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幕
窗帘被束了起來,窗外的景緻便可一覽無餘。修剪得整齊的草坪和樹木依舊鬱鬱蔥蔥,幾隻白色的天鵝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悠閑地游著。
奧利芙一會兒看看加爾尼特,一會兒又看看女兒,杯中的茶水由熱轉溫,現在都已經涼透了。
「媽媽,蛋糕都涼了。」比阿特麗絲忍不住提醒她。
奧利芙抿嘴一笑,「剛聽聞你成婚的消息時,我就一直在想法恩塔尼西亞陛下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加爾尼特一聽,連耳朵都紅透了。
「你是被燙到了嗎?」比阿特麗絲笑眯眯地打趣她。
加爾尼特橫了她一眼。
「陛下,前幾日我初見你的時候,雖然不過幾句交談,但我心裡依然確定你是個端方穩重之人。」奧利芙切下一塊蛋糕,剛要放入口中,卻又抬眼細細瞧了瞧加爾尼特,忍不住笑了,「樣貌還那麼漂亮。」
加爾尼特的耳朵都要紅得透明了。
「夫人……」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一定會讓比阿特麗絲一生幸福的。」
奧利芙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加爾尼特。無論怎麼看,這位國王都毫無疑問是個有天日之表的漂亮青年,和自己的女兒並肩坐在一起,真是一對無可挑剔的璧人。
伊瑞斯當年也和他一樣,年輕得要透出光芒來了。
「陛下,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本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你。但是,我還是想請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比阿特麗絲。一生。」奧利芙不知是歡喜還是憂愁,「未來是不確定的,災厄也隨時會降臨,到了那時,請你一定要陪伴著她、信任她、愛她。」
世界上最初的男人和女人為了誘人的智慧果而永久失去了他們的伊甸園,被迫在荒涼的土地上開始艱辛的生活。但是,誰說這份苦難會給幸福蒙上陰影呢。
既已結為夫婦,那彼此所在的地方即是真正的樂園。
奧利芙把女兒的手放在國王的手掌心上,用力握緊。
「好好珍惜彼此,這是一生幸福的秘密。」
她微笑。她已經很久沒有露出不帶一絲陰霾的笑容了。
「媽媽。」
比阿特麗絲剛想說什麼,忽然看見奧利芙的笑臉驟然間僵硬了。笑意在她的眉眼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怨恨還有悲傷。那個來之不易的笑容短暫得就像被吹皺的湖水,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媽媽……怎麼了?」
話剛出口,她就明白了。
「貴安,陛下。」她聽見了父親的聲音。波瀾不驚,彬彬有禮,一如往昔。
父親身著黑色正裝,筆直地立在窗邊,高且瘦的身形一半浸在光亮中,一半浸在濃黑的逆光里。
「比阿特麗絲,你和陛下先離開好嗎?」
「媽媽……」比阿特麗絲心下漸冷,她隱隱感覺自己犯下了大錯。
加爾尼特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見奧利芙神色大異,心中便已有幾分瞭然。「讓他們好好聚聚,我們先走吧。」他半哄半勸地摟著她離開了這裡。
*
「我的女兒呢?怎麼是你?」她的神色冷冰冰的,聲音也冷冰冰的,整個人彷彿都在冒著寒氣。
諾索爾侯爵倒似絲毫不察,他微微笑了,「你是奧利芙?還是幽靈?」
她苦笑一聲,「我還能在這裡好端端地同你講話,你說我是活人還是鬼魂?」
「就算是鬼魂,我又有何懼?」
奧利芙默默地注視著他,卻怎麼都尋不見少年時的痕迹。倒是這語氣和神態,依舊和當年一模一樣。
他和瑪格麗特成婚的那個夜晚,她跑出來偷偷見他。她戰戰兢兢生怕有誰瞧見,可他依然舉止從容,一言一行都和以往無異。現在想來,他好像從來都是這麼冷靜克制、波瀾不驚,好像外事外物沒有什麼能動搖他、改變他的。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啊。」她重重地嘆氣。
「這難道不好嗎?」侯爵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泡起茶來,「你自己不也一樣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變。」
奧利芙說:「我早就改姓費那萊了。」
