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在月下的祈求下,季思寧最終還是去見了趙業。
蕭一守在趙業房外,見月下帶著季思寧前來,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季小姐。」
季思寧點頭:「他在裡面?」
蕭一道:「是。」
季思寧沉默。蕭一為她推開了門。
走進房間,一股刺鼻的酒味撲鼻而來。季思寧徑直走向卧室,很容易就找到了趙業。
只見他屈膝坐在窗前的暗影中,黑髮垂亂,眉眼模糊,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手中卻還握著一個酒瓶。
聽見動靜,趙業睜開眼,看向來人。待看清楚后,他微眯著眼,似乎在確認眼前之人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個。
一道光從趙業眼中一閃而逝:「你怎麼來了?」
季思寧道:「是月下去找的我。」
「我沒想到你會來。」趙業道。
「我也沒想到。」季思寧道。
「你為何而來?」趙業道。
季思寧沉默片刻,道:「我想,是時候與過去做一個了斷了。」
「了斷?」趙業嗤笑,「你走吧。」
「趙業。」季思寧叫出了這個名字。
趙業起身,走向她,腳步略顯踉蹌:「你想了斷,痴心妄想。」
季思寧看著他這副憔悴的面容,鬍子邋遢,瞳孔渾濁的模樣。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這個樣子。」季思寧道。
「你很得意。」趙業冷笑。
「最開始,我以為是你殺了我,所以,我只想離你遠遠的。後來,我知道不是你的時候,心裡便鬆了一口氣。」季思寧道。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趙業問道。
季思寧道:「既然已經放手,何必再強求。」
「誰說的,我沒有,」趙業面露痛苦之色,「我不願意的。」
「趙業,不要再自欺欺人。」季思寧道。
趙業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就這麼不可原諒嗎?你為什麼不肯再給我一次機會?」
「因為老天爺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季思寧道,「就是為了讓我擁有嶄新的人生。」
「所以你就要離開我。」
「趙業,」季思寧道,「我們之間,已經過去了,我們的故事,已經完結了。你為何還不明白。」
「怎麼會過去,怎麼會完結?」趙業激動道,「我那麼愛你,我只想要你,你難道感覺不到嗎?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為什麼不能再看我一次?」
季思寧大聲道:「因為我已經看不見你了!」
空氣陷入凝固,沒有人說話。
短暫的沉默之後,趙業盯著季思寧道:「因為季城?」
季思寧轉開視線:「不是。」
「你說謊。」趙業不相信,「若不是你愛上了別人,怎麼會,怎麼會……」
「我和你之間,與季城無關。」季思寧道,「縱使我愛上別人,也與你無關。」
「呵呵,呵呵呵……」趙業一陣冷笑,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這個女人,如此無情。」
「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就是你,趙業。」季思寧道。
「子清,」趙業輕聲道,「我錯了,我沒有想到,當初的那一步,竟然會讓我滿盤皆輸,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來過,就像以前一樣,啊?」
「你怎會滿盤皆輸,」季思寧道,「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就連夏子清的死不也是嗎,現在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樣。」
這番話她說得冷靜克制,趙業從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鬆動的跡象,也看不出一點憤怒的痕迹。然而,這才是讓他最絕望的。
趙業捏住她的雙肩:「我沒有想讓你死啊子清,沒有你,縱使贏了全天下,又如何?」
「可是你卻讓我走上了死路。」季思寧看著他緩緩道,「趙業,夏子清已死,你也該醒了。」
趙業頹然地鬆了手,眼中滿是悲傷,通紅的眼眶,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都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他看著眼前這個絕不會再回頭的女人,緩緩閉上了眼睛。
