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干戈擾攘煙塵亂

第三章 干戈擾攘煙塵亂

雪原荒莽,天地一色。幾株枯樹孤零零地散在天邊,顯得是那樣孱弱而無助。一隻烏鴉振動它硬冷的翅膀,在枝杈間滑翔,不時發出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啞鳴。

這就是人世么?這般荒涼,這般寂寞,讓杞人無緣無故地感覺到一種生命的無奈,和垂死的悲哀。

「天地雖大,又哪裡可去?」察罕的話語回蕩在耳邊。是啊,哪裡才是他的歸宿呢?這天地間就象一個疾轉不停的陶輪,所有可憐的人就這樣隨著無常而旋轉著,甚麼時候才能真正安定下來呢?

杞人深一腳淺一腳無目的地走著,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頭腦也漸漸模糊起來——「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化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首曲子還沒哼完,忽然聽見身後幾聲大叫,或激怒,或興奮,感**彩各不相同。杞人木然回過頭去,荒莽中,只見三條人影,一前兩后地飛奔而至。他揉一揉被雪原反光刺得酸痛的眼睛,這才看清楚三人的相貌。

當先一個瘦長和尚,身著黃布袈裟,面色臘黃,幾乎與袈裟是一樣的顏色。原來他右腿上有尺多長一條傷口,鮮血淋漓,皮肉外翻,十分可怖。這和尚右手撐著一斷枯木,踉蹌跳躍,顯然正在竭力逃避追殺。後面兩個卻是一樣的青衣大漢,紅巾裹頭,手挺利刃,緊追不捨。

「咦,彭大師,」杞人停住腳步,驚問道,「你怎……」原來那瘦長和尚卻正是早晨才在酒店中交過手的彭瑩玉彭和尚。彭和尚乍聽有人呼喚,抬頭望過來,見了杞人,不由大吃一驚,腳下一絆,險些便栽倒在雪地上。

就這麼緩得一緩,後面兩人早已追上。一個面有傷疤的的漢子奔在前面,掄起鋼刀,直往彭和尚後腦劈下。

彭和尚臨危不亂,身形一轉,讓過來刀,左拳穿過右臂,一招「李廣射石」,正打在那漢子左胸上,「嘭」的一聲,把他擊退一丈開外。

刀光又起,另一個黑臉大漢此時也已追到。彭和尚抽身後退,左拳再出,把敵人打了一個跟斗。黑臉大漢才倒,疤臉大漢又已迫近,彭和尚右臂撐著枯木,左拳往來如飛,頃刻間便與兩人格鬥了十數個回合。

他的拳法精妙,變幻莫測,一隻左拳敵住了兩把鋼刀,兀自上下翻飛,先機盡占。那兩個大漢眨眼間又都被他先後打倒,可是在地上翻幾個跟斗,卻又立刻爬起,再度猱身撲上,毫不退縮,死纏不休。

杞人站在一旁,卻越看越是奇怪。似乎彭和尚拳上並沒多少力氣,數次打在兩個大漢胸口,頂多把對方打個跟斗,到後來更不過一兩下踉蹌,絲毫也不能傷人。那兩條大汗刀法雖不算精妙,倒都非常熟練,這樣合力來斗,恐怕彭和尚討不了好去。再看片刻,果見彭和尚一個出手稍緩,立刻被敵人抓住破綻,黑臉大漢斜刺里橫出一刀,將他右臂撐倚的枯木一揮兩斷。彭和尚右腿一曲,半跪在雪地上,接著全身一顫,原來右肩又中了那疤臉大漢的狠狠一刀。

彭和尚氣勢不餒,兀自咬牙苦撐。杞人在一旁看不過眼了,急忙搶上兩步,抱拳打個圓場:「且住……請住手。二位,得饒人處且饒人罷,何苦強逼不休呢?」

疤臉大漢低叱一聲:「滾!」手下卻絲毫不肯停歇,一招「梅花六齣」,又在彭和尚左肋下劃了一道口子。杞人見情勢不好,再遲緩片刻,恐怕彭和尚就要屍橫當場。他急忙一挺身,攔擋在三人中間。

