不利索:「你……你……在下同你素不相識,何故出言相辱……」
霍梅意正是要激得他生忿發怒,如此一來,便可趁機發作,繼而冷笑道:「難道老夫說錯了么?你見老夫耍弄了你部屬,卻仍說什麼『得瞻先生奇容,實是三生有幸』之類的屁話,不是心口不一又是什麼?嘿嘿,『三生有幸』,嘿嘿……」江湖人物邂逅相逢,互道仰慕之情,說些「三生有幸」、「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原本無可厚非,但霍梅意存心要激怒江蟠兒,故而借題發揮。
江蟠兒此時已緩過氣來,對霍梅意的用意也隱隱猜到幾分,但他終究是一幫之主,頤指氣使慣了,先前雖暗自警醒自己切莫孟浪,可事到臨頭,畢竟還是忍耐不得,怒道:「你這胡狗休要猖狂,排幫雖然只是個小幫派,卻也屹立江湖數百年不倒,我江蟠兒出身少林派,武林中有名有姓,更非任人欺凌之輩!你待怎樣?便請劃下道來,老子要是皺一皺眉毛,便不算英雄好漢!」如今他已顧不得吐屬得體與否,總算江湖經驗還算老到,為人也頗見機靈,盛怒之下倒也並未口不擇言,仍不忘提醒對方:我江蟠兒出身中原武林第一大門派,你這胡人若是存心找碴,非要跟老子過不去,最好想清了此節。
霍梅意昂首一陣大笑,不屑道:「你也算英雄好漢?呸,充其量狗熊孬種罷了!是英雄好漢,便該艱困獨擔,跟老夫提什麼狗屁少林派!出身少林派又怎樣?老夫早聽說少林寺尚有幾位碩果僅存的『玄』字輩老禿,武功都已出神入化,很是了不得,正想前往嵩山一行,找他們較量較量。你以為抬這麼座大靠山出來,老夫便怕了,便不敢對你如何?老夫偏不信這個邪,偏要如何你一番,且看中原武林人人景仰的少林派又能奈我何?」
江蟠兒不聽則罷,一聽之下,直氣得渾身發抖。少林派名垂江湖數百年,向為中原武林泰斗,他身為少林派俗家弟子,行走江湖時頗受尊敬,還不曾見過有人像霍梅意這般口出狂言,膽敢在少林弟子面前公開玷辱少林派的,此為辱及師門;二來霍梅意當眾羞辱他,令他在部屬面前威信掃地,此為辱及自身。前者他還能忍受,少林弟子千千萬,有恥辱大家分擔,也不是他江蟠兒一人之恥,令他不堪忍受的乃是後者。
他斜眼偷覷,只見地上一干弟兄扭脖子、歪腦袋,都在怔怔地望著自己,顯然是要看自己如何應付眼前此事,要看自己如何洗刷這場恥辱。這時他已是進退維谷,只能背水一戰,舍此別無他途,只得將牙一咬,跨前一步,大聲道:「你這胡狗,本舵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卻一再冷嘲熱瘋,出言污辱本舵,本舵實屬忍無可忍,今日便來會會異域奇人,領教領教波斯國的神功絕學。」
霍梅意雙眼一翻,失聲笑道:「你是在向老夫挑戰叫陣,你當你是誰?邵十力、張抱珍、梁丘父、還是你少林派那幾位『玄』字輩老禿?憑你也配?」
江蟠兒箭已上弦,不再理會他說些什麼,暴吼一聲,道:「配不配,也要試一試才知道!看招。」語聲未落,左手拳、右手掌,招數已然遞出。
霍梅意見他出招猛惡,暗贊一聲:「此人畢竟出身少林,人品雖然差勁,武功倒還過得去,難怪能坐上排幫舵把子的位置。」一瞥眼,見腰間長袍上粘有一粒米粒,順手拈起,叩指運勁彈出。
江蟠兒掌勢發動,內生催生,手掌隨身勢划落,向霍梅意胸口按去。見霍梅意仍一動不動地端坐條凳,一無起身迎敵之意,暗道:「你這胡狗如此狂妄輕敵,正合我意,老子這一掌運足了十成內力,看你血肉之軀怎生抵受?」便在此時,忽覺左膝「足三里」穴上,被什麼物件給撞了一下,跟著一陣酸麻,整條左腿登時失去知覺,翻倒在地。
他心叫不好,知道自己已被這胡狗發暗器打中穴位,低眼看去,只見左膝膝蓋上粘著一顆白色的物事,心想:「這是什麽暗器,我怎地從沒見過?」細看時,不由得遍體生寒:這哪是什麼暗器,分明是一粒煮得爛熟的米粒。他心中大怯,登時鬥志全無。少林派武學包羅萬有,他在少林寺習藝多年,頗有見識,眼見對手單以一顆熟軟的米粒,便可制住自己的穴道,武功之高,實是生平之所僅見,心道:「此人武功高絕,內力更是深厚無比,已到『摘葉飛花』也可傷敵之境,只怕真能同本派那幾位『玄』字輩長老一爭長短,我哪是他的對手?」躺在霍梅意腳邊,又悔又怕,不知這胡番要如何對付自己!