從齊王府出來不久,天空下起了雨。季思寧獨自一人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慢慢地往回走。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與趙業的過往。一幕幕畫面像流水似的從眼前劃過,又隨著雨水沉澱,消逝。
突然,雨停了。季思寧抬頭望天,卻見一把黑傘遮住頭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住傘柄,袖口是黑色的。
感受到身後那人的溫度,季思寧道:「你來了。」
「為何淋雨。」季城道。
「只是恰好下起了雨。」季思寧道。
季城上前兩步到她身邊:「不知道找地方躲雨嗎。」
「不用,」季思寧嘴角閃過一抹笑意,「這雨來得挺及時的。」
「季思寧。」
「不要這麼嚴肅地叫我的名字。」
「你去見趙業了。」
「我去和過去多個了結。」
「既如此,為何哭?」季城的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一抹。
季思寧眨眼,一滴水從她眼角滑下:「這是雨水,不是眼淚。」
「是熱的,有溫度。」季城抬起指尖,指腹摩擦著,然後將手指伸到舌尖輕舔,「還有味道。」
「你真討厭。」季思寧無奈笑道。
「思寧,為什麼哭?」
季思寧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季城俯視著她:「為他?」
季思寧仰著頭看著他:「我本來不知道我在哭,是你告訴我的。」
「你想說什麼?」季城道。
季思寧道:「是你以為,我在為他哭。」
聞言,季城沉默片刻,手搭上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中:「冷嗎?」
季思寧順從地將身體靠在他懷裡,吸了一口氣,微微點頭:「一點點。」
季城的手緊了緊,攬著她往不遠處的馬車走去。雨越下越大,街上只剩下黑傘下的兩人,和停靠在路邊的馬車。
馬車上備有火爐,還有一套嶄新的衣服。季思寧看在眼裡,沒有做聲。
季城道:「將濕衣服換下來。」
「你呢?」季思寧道。
季城道:「我不要緊。」
「我是說,」季思寧笑道,「你不出去嗎?」
季城眼中閃過一絲尷尬,瞪了季思寧一眼,掀簾出了馬車。
季思寧換了衣服,發現尺寸剛剛好。暗道,他怎麼對她的尺寸這麼了解。
「我好了。」她對門外道。
季城掀簾進來,坐在一旁。馬車隨之動了起來。
「這是去哪裡?」季思寧道。
季城看過來:「送你回府。」
季思寧點頭。馬車內的溫度已經將被雨淋過的冰寒銷蝕。
不遠處,一人影立在暗處,看著載著二人的馬車遙遙駛去,漸漸消失在道路盡頭。
「王爺,回去吧。」蕭一勸到。
季思寧走後不久開始下雨,趙業擔心,就跟了出來,沒想到看見了這一幕。那二人相處間無形中的親密感,讓他停住了腳步。隨著馬車漸行漸遠,他的心也漸漸落空。
趙業轉身離去,背影蕭瑟孤獨。蕭一嘆氣,緊隨其後。
身後,一把藍傘斜靠在在牆角,無人問津。
到了季府,季城先下馬車撐傘,然後扶著季思寧下了馬車。
雨還下得很大,季城道:「進去吧。」將傘遞給了季思寧。
季思寧看著這把傘,又看了一眼握著傘柄的手。感覺傘下的小小世界,給了她一種無形的安全感。有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季城道:「看著我的手做什麼?」
季思寧笑道:「沒什麼,只是感覺,你把傘撐得很穩妥。」
季城看著她笑而不言。
「會一直這麼穩妥嗎?」季思寧小聲問道,不知是在問對方,還是在問自己。
季城沒聽清,問道:「什麼?」
「沒什麼,」季思寧微微搖頭,接過傘道,「雨這麼大,你還要走嗎?」
季城道:「有事還需進宮一趟。」
「哦。」季思寧點頭,「那,我回去了。」
季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點頭道:「去吧。」
季思寧轉身。季城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后,才離開。
待二人都走了,遠處走廊的拐角出現了兩個人影,正是柳姨娘母女。
「我說得沒錯吧,娘。」季思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射出陰冷的光。
「這,」柳姨娘頓了頓,道,「要不是親眼所見,還真是不敢相信啊。」語氣中有著不可置信,還有著明顯的興奮。