這樣一來,兩把鋼刀自然而然地都遞到了他的身上。杞人動作如電,懷中二寶出手,左端案板擋住黑臉大漢一招「毒龍取水」,右持菜刀,「叮噹」作響,又把疤臉大漢的兵刃截成了三七二十一段。

兩條大漢一齊倒躍開去,驚疑不定,拱手問道:「閣下何人,偏來管這檔子閑事?」杞人二寶早已揣回懷裡,當下連忙鞠躬作揖道:「在下姓陳,人稱陳杞人。不知這位彭大師與兩位有甚怨仇,偏要置之死地而後快?」

「這是俺們香軍內里的事情,」黑臉大漢冷冷地回答,「奉勸閣下少管為妙。」杞人斜瞟一眼彭和尚,笑道:「在下也自知沒這個資格管兩位的閑事,只是傷命造孽,終是罪業。大夥有甚麼過節,不妨講開了罷——在下倒願為兩邊做回魯仲連哪。」

疤臉大漢手中只剩下了一支刀柄,不由得有些氣餒,咬著牙叫道:「彭和尚,你竟教外人插手俺們香軍內里的事情,俺算錯看了你!有種的休縮在人後,出來咱們再過兩招,手底下見個真章!」

「媽個郭老二,你狂的甚麼?」彭和尚掙扎著站起來,也破口大罵道,「若不是洒家中了爾等的詭計,便二百對郭氏兄弟能奈我何?你倒拿了解藥來,等洒家服了,再與你們見個真章!」

黑臉大漢冷笑道:「解藥?好啊。便請大師跟俺們兄弟回去,見了孫先生,自己問他討罷。」彭和尚雙睛冒火,恨恨地道:「孫朝宗這狗賊,暗箭傷人!洒家定要打上朝元觀去,教他那鐵帽子師父評評這個理看……」

「鐵冠真人早便不在朝元觀啦,你空嚷嚷個屁,」黑臉大漢打斷他的話,一揚手中鋼刀,「孫先生也並不想取你性命。他與城主講啦,說道彭和尚可是一方英傑,若是識得時務,保了韓王……」

「去他媽個死鬼韓山童!」彭和尚大叫,「要洒家背叛天完皇帝,這輩子休想!媽個劉福通,老子傳教荊襄二十年,甚麼時辰眼中有他?他算劉光世個屁世灰孫!」

杞人聽得模模糊糊的,似乎是蘄水的天完皇帝徐壽輝,與潁州的劉福通起了衝突。劉福通和已故的中原地區白蓮教主韓山童策劃起兵的時候,一個自稱是宋大將劉光世的六世孫,一個自稱是趙宋遺孤——當然,聰明人都明白,那不過是些愚民的瞎話罷了。

黑臉大漢聽了彭和尚的話,臉色一變,喝聲:「找死!」刀舉過頭,擺一個「泰山壓頂」的勢子,繞過杞人,直往彭和尚光頭上劈來。杞人大叫:「喂喂,怎麼又打將來啦!」急欲搶上,忽覺后腰一緊,已被疤臉大漢攔腰抱住。

彭和尚忙而不亂,一招「太白醉卧」,倒地滾開,避過了滅頂之災。黑臉大漢一刀不中,換招「毒龍取水」,再取對方性命。刀在半空,忽然又聽到一陣綿密悠長的金鐵交鳴之聲,心道不好,急忙飛步後撤,定睛看時,手中也只剩下了一支刀柄。

疤臉大漢急忙縮手放開杞人,然後一個跟鬥倒翻了出去,落到黑臉大漢身邊,心道:「刀還罷了,這兩條胳膊若也被斬個十七八段,卻如何拼湊得起來?」

「哥耶,」疤臉大漢拉拉同伴的衣襟,「咱們怎麼處?」黑臉大漢瞪他一眼,轉向杞人:「閣下刀法精妙,咱兄弟不是對手。不過有種的休走,咱們這便回來!」說著話忿忿地扔下刀柄,隨便一揖,轉身便去。

「這位……閣下,」疤臉大漢卻還不肯走,「你那把刀可能給俺見識一下么?」杞人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刀來。「菜、菜刀!」疤臉大漢結結巴巴地嘟噥了一陣,也轉身飛奔追他兄長去了。

