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萬15
Chapter15
雨汽漫漫,時盞將車停穩在白日工作室的寫字樓外。她沒著急下車,在未開窗的車裡抽了根煙,煙灰全抖進還剩有殘水的礦泉水瓶里。
煙霧寥寥,空氣閉塞。她籠在其中,似一縷遊魂。
和以往一樣,等時盞推開會議室的門時,人已齊了,主位上的柳家墨也和以往一樣,一見她臉上就展了笑顏。溫橘替她拉開椅子。
總有地方不一樣。比如,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這裡。
時盞面前的桌上擺著顆仙人球,深綠色,生著數十條棱,棱長尖刺。她擱包,誰也沒看,視線落在一根刺上,說:「柳家墨,我們解約吧。」
在場三十人全部怔住,連帶著空氣也靜了。
柳家墨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認識她十年,太過了解,以至於他很明白她口中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摻水。手裡的本子被捏起一個角,久久未松。
他很快收拾出一張笑臉,輕鬆對其餘人說:「你們先出去,我和盞姐單獨聊會天。」
其餘人連桌上東西都沒收拾,很快散出去。
柳家墨靠近幾分,開始哄她:「小盞。」這是他剛認識她時會叫的稱呼,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你別生氣,昨晚真是因為鞠嬋她身體不舒服,我不得不丟你一個人回去陪她。」
仙人球刺太多了。
時盞伸手撥弄幾根刺,沒看他,兀自笑了笑,也沒接話。
柳家墨急了:「真的,你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阿?」
時盞終於將眼風落在他臉上,還是帶一臉叫人窺不出深意的淺笑,「我知道阿,但是我現在就是不想跟你幹了,可以么?我應該有做這個決定的權利吧。」
會議室不太隔音,外面傳來嘈雜聲。
柳家墨壓低聲音,維持著笑容說:「別生氣嘛小盞。下次不論什麼事情我都陪著你,你知道我不會離開你對吧,都這麼多年了,我們倆註定就要一起打堆做事的。」
「不了。」
時盞講不出心裡什麼情緒。十年。她再無情無義也不是塊石頭,微微一頓,說:「真的不了。」
此時,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
女聲和腳步聲一同漫進來。
時盞微微側眸,目光里落進鞠嬋的身影,還有在門外的其餘一眾人員。鞠嬋生一張尖臉,戴菱形耳環,將面相襯得兇悍,她揚聲道:「有什麼話大家不能聽阿,非要躲著兩個人說,說什麼阿說?」
「鞠嬋!」
柳家墨小心覷著時盞,對他老婆說:「你怎麼進來了?不是叫你在我辦公室等我嗎?」
鞠嬋冷笑:「柳家墨,你吼我是嗎?你為了一個外人居然敢吼我呀?」
柳家墨兩面為難,起身到鞠嬋面前下軟話:「老婆......我真在說正事,你先出去等我吧,真的,我儘快,好不好?」
鞠嬋不買賬。
她撥開柳家墨的手,快步走到時盞椅旁,問:「你是要解約是嗎?那真的太謝天謝地了,趕緊的吧,我早就看不慣你了。」
話里話外,擺足老闆娘的姿態。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
這麼多年,沒有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時盞,也包括他們的老闆柳家墨。
所有人都以為,下一秒的時盞會被點燃。可她沒有,她甚至連正眼都沒丟給鞠嬋一個,完全將自己擺在局外人的位置上。
只因今早他對她說的那一句,時盞,你要學會忍。
時盞心想是阿,她現在就在忍阿,不然照她以往的火性早就鬧得兩敗俱傷了。誰叫她現在喜歡他,覺得他的話就是對的。
她在眾人的目光里拿起手包,話對柳家墨說的:「你也看見了,我們實在沒有什麼再好談的。」
柳家墨長嘆一聲,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
原以為這樣就能告一段落。鞠嬋卻連連冷笑,嘲道:「不要和我老公玩這種欲情故縱的把戲,你是真厲害阿,成天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要所有人都圍著你轉。」
是這樣嗎?這是說她壓榨所有人勞動力了。
時盞微微眯眸,皮笑肉不笑地:「我忍你,但不代表我怕你。」
鞠嬋一聽這話,更不得了,喲,威脅誰阿。她索性端起桌上一杯水,嘩地一下就潑在時盞臉上,「——拽什麼阿!」
「鞠!嬋!」
會議室內響起柳家墨的一聲暴呵。