霍梅意稍展神通,不費吹灰之力便制住了排幫舵把子,童心忽起,向一旁的方破陣、小禾二人眨眨眼,又豎起右手拇指朝自己指了指。
方破陣和小禾都明白那意思,知他是在自我誇耀。小禾見他不必起身,只一舉手、一彈指,便將一條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弄」翻在地,且又動彈不得、起身不來,不禁大感驚奇,見霍梅意向自己擠眉弄眼,不由自主地也沖他一豎拇指,示意讚賞。方破陣卻無任何舉動,望著店堂地上一眾大漢,只是發獃。
霍梅意忽道:「小禾,你想不想看老夫變一齣戲法?」小禾一怔,不解道:「你說什麼?」霍梅意道:「老夫變個戲法給你瞧瞧……」踢了江蟠兒一腳,續道:「……我來問你,你看這人有多大歲數?」小禾更是奇怪,瞧了江蟠兒一眼,道:「他總有四十來歲吧,你老人家問這幹嗎,考較我的眼力么?」霍梅意搖頭道:「老夫再問你,你說像他這般歲數的漢子,還會哭鼻子么?」
小禾笑道:「人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傷,不論長到什麼年紀,總歸會哭的。這人如遇上傷心之事,譬如死了親人……啊喲,對不住,這位躺在地上的大爺,我可不是有心咒你,我是打個比方,你別見怪!」最後這句話,自然是對江蟠兒說的。
霍梅意雙眼眯起,冷冷道:「倘若一無傷心之事,二非喜極而泣,只是身有痛楚呢?」
小禾抿嘴一笑,赧顏道:「那他便不會哭了。霍公公,你說得真好笑,你當他是我小禾么?遇上個腰酸背痛也要哭鼻子。」霍梅意又道:「如此說來,你是不信了?」小禾又朝江蟠兒看了一眼,心想:「這人四十多歲,又是什麼排幫舵把子,看來挺有身份的,他這麼個大老爺們,身遇痛楚算得了什麼,決不會象咱們姑娘家那般抹眼淚、哭鼻子。」用力搖搖頭,道:「我不信!」
霍梅意驀然而起,眼望小禾,沉聲道:「老夫要變的便是這個戲法,立即令此人痛哭流涕,如喪考妣!」說畢,手出一指,看也不看,一指點在江蟠兒頭頂「百會穴」上。
江蟠兒躺在地上,聽得霍梅意與小禾對話,情知這胡人定是要用什麼惡毒手段來對付自己,早已心驚膽顫,見霍梅意起身,目露凶光,剛要出聲喝阻,那胡人手指早及腦門。他只覺腦際一熱,對方手指上發出的勁力已透頂而入,這一下,嚇得他四肢俱麻,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在下怎樣?」
霍梅意手指倏忽而出,倏忽而收,施施然坐回條凳,左手捻須為戲,淡淡道:「過一會你便知道。」自始至終,都不曾看他一眼。
跟著喚過那店主來,吩咐道:「替老夫泡壺茶來。」
那店主心知他是江湖異人,早怕他三分,點頭哈腰,陪著笑臉道:「小店備有各種上好茶葉,『龍井』、『雨前』、『嚇煞人香』、『毛尖』、『雲霧』、『烏龍』、『旗槍』、『普洱』、『鐵觀音』、『祁紅』……各處好茶,小店都備得一些,不知客官慣喝的是哪一種?」
霍梅意道:「有奶茶么?」
那店主嚇了一大跳,不曾聽過世上還有這麼一種茶水,心想:「『奶茶』,奶水泡茶?可惜我那婆娘去年生下毛頭,奶水早斷了。唉,這胡人怎地如此難侍候,卻不是難為人么?一時半會,教我上哪去找奶水?」囁嚅道:「這個……奶茶……這個小店倒是沒備著。」暗道:「要備也備不起啊,難不成還雇個剛生完孩子的產婦,整天坐在店中擠奶水,那還怎麼做生意?我這店子非給人擠破了不可!」他可不知霍梅意乃波斯國人,飲茶時慣於在茶中添加蔗糖、牛奶、檸檬諸物,還當這胡人要喝人奶。這店主一輩子也沒離開過青溪縣境,孤陋寡聞之下,這時對霍梅意所說「奶茶」妄加臆測,不免牛頭不對馬嘴,離題萬里。
正自急得滿頭大汗,又聽霍梅意說道:「老夫知道你們漢人一向不喝奶茶,沒備著便罷。老夫聽說那『龍井』不錯,泡壺來嘗嘗。」
那店主見他不再要「奶茶」,如釋重負,湊身上前,獻寶似的道:「客官有所不知,那『龍井茶』只不過是名頭響亮而已,若論色香形味,委實難比敞地鄰縣開化所產的『龍頂』,那才是真正的好茶哩!客官要是不信,小的這就去泡壺來,您老人家品味品味如何?」
霍梅意右手一揮,不耐煩道:「泡來便是,羅唆什麼!」
那店主喜動顏色,轉身而去。不一會兒,端茶上來。霍梅意輕輕一啜,入口生津,齒頰留香,果然好茶!那店主見客人邊品味邊不住地頷首稱讚,撿了個元寶似的開心,走回到櫃檯后,一望滿地的大漢,卻又拉下臉發起愁來。