杞人收刀回身,只見彭和尚背倚著一株枯樹,面色鐵青,正在「呼呼」喘氣。杞人緊邁兩步,右臂蓄足氣力,一招馬步沖拳,結結實實地打在彭和尚胸口膻中**上。

彭和尚大叫一聲,噴出一大口黑血,啞聲道:「多、多謝。」身子一軟,跌坐在雪地里。他順勢盤膝而坐,一手撫胸,一手按腹,做起吐納功夫來。

※※※

杞人在四周轉了一圈,菜刀出手,斬落兩隻精瘦的烏鴉。「唉,末世啊,連鳥兒也吃不飽。」他一邊嘟噥著,一邊把鳥膛剖開,收拾乾淨,又掬捧雪擦過,挖些泥來裹了,準備做頓叫花「鴉」來打打牙祭。

臨到生火,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火刀火石早就不知跌落在從沈丘到這裡來的哪條路上了。他不由得搖頭苦笑,走到彭和尚面前,想向他借火石一用。待見彭和尚吐納正在緊要關頭,也便不好打攪,徑自伸手往僧衣里摸去。

手指才觸到彭和尚胸口,猛然一道熱氣從中指尖中沖**上透過來,直衝手腕大陵**。杞人徒然一震,忙不迭把手縮回來:「好了得,好了得!想不到這和尚內功如此精湛!」他沒有辦法,只好退到一旁,倚著株枯樹,靜等彭和尚功行圓滿。

四下里靜寂無聲,只偶爾幾聲寒鴉孤唳,劃破死一樣的氛圍。杞人只覺得上眼皮越來越是沉重,才一鬆懈,早迷迷糊糊地沉進夢鄉里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他的內心無緣無故地一陣狂跳,悚然驚覺,睜開眼來。迷朦間,只見十數條黑影正站在自己身前不遠處。

他想要伸手揉眼,但渾身上下,除了眼皮可以開闔,呼吸尚能控制外,竟好象受了千斤重壓般,一寸都動彈不得。他駭極欲呼,但嘴唇只是微噏,卻不能大張,喉中咕嚕咕嚕地亂響,細如蚊蚋。

杞人只有用力眨眼,凝定精神,努力再看。只見身前丈遠處站著一個高冠道人,面目模糊,依稀有些象是察罕;再遠處俱是一色的黑衣人,其中兩個,倒彷彿是李思齊和王寶寶。

他仔細調勻呼吸,漸覺四肢鬆快了些,遍身燥熱,心上大驚大懼,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隱約聽得那道人叫道:「且把彭和尚縛了,押上大都請功去!」

「這裡一個呢?」一個黑衣人指著杞人,「鐵冠道長,如何處置他?」杞人乍聞「鐵冠」兩字,又不免心下一跳,努力看去,彷彿那道人所戴,倒確是鐵鑄的頭冠。

「這廝無用,」道人獰笑道,「宰了他罷。」話音方落,一個黑衣人手挺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刃,清斥一聲,便直向杞人撲了過來。

杞人百忙中一個旋子,繞到了樹后,讓過來招。才自驚覺自己怎麼又能動彈了,那件奇門兵刃卻又已如影隨形地跟到面前。

杞人菜刀在手,隨手格架,頃刻間和那黑衣人連交了二十餘招,不分勝負。他心神稍安,定睛細看對方相貌,見那長長一張馬臉,不由大驚:「冷謙,怎的是你?!」

此言一出,黑衣人似乎也吃了一驚,故意賣個破綻,轉身便走。杞人舞刀追去,忽見面前一派紅光,熱浪滾滾,四下一望,人影俱無,而自己竟然身處大火之中!

