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墓碑(大修)
養傷的日子很安靜,伊娃娜難得有那麼清閑的時候。
按照她的要求,醫院的護理人員將她送回了入院時登記的住址,後續治療、復建工作則全部丟給了那位韋恩總裁隨手點下來的行政人員全權安排,她每天只負責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然後盯著窗外的雨幕發獃。
從早到晚,窗外總在下雨,一刻也不停地下著。
已故的特蕾西小姐住的這幢房子位於哥譚市中心,和韋恩大廈距離不遠,一到上下班時期外面的街道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房子樓層不高,已經上了好些年頭,伊娃娜依稀記得這大概是她小時候哥譚大開發時期的產物,只是現在,樓面上原本威風凜凜的滴水獸歷經雨水的沖刷,已經面目模糊了。
伊娃娜正在臨窗的扶手椅里看書,只要一偏頭就能看見外面的街道,人們在風雨里豎起衣領、縮起身子,無數把差不多顏色的雨傘撐起又合攏。
雨幕連成線,噼噼啪啪地砸落到她的窗台上,空氣里瀰漫著熟悉的,帶著些安心的霉味。
然後女人記起來,現在是六月,哥譚的雨季。
伊娃娜攤開雙手,白皙的掌心向上——這是一雙蒼白的、孱弱的、沒有任何疤痕的手。
這就是一個普通人應該擁有的嗎?
儘管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大半個月,可她有時看著自己,仍舊會感到恍惚。
普通人不會有或長或短的刀傷、槍傷,不會落下這處那處的淤青、骨折,當然更不會有未拆的縫合線、打進腿里的鋼釘、留在體內的彈殼……
而她現在的身體甚至遠達不到普通人的水準,因為先天性貧血和不規律的作息,女人常年臉色蒼白,手腳冰涼,身體極度畏寒。雖然她的四肢還算康健,但肺卻差極了,劇烈的咳嗽和氣喘從沒斷過,顯然稍微運動一下可能就要去急診室待上幾天。
伊娃娜想到這個總覺得有些好笑,她頭一次這樣纖細、孱弱以及……不真實。
這些天已經足夠她弄清楚這具身體大致的情況。身體的原主人叫做特雷西·斯圖爾特,她去世時年歲並不大,大學畢業來到哥譚工作也只有兩三年。她並不是哥譚本地人,家裡其他人都在北歐,現在只保持了些逢年過節寄祝福卡片的聯繫。
這位特蕾西小姐生前在韋恩集團下屬的技術研發部門工作,這大概是她會受到那位韋恩總裁幸運援手的原因之一。
真是,不出意料的熟悉。
兜兜轉轉,原來她竟是又做回了自家公司的員工。
養傷的日子裡,伊娃娜想了很多,她看著窗外的雨幕,熟悉的雨點兒砸落在熟悉的街道上,突然覺得也許自己是時候該停下來歇歇腳了。
那麼多年,她在一刻不停地、一刻不停地往前趕,心裡像是有一團火,焦灼地跳動著,催促她大步向前。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傷痛從習慣成為了必須,
離別則變成了常態。
她好像變得堅不可摧,可或許這樣的堅不可摧其實是某種「非人」的狀態——
無論多大的傷口都能癒合,子彈開個洞也沒關係,斷了骨頭更是不必憂心,哪怕被爆炸卷進去撕下幾塊肉來也頂多只是皮肉吃些苦頭……
她不再吝惜自己的身體,
痛苦、成為了良藥。
想到這兒,伊娃娜的背後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差點兒就變成了一個以傷痛成癮,麻木不仁的怪物!