地上的排幫幫眾原以為舵把子一到,自己便可獲救,不料想那胡番武功實在太過高明,舵把子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也是一招尚未使盡,便被對方制住了穴道,跌倒在地。此刻眾人躺倒地上,能看則看,能聽則聽,早知那胡番不懷好意,已對舵把子施了惡毒手段,然而卻不見舵把子有任何痛癢不適,大伙兒莫名其妙,都猜不透這胡番悶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李逵更是納悶,眼見霍梅意手端茶蠱,口品香茗,神情舉止,足具安閑自得之態,不由看得心頭火起,喝道:「直娘賊,你倒自在!只是忒也小家子氣,先前說要請俺李逵吃酒席,眨眼工夫便耍賴反悔,那也罷了。眼下你黑爺爺正口渴得緊,你卻只管自己吃茶,也不叫店家替俺也弄壺來消消渴。」
霍梅意微微一笑,道:「你想喝茶,那還不容易,且抬頭張開嘴來。」李逵不明其意,口中卻著實渴得厲害了,聞言仰起頭,張開一張血盆大口。
霍梅意放下茶蠱,拔正桌上那隻陶制茶壺,令壺嘴正對李逵大嘴,右手按在整隻茶壺上,潛運真力。壺中茶水受他內力激蕩,登時從壺嘴中急射而出,如珍珠一串,似銀線一條,在空中劃了一道亮晶晶的弧線,一滴不撒,全都落在了李逵口中。
李逵喉間咕嚕一聲,吞下茶水,咂咂嘴,也分不出優劣好壞。一旁小禾拍掌叫好道:「霍公公,了不起,這才是真正的戲法,不象原先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靈驗。」
霍梅意端起茶壺,呷了一口,道:「此話怎講?」
小禾撇撇嘴,不屑道:「你原先說要變個戲法,要令這位江大舵把子哭鼻子,可過了大半晌還不見半點動靜,能算靈驗么?」話猶未了,忽聽江蟠兒一聲慘叫,似被馬蜂冷不防地螯了一下,整個人從地板上彈起寸許,隨即又重重地落下。
霍梅意又呷了口茶,對小禾道:「這不靈驗了。」小禾吃了一驚,轉眼向江蟠兒望去。只見江蟠兒這時四肢不住抖動,臉上肌肉扭曲,似乎正忍受著巨大的苦楚,心想:「還真靈驗啦!」
她只想得這麽一想,江蟠兒已自呻吟出聲。片刻后,慘呼聲漸漸響了起來,他額頭上更是布滿了汗珠,原本一張紅潤的臉孔也已變得煞白。那慘叫聲中還雜夾著一種奇異的聲響,這聲響似乎就發自江蟠兒身上,便象是有個小鬼鑽入了他體內,正拿著一柄鋼刀在刮著他的骨骼,咯吱作響。
小禾望而生畏,扯了扯身旁的方破陣,輕聲道:「少爺你瞧,這人怕真是要哭!」方破陣雙眼盯在江蟠兒身上,一言不發。
江蟠兒身上痛楚漸漸加劇,那「咯吱」聲也愈來愈響,他整個身軀都在不停地翻滾,口中哀號不已,便象是墜入了十八層地獄,正經受著剜肉剔骨、剝皮抽筋等諸般酷刑的煎熬。又過片刻,痛楚更劇更烈,他喉中發出的呼嚎聲也愈加凄厲,如阿鼻叫喚一般;雙手一會在空中亂舞猛抓,一會又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撕扯,像是要從體內挖出什麼東西來。
店堂內眾人除霍梅意之外,見他這副慘狀,都是又驚又怕,不禁心生惻隱。小禾膽子小,用手蒙住雙眼,但又忍不住好奇,時不時張開手指,透過縫隙匆匆瞧上一眼。
江蟠兒身子在地上磨來擦去,臉上眼淚鼻涕狼藉,模糊一片;身上那襲青布長袍早被他撕破,東一條、西一片;頸項、胸口、小腹上全是被他自己抓出的血痕;哀號聲漸趨嘶啞,漸漸低了下去,變得有氣無力。
小禾最終還是不忍再看,別過臉去,將頭埋在方破陣肩后。
第03小節
方破陣自打江蟠兒走入店堂始起,便對此人心生不喜,待見這位排幫舵把子畏強凌弱,在霍梅意麵前卑諂足恭,是一個樣;轉身過去,面對魯達、李逵等手下又是一個樣,更覺不忿。後來又見江蟠兒出言挑戰,還當他身負絕技,可與霍梅意一戰,不意此人枉為少林弟子,色厲內荏,正如霍先生所言,是個「狗熊孬種」。他對魯達、李逵二人甚有好感,深覺兩人行事孟浪,卻仍不失為豪邁爽氣的錚錚鐵漢,只可惜生不逢時,偏偏跟了這麼一位首領在江湖上討生活,大大替二人不值。
這時他見江蟠兒痛不欲生,雖有成見,卻也替他可憐,便向霍梅意求情道:「霍先生,這人也沒怎麼得罪你,你折磨也折磨得他夠了,你大人有大量,還是高抬貴手,放過他吧!」心中卻道:「其實都是你這胡人不好,要不是你擄劫我和小禾,魯大哥便不會替咱倆出頭,也就沒了這場禍事!」
霍梅意不為所動,說道:「老夫這手『刮骨陰勁』施諸人身,一炷香之後,痛楚便會自動歇止,眼下他已沒原先那麼難受,又何須你來替他求情?方破陣,你過來。」
方破陣心道:「但願如此!」問道:「什麼事?」口中說著,腳步已然移了過去。霍梅意待他走到身前,倏地伸出手指,在他腦門上一戳。手法姿勢、點戳部位,與先前如出一轍,不差毫髮。
這一下事發猝然,方破陣、小禾一呆之下,隨即明白髮生了何等樣可怕之事。一旦明白過來,登時如墜冰窟,直嚇得毛骨悚然,魂飛魄散。方破陣大禍臨頭,一時嚇得傻了過去。小禾更是花容失色,驚恐萬狀地望著霍梅意,戰戰兢兢道:「你……你……」驚嚇過度,再也說不下去。