詭異的是,火光中又有陣陣香氣襲來。「不好,賊子放毒!」杞人急忙閉住呼吸,才想覓路逃走,忽聽似乎宇宙洪荒以外,一個粗濁的聲音響了起來:「燒好了,吃些么?」

杞人一驚睜眼,只見茫茫雪原,一望無際,哪裡又有甚麼黑衣人,甚麼大火?低頭望去,看見腳下生著一小堆火,彭和尚盤腿坐定,手捧兩團遍布裂紋的干泥,正微笑著望著他。

杞人長舒一口氣,才明白剛才不過是南柯一夢。他穩定了心神,這才倚樹坐下來。彭和尚拍開泥封,剝去干硬的羽毛,立刻,更為濃烈的香氣迎面撲將出來。「***,好東西。」他遞給杞人一隻叫花「鴉」,然後捉著另一隻,自顧自大啃了起來。

杞人扯下一條鴉腿,才撕嚼了兩口,抬眼卻見彭和尚手捧一堆鳥骨,正自望著自己的嘴巴大咽口水。杞人忍不住笑起來,把那隻缺了一條腿的烤鴉遞了過去。

「這、這怎麼使得……」彭和尚的話講不下去了,一大塊胸脯肉已經填進了他的大嘴。杞人啃乾淨鴉腿,舔舔手指,咂咂嘴唇,笑道:「你倒好手藝,火候正好。」

「那是,浪蕩江湖數十載,這些許小事……」彭和尚努力把最後一塊肉咽下去,「若有冷酒便更妙——對了,適才你在夢裡大叫冷謙的名字,便是那個大都有名的協律郎冷謙么?」杞人點點頭:「你也識得他?」

「識是不識,曉得卻是曉得的,」彭和尚從地上抓了一大把雪塞到嘴裡,「傳說他能施法術,為的友人窮厄,遂畫了道門,進內庫盜金銀出來;被捕后又跳入瓷瓶中;韃子皇帝將瓶打破,叫聲『冷謙』,片片碎瓷都應——這可是有的么?」

「豈有此理,」杞人笑得直打噎,「這般傳聞倒也忒煞有趣——他是懂得些小法術,卻萬不到如此神奇地步。」彭和尚也笑了:「洒家也是不信,要照恁么講,不是活神仙下凡啦?」

笑過一陣,杞人問道:「卻是怎麼一樁事?不都是香軍么?他們為的甚麼要追殺於你?」彭和尚收斂了笑容,長嘆一聲:「你又哪裡曉得,名雖香軍,其實不同。」他撫著腿上已經包紮好了的傷口,沉吟半晌,又道:「講起來,首倡義旗的,確是潁州韓山童……」

「韓山童自稱是宋皇帝多少世孫,可是真的么?」「這般事情,說真便真,說假便假,理會他則甚?」彭和尚抬眼望天,沉聲道,「誰料事機不密,被韃子探知了,連夜捕殺了韓山童。山童的信徒劉福通、杜遵道等乃提前攻擊潁州——始有紅巾之號,又稱香軍。」

「那是去年五月里,羅山香軍起事則是六月間,」彭和尚掰著手指,「八月,芝麻李、彭大、趙君用起於徐州。我與鄒普勝、徐壽輝——也便是現今天完皇帝——起於蘄水。天完的意思你懂得么?乃是欲蓋過了『大元』二字。」

杞人笑一笑,聽彭和尚繼續講下去:「對,也是十月,布王三起於襄陽,稱北鎖紅軍,孟海馬起於漢水,稱南鎖紅軍。今年二月,又有郭子興、孫德崖等佔據濠州——都以白蓮教為號召,稱香軍、紅巾軍。嗨,不止一支,魚龍混雜,多了去也……」

「我也猜著些了,」杞人起身折了幾段枯枝,填到篝火上,笑道:「你此來是為了招收羅山人馬罷,孫朝宗也是……」「正是,」彭和尚一拍大腿,「正是。本來么,羅山不過千餘人馬,若不有所依附,能得幾日生存?劉福通離這裡近些,他們要附劉,不肯尊奉天完皇帝,也是人之常情。恨只恨孫朝宗笑裡藏刀,在酒里下毒想害洒家!哼,大夥雖說各為其主,終究香軍一脈,他怎好這般同室操戈!」