母女倆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皇宮,御書房外,甲得讓已經恭候多時,見季城來了,行禮后,親自為他打開了御書房的大門:「王爺,皇上在裡面等您。」
季城點頭,抬腳進去,身後的門又徐徐地關上。
御書房內,季城看著座上的九五至尊。他頭髮花白,臉上的皺紋如溝壑般一道一道,若是脫下這身龍袍,看起來也只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又怎會擁有他那銳利的眼神。
季城垂眸:「參見皇上。」
崇正帝咳嗽了兩聲,道:「起來吧。」
季城站直身體,靜默不語。
「你比朕預想的來得晚了些。」崇正帝的聲音帶著習慣的威嚴。
季城道:「有事耽擱了。」
「有什麼事比見朕更重要啊?」崇正帝道,「你明明知道朕今日讓你來是為了什麼。」
季城沉默。
崇正帝道:「又是因為季家丫頭?」
季城抬頭:「與她無關。」
「與她無關,」崇正帝重複著這句話,閉了閉眼,道,「你可知,帝王家最避諱的就是兒女情長。」
季城面容更加冷然,聲音更加冷漠:「所以你當年才放棄了我娘?」
「混賬!」崇正帝像是被戳中了痛點般吼道。
季城冷眼看著他,眼中嘲諷畢現。
世人皆知,元妃當年是難產而死,但是真相哪有那麼簡單。
那時候,崇正帝雖已登基,但朝中大權卻始終把握在甄太後手中。多年來,甄太后致力於扶至自家勢力,朝中大半有實權的職位,全都被甄氏族人掌控。
崇正帝鬱郁不得志,只能卧薪嘗膽,暗中等待時機。他裝作對朝政不感興趣,整日遊山玩水,縱情享樂,最喜歡的就是微服出宮。
別人都以為,他出宮是因為貪玩,實則,他是以玩樂為由,暗查民間疾苦,為以後的親政做準備。直到他從民間帶回了元妃女華。
甄太后初見女華的時候,便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而美麗的女人是危險的,但是她願意將這個美麗的女人放在自己兒子的身邊,因為她知道,以後終究會有更美的女人替代她。
但是令甄太后沒想到的是,這個女人不僅逐漸表露出無人可替的潛質,還一路從一個小小的婕妤,升至四妃之首,皇帝還賜她封號,元。
元,乃首也。其中意味,甄太后已隱隱察覺。
崇正帝的皇后也姓甄,是甄太后的親侄女。皇后雖然嫉妒元妃得寵,但是那時她已經生下皇長子,並且在甄太后的力促之下,皇長子已被封為太子。所以皇后並沒有把全副心思用在對付元妃身上。
直到元妃懷孕,太醫確診是男胎。
那時候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已經出生,但是他們在皇后眼中都構不成威脅,只有元妃肚子里的孩子,讓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皇后的心思被甄太后看在眼裡,她和皇後有同樣的想法,這個孩子不能留。二人合謀,元妃生子之夜,讓他們母子皆亡。
只是她們都沒想到,表面上軟弱的皇帝,已經慢慢積攢勢力,終究在甄氏手中救下了自己的兒子,但是元妃,他卻無力護她周全。
後來,甄太後去世,崇正帝聯合親信,一舉從甄氏手中奪回大權,甄氏族人多半被廢,甄皇后失寵,雖然太子的地位得以保全,但是地位大不如前,直至被廢。
但無論如何,終究是他負了元妃。是他顧忌甄氏一族,不願打草驚蛇,給了她們機會,陷元妃於死地。如今,其中細節已無力再回想。
若是趙業得知這些事情真相,定會啞然,崇正帝對元妃做的,跟他以前對季思寧做的,何其相似。都是放棄了心愛的女人,謀取了夢寐以求的權勢。
「阿城,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崇正帝的聲音瞬間蒼老了許多。
「過去了?」季城諷刺道,「事情是過去了,但罪魁禍首還活著。」
「太后已經死了。」崇正帝道。
「太后是死了,但是,皇后還安穩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季城道。
「她已經為當年的事付出了代價。」崇正帝道,「這些年來,她的后位等同於無。」
「這些就可以抵消我母親的命嗎?」季城道。
「她畢竟是大皇子的母親。」崇正帝道,「朕已經廢了大皇子的東宮之位,總要給他留一條後路。」
「當年我母親就是這麼死的。」季城的聲音冷漠至極。
「你說什麼?」崇正帝道。
「我母親就是死在你的婦人之仁之下。」季城道,「若是你當年肯為母親多考慮一些,她也不會死。」
「那你要朕怎樣?」崇正帝道,「殺皇后嗎?!她畢竟是朕兒子的母親。」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崇正帝嘆氣:「阿城,朕的時日不多,你的身份也該公之於眾了。」
季城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