霍梅意見他倆一個呆若木雞,一個滿臉驚恐,又是幸災樂禍,又是得意,悠然道:「小禾,你別急,老夫可沒拿你家少爺怎樣?」
這時江蟠兒痛楚已止,精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整個人彷彿與人大戰了一場,形同虛脫。小禾淚眼婆娑,手指江蟠兒嗚咽道:「還說沒……沒拿少爺怎樣,你這大惡人,你……你在少爺頭頂戳了一指,少爺待會定同這人一般,也要受盡折磨,嗚……嗚……」想起適才江蟠兒痛得得死去活來的慘狀,不寒而慄,大哭起來。
霍梅意咧嘴一笑,道:「你對你家少爺倒是有情有義。實話對你說了吧,老夫剛才使得是『刮骨陰勁』,這門功夫施為任意,可輕可重,一旦施於人身,便如蟻附膻,勁力深入經脈之中,不經老夫親手化解,永生不退。對付這位江大英雄,老夫用得是重手法,因此只一盞茶工夫便發作起來,令他刮骨似的疼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你都瞧在眼裡了,也不消老夫多說。而戳向你家少爺的那一指,老夫卻只用了三分勁力,要到十日後才會發作,日後也是這般,十日一發,永生如此。因此你大可放心,不必哭哭啼啼。」
小禾跺腳道:「那還不一樣,總歸是要發作的,這下少爺可被你害慘啦!你……你為何要這般對我家少爺?我恨死你啦!你惡人有惡報,日後自有老天爺來收拾你!」
霍梅意聽她詛咒自己,居然也不生氣,仍是一如既往地嘻皮笑臉,笑道:「死妮子,你家少爺還沒發作,便這般心疼,若真箇發作起來,那你還不把老夫給活剝生吞了。」此人為老不尊,到得這時居然還有興緻開小禾的玩笑,說她心疼少爺。
小禾又是心酸,又是害羞,掏出手絹抹去淚水。
霍梅意接著又道:「別哭,別哭。老夫不是叫你放寬心,你沒聽見么?老夫運『刮骨陰勁』在你家少爺身上,所謂『能者萬能』,老夫既精熟此功,自然也有化解之法,你大可不必空著急。」
小禾聞言猶如喜從天降,忙不迭道:「怎生化解?你快說,快替少爺化解!霍公公,小禾先前胡說八道,您老也別往心裡去,全當是小禾在亂嚼舌頭,我給你賠不是啦!」說著向霍梅意斂衽為禮,真心誠意地賠了個不是。
霍梅意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懂武功,就算老夫說了,你能聽懂?」
小禾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連聲道:「我懂,我懂……求求你,快替少爺化解了吧!」
方破陣此時已回過神來,聽霍梅意說自己身上的「刮骨陰勁」不致立刻發作,稍稍放心,見小禾真情流落,對自己如此關愛,又覺欣慰,道:「小禾,你別求霍先生,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才不會替我化解。」
小禾急道:「誰說的?你怎知霍公公不會替你化解,咱們又沒得罪他老人家,他幹嗎非要和你過不去?」
霍梅意眯起雙眼望向方破陣,問道:「方破陣,老夫早說你見識不凡,果然不差。你倒說說看,老夫在你經脈中輸入『刮骨陰勁』的勁力,究竟是何用意?」
方破陣恨恨道:「你是想我和小禾甘願遭你擄劫,乖乖地隨你而去,以便供你驅使,再也不敢逃跑!」
霍梅意用力一拍手,道:「一言中的!」方破陣這話,正說中了他施展「刮骨陰勁」的用意。
今早在「黑松林」嶺背,方破陣曾想霍梅意生而為人,就得吃喝拉撒,且又要參修「太陽神功」,自己縱然一時遭他擄劫,也不打緊,日後瞅准機會仍可逃出生天,是以當時假意應承,願將「交易」繼續做下去。只是他一個十四歲的半大孩子能想及此節,霍梅意老奸巨猾,又怎會想不到?其實他對方破陣的心思了如指掌,只不過是沒當場點破罷了。重返威坪途中,他雖與方破陣主僕說說笑笑,暗地裡卻早想到了應對之策,心想自己在黑木崖時,曾練過一門明教本派武功「刮骨陰勁」,眼下正好用來制服方破陣,令他不敢再生兔脫之心。
原來這門「刮骨陰勁」為明教上代宮教主所創,能運自身陰柔內力附諸他人之身,令身受者備受苦痛煎熬。宮教主之所以研創「刮骨陰勁」,其立意便在於駕馭宰制部屬,好令屬下陷處樊籠,不致生出反叛之心,永世都對教主忠誠無他。因此,明教凡分舵舵主以上職分的首腦人物,都曾中過這門「刮骨陰勁」,只是其中絕大多數人都對明教忠貞不貳,體內「刮骨陰勁」未發作前,宮教主已替其人施功加以克制,並未遭受過那令人畢生難忘的苦楚。
邵十力接任教主之位前,乃是明教雲門堂長老,私下早對宮教主這一舉措大大不以為然,深覺單靠威刑勒令部屬就範,實非英雄豪傑行徑,換來的多半是口服心不服,未必便能得到屬下的真心擁戴。是以一待繼任教主,執掌教中大權后,他便宣布廢除此條教規,解除了一眾部屬體內的「刮骨陰勁」。他在明教中威望素著,深得部屬愛戴擁護,也賴此舉頗多。「刮骨陰勁」失其所用,日後倒成了明教一項拷逼問供的利器,《刮骨經》也被存入了芸台。