「同室操戈?」杞人冷笑道,「說甚麼同室操戈。徐壽輝若不在蘄水稱帝,或可說是同室。現如今天完皇帝還有甚麼同室?大不了兩國合縱罷了。」彭和尚聞言,猛然站起身來:「名不正,則言不順。若不稱皇帝,誰知我是真心要驅逐韃虜,拯萬民於水火?嘿嘿,若不是韓山童死得早,他不會稱皇帝?宋徽宗九世孫,其心昭然,這意思你還不明白么?」

他搖搖頭,嘆口氣又道:「劉福通自稱宋大將劉光世的後人,聽說他正四處找尋韓山童走失的兒子,要奉其為主哩。其實宋朝又有甚麼好?中原恁么多女真、契丹,也更不會心向故宋。都是韓山童這書獃子胡鬧哩。劉福通要真是個英雄,他不會自己稱皇帝?」

「稱帝,稱帝,都想的是稱王稱帝,攪得天下大亂,」杞人撥著火焰,也長嘆道,「幾個真是替天行道,掃蕩不平?」彭和尚聞言大怒,跳起來,一腳把火給踩熄了,恨恨地道:「誰?你講洒家么?洒家若有甚麼別的心思,不會自己做皇帝?他徐壽輝不是就生得相貌堂堂,他算個鳥!杜遵道是太師,倪文俊是將軍,洒家做了甚麼?!」

「洒家傳教荊襄二十年,只做個國師。國師算甚官職?!收編羅山千把人,這般小事,也要千里迢迢地,洒家來做。我為甚麼不做皇帝,我是個傻瓜,大傻瓜!」他雙目炯炯,一霎不霎瞪著杞人,虯須倒豎,鋼牙亂咬。杞人只覺心裡越來越是發毛,只得低下頭來,一個勁兒地倒吸涼氣。

「是啦,是啦,你今晨幫著那個甚麼王保保,你是欲與羅山的庄允作對么?或是與孫朝宗有仇么?」彭和尚忽然一探手,揪住杞人的衣襟,用力一振,險些沒把他提離地面,「為甚麼又要救洒家?」

「放手,放手,」杞人雙手攥住彭和尚的腕子,站起身來,心中不由得也有點惱火,「我救你可錯了么?察罕帖木兒、王保保也俱不是官軍,大夥一般吃蒙古人欺壓,不合作一條心還則罷了,倒自己人打打殺殺的。我來攔阻,反是錯了?」

「錯了,大錯了!」彭和尚一揮手,他吐納半晌,所中的毒已經逼出了七八成,力氣也早已恢復,幾乎把杞人搡一跟頭,「你怎敢把洒家與察罕之流相比?!洒家是佃客出身,七歲上死了爺娘,被送去廟裡當沙彌,侍候老師父們,多少辛苦吃將下來?那徐壽輝是布販子,倪文俊在江上打漁,大夥都沒活路了才扯旗造反。那察罕呢?偌大的莊院,良田萬頃,錦衣玉食一輩子,到現下打主意要滅香軍。他與蒙古韃子穿一條褲子,反說洒家與他是自己人?!」

杞人由得他咆哮,動也不動,等他話講夠了,才斜著眼冷笑道:「你們不奪他的產業,不驅他的家人,他自在沈丘當土財主了,何等愜意,倒好過傷腦筋、冒風險來打羅山的主意?」「說甚麼?」彭和尚又要上手去捉杞人的領子,早被杞人一側身躲開了,「你這般為他講話,他可是個色目啊!」

「色目又如何?漢人又如何?」聽了彭和尚的話語,回想起今天午間在李思齊莊院中與察罕的談話,杞人只覺得心頭煩燥萬分,「便算往日有些對不住,也是蒙古人將人分三六九等鬧出來的事。今日必要怨怨相報,拚個你死我活才肯干休么?」「要!」彭和尚大喝一聲,險些沒把杞人耳朵震聾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斬切了許多年,如今偏不能夠來他個天翻地覆?」

「誰是刀俎?誰為魚肉?」杞人針鋒相對地問道,「蒙古、色目,自有窮人佃客;漢人、南人仰人顏色,富貴榮華的也不在少。你待要怎生來個顛倒翻覆?」彭和尚氣得雙睛暴突,一跺腳,攤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杞人喝道:「拿來,且拿你的菜刀來!」

杞人後退一步,臉上變色:「你待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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