侯爵的手停頓了一下,「是迪安吧?」他舀了兩勺茶葉,「他待你應該很好。起碼不會害你難過。」
「比阿特麗絲呢?我要見她。」她不接話,又問了一遍。
「是布里萊爾。」
「你連她的名字都剝奪了么?」她怒容隱現。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這也算是我的贖罪吧。」
奧利芙別過頭,「你連贖罪都不配。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感謝你。比阿特麗絲的婚事……你多費心了吧。」
侯爵取過兩個杯子,倒上剛泡好的熱茶,接著又在其中一杯里加上兩塊糖,放到奧利芙面前。「那是他們年輕人的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接過茶杯,「你就不問我……當年的事情嗎?」
「你若想告訴我,自然會說。」
她吸了一口熱茶,「比阿特麗絲說得對,我再恨你都應該告訴你真相。」
侯爵緘默著,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他已經死去的妻子。
「你沒忘吧?那年我心灰意冷,投湖自盡了。哼,湖水再冷,依然清澈明亮,可比人世溫柔多了。我只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一寸一寸被侵吞。我本以為我自由了,想不到就連死亡也如此艱難。當我醒轉過來的時候,你猜我在哪裡」她凄楚一笑,「我已經躺在靈柩中了。」
「那幾日我不在家中。」他聲音低沉。
「是啊,如果你在,我又怎麼能逃離你身邊?相逼是僕人見我沒了氣息,以為我已經死了。死了……我當時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眼見自己的女兒在受苦卻什麼都做不了,而那罪魁禍首還是自己的丈夫!說起來我還真是沒用。本來死意已決,可真與死亡面對面的時候,我倒怕了。一想到要被活埋在地下……哼,這種恐懼你能懂嗎?睜眼只看到一片漆黑,連動都不能動!我拚命地哭,拚命地呼救,可是沒人來救我。那個夜晚我永生難忘。到了後來,眼淚也流幹了。我開始反省,反省自己的愚蠢。」
「愚蠢?愚蠢的不是你,是我。」侯爵一字一句地說道。
奧利芙搖頭。
你一生都不曾做過錯事,何必如此自嘲。說到底還是我不識大體,不懂你的大義。迪安才是……傻瓜。為了我大錯小錯不知犯了多少。可我卻……唉,罷了罷了。
「靈柩尚未入土是我的幸運,而與迪安相遇是……天可憐見吧。」奧利芙慢慢攪著杯中的茶水,一塊光斑被攪成了透亮的漩渦,「迪安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撬開靈柩,救了我。他並沒有聽到我的哭聲,他只是想再見見我。如果那些日子迪安不曾來訪,那我恐怕就要悶死在棺中了。掀開棺蓋的一剎那,我只覺得眼前所見的夜空是那麼明亮,幾點寥落的星光灼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迪安是那麼溫柔,他什麼都不問,也什麼都不說,只是默默地陪伴著我。直到他病重的那一刻,依然未曾改變。可是伊瑞斯,你不會知道,我多麼希望那個人是你。如果時間能在我們少年時候多停留一會兒,我寧可折去一半壽命。
誰知侯爵聽了之後,只是平平靜靜地道:「棺中裝的只是一些石塊土塊吧。」
奧利芙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詫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她的表情才漸漸鬆弛下來,憂悒浮上眉間。
「是啊,你是聰明絕頂的諾索爾侯爵,沒有能瞞得過你的事情。」
「這是痛苦,無所不知是痛苦。」侯爵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嘆了一口氣,「奧利芙,我自懂事以來,就一直堅持做自認為正確的事情。我自詡這一生不曾做過錯事,不曾有違大義。但是奧利芙,奧利芙啊……我獨獨負了你。」
「你是在求我原諒么?」
「原諒能挽回得了什麼?」侯爵的話中透著濃濃的苦澀。
奧利芙把臉埋進手掌,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嗚咽了兩聲,道:「你是我一生的陰影。就算我是已死過一次的人,依然逃不開。」
奧利芙啊奧利芙,你穿過了草原、森林和山谷,終究是為了和誰相見呢。
奧利芙啊奧利芙,你跨越了時間、生死和地域,為的是短暫的相見,還是永久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