霍梅意偶閱《刮骨經》,發覺並非修習內功之經文,「刮骨陰勁」也不是一門內功心法,而是一門教人調運自身已有內力,施著旁人之身的巧妙法門。他修練內功進展緩慢,練此等導引真氣以為外用的功夫卻是輕而易舉,稍作參習,便也運用自如。
他既身懷如此毒技,拿來用在方破陣身上,自是再也適合不過。也是江蟠兒祖宗不積德,「三生有幸」,適逢其會,被他順手牽羊地拿來當了一回預演的道具,結結實實吃了一頓大苦頭。霍梅意令他吃這頓苦頭,原有兩層意思:一是欲借排幫巨舸匿跡藏身,本有牽制羈勒排幫首腦之必要;二是要令方破陣、小禾眼見為實,親眼目睹他這「刮骨陰勁」的厲害。
小禾聽了方破陣這話,恍然大悟,想起霍梅意原先曾說要想個法子制服少爺,當時自己還一再追問,事後也曾費心去猜測,直到此刻,方知霍梅意心中早就有了主意,想出來的法子竟是如此惡毒可怕!她一明此情,不禁憂懼大增,說道:「霍公公,咱們早已答應你不會逃跑,你又何必在少爺身上施這般可怕的法術,又何必多此一舉!」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你們兩個小鬼頭,當老夫是三歲小孩么?你們那點兒花花腸子,老夫豈有理不清、摸不透之理?」說著掉過頭去,面對方破陣續道:「你這小子,在老夫面前充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你當老夫會輕易信你?呸,趁早收起你那想逃走的心思,乖乖地跟了老夫去。倘若這丫頭侍候得老夫開心,老夫便將一身武功傳授於你,包你日後名揚天下,縱橫武林時難有敵手!」
他這番說將出來,方破陣一一聽在耳中,先是嫩臉一紅,繼而心中怦怦亂跳,最後想到要與家人分離七、八年之久,又不免沮喪泄氣。
小禾問道:「霍公公,你說有法子克制這法術,當真么?」她一心一念,只擔心少爺身上的「刮骨陰勁」,明知霍梅意不會加以化解,那便退而求其次,但願這胡人真有法子克制這駭人聽聞的「法術」。
霍梅意怒道:「當然是真的!只要你倆乖乖地跟著老夫,不再妄想溜走,屆時老夫自然有克制『刮骨陰勁』之法。可要是你倆自行逃走,那時這小子身上的『刮骨陰勁』發作起來,生不如死,可就怨不得我老人家啦。」
方破陣與小禾面面相覷,都想這下可真是山窮水盡了,再也休想從這胡人魔爪中逃脫!那「刮骨陰勁」附在脈絡中,便如同一道堅固難破的枷鎖套在了方破陣脖子上,霍梅意不來開鎖,便永生不去。二人相對苦苦一笑,猶似兩隻泄了氣的皮球,顯得格外的沒精打采。
正自煩惱,忽聽地上李逵大聲罵道:「你這胡狗不是好人,對一個孩子也使這等惡毒手段,算哪門子的狗屁英雄!」
李逵不知霍梅意的身份來歷,起先見霍梅意武功高強,便有幾分欽佩;後來魯達大聲斥責,痛罵霍梅意是個卑鄙無恥的屑小綁匪,他仍不以為意,心想自古綁匪盜賊一家親,大家都是綠林好漢,你魯達有甚面目指責霍梅意?那兩個孩子遭綁票,自有家人出錢贖回,又不曾少得一根頭毛,干你魯達鳥事?於是當場便向霍梅意套近乎,詢名問姓,想與之結交一番,最不濟,也要賺他娘的一桌酒席來吃吃。待到霍梅意收銀入囊,酒席落空,他也只是怪霍梅意太過小氣,並無憎惡之心。
緊跟著江蟠兒來到客店,備受「刮骨陰勁」的煎熬折磨,他天不怕、地不怕,雖然一向都對江蟠兒不怎麼敬服,卻也存三份忠義之心,眼見舵把子遭欺凌,不由得對霍梅意心生嫌厭,暗地裡早將這胡狗的十八代祖宗都操了個遍。最後見這胡狗一不做,二不休,心狠手辣,居然對方破陣這少年也施起了惡毒手段,痛恨之意更盛,再也無法忍耐,終於破口大罵起來。
霍梅意聽他嘴中不乾不淨,掃了他一眼,又瞧瞧疲憊不堪的江蟠兒,冷冷道:「普天之下,你是英雄好漢,我是英雄好漢,他又是英雄好漢,哼,哪來這許多的英雄好漢?老夫一不是英雄好漢,二非好人,這折磨人的毒辣手段,倒是很有幾種,你李逵是不是也想親身體驗一番?」
李逵一聽之下,如撮鹽入火,怒氣更盛,大罵道:「直娘賊!你這胡狗若敢動俺一根毫毛,俺定要將你剁成內醬,殺光你全家!」
此話一出,眾人倒不覺什麼,小禾卻聽得心頭一震:「糟糕,這饞嘴的黑炭頭今番可有苦頭吃了!什麼話不好罵,偏偏要去觸霍公公的痛處,提他的切膚之恨,那還不犯了他的大忌?」昨晚臨睡前,小禾曾與霍梅意拉家常,知道霍梅意身遭慘變,心懷滅門之恨,這時一聽李逵最後那句咒語,立知要糟。
她撲閃著一對秀目,偷偷向霍梅意望去,果見霍梅意直勾勾地瞪視著李逵,兩道濃眉直豎而起,鼻孔不住地歙動,顯得憤怒已極。
李逵被霍梅意瞧得心底發毛,兀自嘴硬,喝道「看什麼!」