掛一臉冰涼的水,時盞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倒是柳家墨,忙找來抽紙,急慌慌地往她手裡塞,可能顧及鞠嬋在場,否則就要親自上手給她擦了。
時盞沒領情,將紙打落在地。
她抬手抹一把臉,甩甩手上的水珠后,上前直接一把薅住鞠嬋的頭髮。她很快,快到幾乎其餘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已聽見鞠嬋一聲驚呼。
「疼——!」
鞠嬋尖叫著,然後有了哭腔,「老公!」
其餘人湧進來拉架。
時盞沒有再過分的舉動,但是那把頭髮卻始終薅在手裡,疼得鞠嬋慘叫連連。
「老公!」
「疼啊啊啊啊啊啊!」
柳家墨身為人夫,自然要護短。他到底是個男人,力氣大過時盞,硬生生一根接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夠了!時盞!」
時盞手指被掰得火辣辣的疼,上面纏著幾縷頭髮。
柳家墨一下發了火。他一拳重重砸在長桌上,砸出滿室的寂靜來。他幾乎咬著牙盯著時盞:「你就是這樣!你永遠就是這樣,恣意妄為!所以這次才捅出這麼大個簍子!」
時盞鼻間酸了一下,很短一瞬,不過半秒。
她扯著唇角,笑諷道:「也沒求著你柳大老闆來給我補簍阿,何必說這些呢?」
鞠嬋嗚嗚泱泱地在男人懷裡哭起來。
明明兩分鐘前還氣焰囂張的女人,現在立馬化作一隻柔弱惹人憐的小雀兒。這可能是她永遠學不會的,時盞這麼想。
她始終平靜,始終臉帶笑意。
柳家墨用手圈著女人肩膀,安撫地揉了揉。也不知什麼緣故,他的眼眶發紅,「你要解約隨便你!你就是一隻白眼狼,時盞,沒有人喂得飽你!」
「......」
眾人驚愕。
他們聽到了什麼?
時盞眼睫顫了顫,上面掛著小水珠。她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停下來重新回過身去,對著柳家墨抬了抬下巴,維持著驕傲。
「柳家墨。」她說,「十年前你白手起家篳路藍縷,沒有人願意簽在你手底下,我是第一個,也是你求著簽的我。從一開始拒絕其他網站的簽約申請,到後來抵抗無數次其他公司給我開出的高條件挖人誘惑,你說我白眼狼,行,你真行。」
柳家墨臉色白了白,喉嚨緊得像是被糊住。
時盞又抬手,指著他懷裡摟著的鞠嬋,「你娶她付的天價彩禮,是誰給你掙出來的?我沒想過會有和你鬧翻的一天,柳家墨,你今天對我說的話希望你永遠記住。現在的你已儘是不同往日,不再是那個可憐兮兮只為求一份好稿子的男人了,也是時候該踹開我這顆不穩定的定時炸.彈了。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不是不懂。」
她懂。她都懂。
時盞頭也沒回地離開。
她隱約聽見柳家墨在後面喊她,像是還要說點什麼,她不想聽,也覺得不再重要。
到門口,時盞才發現自己竟忘了拿傘。
溫橘追了出來,手裡拿著她來時撐的那把黑傘。
溫橘替她撐開,遞到手裡的時候眼巴巴地盯著她,「姐姐,你真的要離開白日嗎?」
「嗯。」
她笑笑,「剛剛你也都看見了。」
溫橘霎時紅眼,哽嘰抽噎,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拉著時盞的一根小拇指,她皺眉閉眼不敢看時盞的表情,「姐姐你別罵我......我知道你討厭人碰你,但是我真的好捨不得你。」
對於突然的觸碰,時盞的第一反應就是抽回手指。可不知為何,她又沒有。
靜靜由溫橘拉了會,時盞說:「好了,我該走了,你進去吧。」
溫橘戀戀不捨地鬆開,一直目送她的車消失在雨色里。
在回去的路上,時盞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抽回手。昨晚,要是她伏在他身上時被一把推開,她會憤怒還是失望呢?總該不會是好過,同理,如果她真那麼做了,溫橘也會難過。
想到這裡,時盞放慢車速,靠邊停車。
她從包里取出手機,點進微信和聞靳深的聊天框里。思索兩秒,她給他發,【聞院長,我好像有點懂理解別人是怎麼回事了。】
無人回應。
【怎麼不回?誇一下我很難嗎?】
還是沒人回。
【聞靳深,你不回消息,建議你直接丟掉手機。】
......
發出的消息如石沉大海。
時盞開始給他彈微信視頻,很快被拒接。
這麼不待見她?
她還以為經過昨晚后,兩人的關係好歹有點進步。
說到底,也只是她以為。
包括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覺得他離她很近,近到觸手可及,現實卻偏偏遠如萬丈。一個能降住她的男人,註定是她不能摸透的。
有時候也會想,他永遠都沒可能愛她,他只是為了享受馴服她的那點樂趣。
再打兩通,依舊被拒接。
時盞將手機丟回副駕里,重新起步提了速度在雨中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