霍梅意殺意即起,也不多廢話,冷冷道:「李逵,這是你自尋死路,須怪老夫不得!」語畢身起,邁步走到李逵身前,右掌一提,照著他的腦袋便要擊將下去。
小禾見霍梅意作勢提掌,暗道:「這李逵沒命啦!」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方破陣一看勢頭不妙,連忙上前勸阻,道:「霍先生,這李逵是直腸子的粗人,說話口沒遮攔,你千萬別見怪。您老是前輩高人,怎地與後輩小子一般見識?那豈不有shi身份!」他原本就對李逵懷有好感,況且李逵仗義執言,是為自己而得罪了霍梅意,自不忍見他就此喪身霍梅意掌下。
排幫眾漢見一波未平,一波復起:舵把子尚且躺在地上,死活難料;眼下李逵又要遭大難,人人都是心驚肉跳,均想:「這趟出門舵把子定沒查過皇曆,也不挑個宜遠行的日子上路!看來今天是我排幫的大忌之日,要不怎地如此狗屁倒灶,撞上了這麼個大煞神?」有人更想:「『事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老子今天鬼迷心竅,輕信了魯達這莽漢的鬼話,來此尋釁鬧事,還不知這胡番要怎生整治老子呢?」不免對此行大為懊悔。待見方破陣上前勸阻,大伙兒正合心意,異口同聲,也都紛紛出言勸解。
只聽魯達大聲說道:「兀那胡番,今日之事皆因洒家而起,有何責分,洒家一人擔承便是。李逵兄弟咒你,你若是咽不下這口惡氣,要殺要剮沖俺魯達來,休要同他過不去!」他與李逵素來交好,入伙排幫,更是經由李逵引薦,當下義不容辭,將罪責統統攬到自己身上來。
李逵置身霍梅意掌底,一聽這話,更是心潮激蕩,昂首信眉,大叫道:「放屁,放屁,俺李逵豈是貪生怕死之人?魯達你若還是鐵牛的好兄弟,休要再說這等鳥話!」說完,瞪大雙眼迎上霍梅意冰冷的目光,喝道:「你要取俺李逵性命,趨早動手,婆婆媽媽的,等得人好不耐煩!」
霍梅意於方破陣的勸阻毫不動心,對魯達更是不屑一顧,可李逵慷慨請死,卻令他頗為心折,暗道:「此人實是一條鐵漢,只是你犯了老夫的大忌,卻也饒你不得!」右掌微振,輕輕拍了下去。
驀地里,一條人影從旁閃出,縱身撲向李逵。霍梅意一驚,掌勢隨意而收,定眼看時,只見一人身子打橫,伏在李逵身上,將他的整個頭顱及胸部全都抱住。
眾人眼見有人挺身相救李逵,俱是始料不及,驚噫聲中,只聽小禾一聲驚叫,搶上前來,俯身便去拉那人的手臂,口中尖叫道:「少爺,你這是幹什麼,不要命了?」
這捨身搭救李逵之人,正是方破陣。只見他摔開小禾雙手,道:「小禾,這事你別管。不管怎樣,我都不能眼眼睜地看著李大哥喪命!」
小禾早嚇得半死,此刻仍是臉無血色,頓足道:「你幹嗎要這樣?勸解勸解霍公公也就罷了,用得著拼了性命去救人家么?你若被……被霍公公打死,我……我……」
方破陣不理會她說些什麼,雙目直視霍梅意,咬緊牙關,神情堅定已極。
霍梅意怒道:「渾小子想怎樣?快走開!」方破陣恍如不聞,仍舊一動不動得伏在李逵身上。他行此捨命救人之舉,在小禾眼中看來,除了不可思議之外,便只有痛心疾首了。然而,方破陣自己卻自覺義不容辭,理所應當。
這隻為他自幼習文讀書,頗受儒家學風熏陶,雖然年少,卻已明事理、識大義。他於那「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等儒家大義早背得滾瓜爛熟;對那報本反始,知恩圖報的古訓,諸如「一飯千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有恩不報,非君子也」之類,也是銘刻在心;加之一向最敬佩仗義行俠的英雄豪傑,魯達、李逵仗義相救,他正感無以為報,眼見李逵命懸人手,正所謂「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心何以忍?何以安?最後又見魯李這兩位血性男兒情深義重,竟至爭相赴死以全兄弟之義,只教他看得心潮澎湃,血脈賁張。熏陶成性之下,捨身救人,實是義無反顧!
霍梅意見自己喝斥之下,方破陣仍不肯挪身,更是生氣,抓住方破陣的衣領,一把將他提起。哪知方破陣心堅意絕,說什麼也不願放開李逵,兩人一同被霍梅意提了起來。李逵鐵塔似的一條彪形大漢,少說也有二百斤重;方破陣比同齡人遠為健碩結實,身子比小禾還高了半個頭,也有百十來斤,兩人加在一塊,分量著實不輕。霍梅意這一抓一提,並未運上內力,只將他倆提起尺許,意外之下,吃不住力,兩人重又重重跌落。
只聽「砰」的一聲,方破陣從李逵上身滑開半尺。李逵在他腹下探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吸氣。
霍梅意怒氣上涌,手掌重新高高舉起,喝道:「方破陣,你再跟老夫瞎搗蛋,老夫連你一塊斃了!」
小禾不知霍梅意乃是虛言恐嚇,只當他真要對少爺下毒手,心焦如焚,轉身去攀住霍梅意高高舉起的右臂,側頭向方破陣懇求道:「我的好少爺,你快起來,算我小禾求你還不成么?你要救人那沒錯,可也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要啊!」
方破陣抬眼望去,只見小禾淚眼汪汪,一對秀目中儘是哀求關切之意,不禁心腸一軟。可繼而看到的,卻是霍梅意那兇狠憤怒的臉色,那充滿了恐嚇脅迫的眼神,心腸復又剛硬起來,向小禾緩緩搖頭,轉過臉去,不再看二人。
李逵心地質樸,向來便是「誰對俺好,俺便對誰好;誰若跟俺過不去,俺也只拿拳頭跟他說話。」這時見方破陣這麼個素昧平生的毛孩子,竟也能對自己捨命相救,不禁感激涕零,恨不得立時把一顆心剜出來,捧到對方面前。哽咽道:「這位小兄弟,你對俺的恩情,鐵牛心領啦!那位小姑娘說得沒錯,俺李逵賤命一條,這些年來在江湖上闖蕩,只知喝酒殺人,從來都不把生死放在心上,這胡狗要取俺性命,由他取去便是。你小小年紀,這世上還有許多有趣好玩的事未曾消受過,這麼早就去見閻王,太不划算,不能為俺這粗人白白送了性命!」
方破陣伏在李逵身上,見他此刻神情激動,心想此人連死都不怕,卻對自己這般銘感五中,不由得救護之心更堅,大聲喊道:「李……李大哥別這麼說,霍先生要是不答應不再對你下毒手,我便永不起身,大不了……大不了陪李大哥一起死就是了!」口呼李逵為「李大哥」,自稱「小弟」,儼然一派江湖中人的口氣。
魯達一聽之下,也感欣慰,暗忖:「昨日洒家見那胡番擄劫這位小兄弟,酒酣耳熱之餘,一時性起,出手救人。當時也不知這孩子人品性情如何,今日看來,此子有勇有義,倒不是那寡恩薄義之輩。既然如此,洒家為了救他,便是搭上這條老命,也值!」
心念及此,大聲對霍梅意道:「鐵牛與這位小兄弟同你無怨無仇,單憑几句粗話,你便要對他倆痛下殺手,不覺得有愧么?洒家早已有話在先,今日之事全由洒家一人承當,這便煩勞閣下稍移數步,洒家甘願做你掌下之鬼,只請你饒過他二人!」他這番話義正詞嚴,說將出來,既責問於霍梅意,且是二度請死,真可謂慷慨激昂,從容就義。
店堂內眾人聽了,驚疑納悶者有之,敬佩欽服者有之,羞愧內疚者有之,唯獨不為所動的,就只霍梅意一人。此公聰慧睿智,心性堅毅,博聞而多才,實是波斯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惜的是生不逢時,命途多舛,族人門徒遭執政教王屠戳后,不能即時得報大仇,抑鬱憂煩之下,心性大變,漸漸地由一位有望開宗立派的武學大宗師,嬗變成了一個偏激放誕,橫行無忌,不論是非善惡,只知求藝習武的復仇狂徒。魯達的這番慷慨陣辭在他聽來,絕無振聾發聵之效,不過是過耳春風罷了。
此刻他見方破陣滿臉倔強,大有「你若不饒過李逵,那不妨將我的性命也一塊取去」之意,忽地想起當日在幫源峒峰巔,自己曾逼迫方破陣聆聽自己的姓名,那時這小子臉上的神情便與此刻毫無二致,一般的剛毅倔強,寧死勿屈。對方破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他是早有領教,心想:「這小子骨頭硬,執拗起來,九條牛也拉不回頭,我若不饒過李逵,保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來?如有閃失,我那『借雞生蛋』的錦囊妙計,豈不要付諸東流?這小子自然是不能殺的,而且還得好好供養起來。」有心就此饒過李逵,只是苦於找不著下台階,不好趁勢收蓬。
正感騎虎難下,忽見小禾上前數步,站到了自己身前,仰起頭道:「霍公公,你要是饒不過這黑漢子,那便是一連害了三條人命!」
霍梅意奇道:「怎麼是害了三條人命?」
小禾望了方破陣一眼,輕聲道:「你要殺李逵,少爺一定不答應,除非你將他也殺了,要真是這樣,你還不如先將……先將小禾打死了!」說話時飲泣吞聲,語氣卻極其堅定,意思已很明了:要是霍梅意殺害方破陣,那她小禾也不要活了!
霍梅意這二十幾日來,旁觀默察,早知小禾對方破陣極有情意,原先還以為那不過是主僕之情,而今小禾真情流露,他才知事實遠非如此,才知其中牽涉到了兒女私情。尋思:「這世上惟有情愛二字,才能令女子甘願為心儀的男人拋棄性命,舍此無他!」感嘆之餘,又笑小禾痴心,心想方破陣只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值得你為他發狂發痴么?卻不知小禾正值情竇初開之際,與方破陣朝夕相處,自然日久生情;加之方破陣人品俊秀,心智雖未成熟,但體格健碩,已不比尋常青年弱小,對她更是一向體貼關愛,她小女孩兒家的一縷情絲,若不纏在方破陣身上,又教她纏向何人?
霍梅意原本也想運「刮骨陰勁」於小禾身上,雖說方破陣身中「刮骨陰勁」,已入自己掌握之中,但不敢擔保小禾也會留下,他是想小禾看似天真可愛,其實百伶百俐,頗有心計,到時說不定會撇下她少爺獨身逃走,那自己便沒了使喚之人,方破陣這小子嬌生慣養,自顧不暇,自然不能指望他來侍候自己。不過此時看來,倒可省下些氣力:這妮子對少爺情苗已茁,只要她少爺在自己身邊,那她也一定在,斷不會獨自逃逸。運使「刮骨陰勁」消耗內力極巨,霍梅意既已想通此節,當然不會多此一舉,再對小禾施功。
小禾這番話,恰如一道送上門來的下台階,他正好借勢收蓬,當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從來都是只殺男人,不殺女人。小禾你既有殉葬之心,老夫瞧你面子上,便饒了李逵和這渾小子。」
小禾欣喜若狂。只是這喜訊來得突兀,少爺的性命撿回得太過容易,兀自心懷忐忑,問道:「霍公公,你當真饒過我家少爺,不是騙人?」
霍梅意臉色一沉,怫然道:「小丫頭胡說八道,公公何曾騙過你?」見小禾臉上神情似信非信,兀自疑色不去,於是收掌退回桌旁,拿起桌上的那隻青布布囊,叫過店主來,結算飯錢。
小禾、方破陣見他如此舉動,方信他是真心相饒,只覺此公行事不按常理,喜怒難測,均感日後與他相處時須得加倍小心。到這地步,方破陣別無抉擇,只得打消伺機逃逸的念頭。如此一來,眼下最為關心的,自然便是霍梅意的去向,於是上前問及此事。
霍梅意付清了店帳,聽方破陣問起日後行止,卻不作答,只招手喚小禾上前,跟著壓低嗓門,吩咐二人不得將他的身份來歷透露給排幫一干人等,否則嚴懲不貸。排幫人多嘴雜,江蟠兒又是少林門下,排幫必與武林各派多通聲息,他擔心排幫幫眾知道自己乃明教捕緝之人後,傳揚出去,大大不利,因此有此儆戒之辭。
方破陣道:「霍先生如此叮囑,想是要和排幫眾人同行,不知是不是也要去杭州?」
霍梅意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頗有稱許之意,是贊他頭腦靈活,小小年紀已然見事極快。當下隨口敷衍,至於是不是要去杭州,卻說仍未最後拿定主意,興許是,興許不是,到時再說。
小禾一指地上排幫眾漢,問道:「要是這些人定要咱倆說出你老人家的身份來歷,那又該怎麼辦?」霍梅意眨眨眼,道:「那就編套謊話騙騙他們。撒大謊騙人,豈不是你小禾的拿手好戲?」小禾只覺這話難聽之極,不樂意了,嗔道:「霍公公,話可不能這麼說,你這不是在譏諷我小禾么?」
霍梅意微笑道:「這可奇了。瞧你氣鼓鼓的模樣,嘟嘴皺鼻子的,難道老夫還說錯了不成?昨晚你當著你家少爺的面,對那位叫什麼風什麼塵的漢子『現編現唱』,事後你家少爺不是一個勁地對你大加讚賞,對你自愧弗如、甘拜下風嗎?」
此話一出,只聽得小禾駭然失色,張著一張小嘴,傻了。
只聽霍梅意續道:「老實說,當時你那番『現編現唱』的謊話,的確精彩,堪稱『滴水不漏』。嘿嘿,若是換了老夫,就那麼一小會工夫,真還編不出這麼一套謊話來。老夫對你也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風』,佩服得五體投地。」見小禾駭異咋舌,大為得意,又道:「這一下你總該明白什麼叫『輕功』了吧!嘿嘿,其實老夫昨晚一直便在你倆身後,只不過是你沒瞧見罷了。」
小禾心想:「你一直在我和少爺身後,我怎麼沒瞧見?我又不是瞎子!」就算想破頭,也弄不明白昨夜深宵曠野之中,少爺對自己所說的這幾句戲言,這波斯惡人如何能聽去?但霍梅意言猶在耳,又不容她不信,跟著又想:「要是霍公公說的不假,那豈不是連我和少爺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全讓他給聽去了,那……那可真羞死人啦!」心中默默回想著昨晚路途上的情形,深覺其中有些話兒,實在是「法不傳六耳」,只能是出得少爺之口,但入我小禾之耳,哪是不相干的旁人能聽的?想著想著,不由得滿面飛紅。
她底眉覆睫,櫻唇輕嚙,自顧自地情思綿綿,旁人也瞧不出個端倪。霍梅意見此間諸事已畢,對方破陣道:「咱們且向排幫的眾位英雄好漢們打個商量,看他們是否願意捎咱們一段。」
方破陣暗罵他得了便宜便賣乖:「那江蟠兒整條性命都在你手裡捏著,你搓他圓他便圓,捏他扁他就扁,別說是捎帶一程,就算是你要佔用排幫的大船,他也是只有拱手恭送的份兒,難道還敢說個不字?」
霍梅意運指如風,一條手臂倏伸倏縮,俯仰之間,早將排幫眾人被制穴道解開。魯達、李逵等人穴道被製為時已久,血氣不暢,此時站立起來,人人都是腰酸背痛,手足麻木。大伙兒你幫我、我幫你,推宮過血一番,漸漸恢復過來。
霍梅意走到江蟠兒身前,道:「老夫意欲搭乘貴教寶船前往杭州,不知江大英雄可有這等雅量?」江蟠兒方才吃盡了「刮骨陰勁」的苦頭,可耳朵卻不聾,霍梅意向小禾闡釋「刮骨陰勁」之語,他一一聽在耳中,早知輕重利害,此時縱然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霍梅意稍有不敬,自是奉命唯謹。
李逵一待呼吸順暢,立時上前責問霍梅意道:「你這胡番,既然替大伙兒都解開了穴道,為何不將舵把子身上的惡毒『法術』也一併化解了?」魯達也走近身來,站在方破陣身側道:「對,鐵牛說得沒錯!」
霍梅意眯眼睥睨,只見其餘排幫幫眾都對自己心存畏懼,遠遠躲了開去,再無一人敢出異聲。兩下里一比,猶顯得李魯二人是何等的卓爾不群。他不怒反喜,對二人道:「你家舵把子身上的『刮骨陰勁』,每五日一發,只要各位一路上對老夫唯命是從,到了杭州城后,老夫自會替他化解,不需你二位勞心掛懷。」說罷,大袖一揮,向江蟠兒喝道:「咱們這便走罷,煩請舵把子前邊帶路。」語傲聲冷,竟將堂堂一位排幫舵把子當做了小廝來使喚。
江蟠兒命操人手,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收起往日一幫之主的威風,如同一隻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蹩出店去。霍梅意昂道闊步,大搖大擺地跟出。排幫眾大漢你推我擠,後退旁閃,待到霍梅意走出店門老遠,這才紛紛拾槍撿棒,奪門而出。
方破陣見小禾兀自發獃,大聲招呼道:「小禾,走啦,你還傻站在那裡做什麼?」小禾噫的一聲,回神過來,與方破陣、魯達、李逵三人一同離店而去。
那店主見一干「瘟神」逐一離去,打躬作揖,誠心相送,直想:寧可生意清淡些,但願此等惡客永不再上門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