伊娃娜捂住胸口,心有餘悸地輕輕忽出口氣,感受著從指端傳來的來自心臟的微弱鼓動。
正常人的傷口不用嗎啡就會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稍不注意沾些水會感染髮炎;
發炎之後會發很嚴重的高燒;
四周都昏昏沉沉、
身體很長時間酸痛難忍動彈不得;
而被刺破的臟器怎麼都難以收口癒合……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回到了那個她連骨折都會害怕的時候。
沒有抱怨,沒有恐懼,沒有焦急抑或是不耐。
伊娃娜只是重新感受著,如何「活著」。
「噗」的一聲,心口那團早已熄滅了的火焰好像再次燃燒起來,只是這次散發出的光芒不再那麼聲嘶力竭、孤注一擲。
它靜靜地,
溫和、明亮卻並不迫人。
她差點兒忘記,生命從來都是這樣一種值得珍惜的、好好保護的、脆弱又珍貴的東西。
而人,依舊如此柔軟、脆弱卻又堅強。
女人看著窗外的雨,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淺笑。
她現在不能動用體內的能量,也沒辦法無視傷痛。
她變得平靜、普通、又虛弱。
但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沒有那份龐大能量的遮蔽,她是時候重新考慮,作為一個人,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人,
她到底是誰?
又要去哪兒?
**
在落雨的窗邊坐久了,骨子裡又泛出密密匝匝的冷意,伊娃娜合上書,撐著扶手費力地站起身,去廚房倒了杯熱可可。
現在還是清晨,外面的街道剛擺脫黑夜的霓虹。四周很安靜,下雨天,連宿醉的酒鬼都沒有一個。
伊娃娜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哪怕她不久前剛剛能站起身走動,可這件事她沒辦法讓自己多等一刻。
她要去看望自己的母親。
是的,母親。:
大半個月時間,足夠讓她對這個世界做出初步的了解,她雖然不能夠完全確定這裡就是她當年離開的地方,但她至少能夠知道,這個世界的哥譚同她的確實非常相似。
在這個世界里,布魯斯·韋恩依舊是那個韋恩集團的總裁,他也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而且那女孩兒和她同名,叫做伊娃娜·韋恩,是位早逝的地區檢察官。
所以,她和這位「伊娃娜」應該有著相似的經歷,而這意味著她這個多年沒辦法歸家的女兒終於得以為她的母親掃一回墓,哪怕長眠於地下的也許並不是她的「媽媽」。
伊娃娜喝完熱可可,感受著溫熱的氣息熨燙過肺腑,微微勾起唇角。
她扶著牆慢慢走進卧室,拿出衣櫥里幾天前專門拜託護理人員去乾洗店熨燙平整的黑色禮裙,一絲不苟地挽起半長的黑色捲髮,那雙淡淡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些許感傷。
女人穿好衣服,打傘出門。
她在去墓地的路上買了束白玫瑰,潔白的花瓣在雨中一塵不染。
花店仍是多年前她習慣買花的小店,離墓地不遠,賣的花種類也不多。伊娃娜依稀記得店老闆是一對很細心的老夫婦,老頭兒叫羅伯特,老太太叫凱恩,他們陪著彼此過了一輩子。
她這次去的時候,店裡只見到老頭兒羅伯特一個人。
「白玫瑰,一束。」
她沖滿頭白髮看起來脾氣有些不好的小老頭兒笑了下,趁著他修剪花枝的間隙細細掃視了一圈兒店裡的擺設——同她那時大部分都沒怎麼變。
羅伯特還在仔細挑揀著玫瑰,他要從那繁茂的枝椏里精心修剪出想要的模樣。
伊娃娜注意到不遠處的桌子上架著塊小黑板,那原本應該是放在門口的,黑板上寫著鮮花的價目和種類。黑板的邊框微微有些濕潤,顯然是因為下雨被細心收回到了屋裡的。
伊娃娜看著黑板上的字,是一手娟秀漂亮的花體——
老太太凱恩的字。
這些原本應該經常擦除的粉筆字好像特意被用顏料仔仔細細地描摹了一遍,邊角透著些斑駁——
就好像她的字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伊娃娜意識到了什麼,心裡突然有些難過。
她抿了抿嘴唇,在羅伯特把白色的玫瑰遞給她時問道:
「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心臟病。」
老頭兒似乎並不為女人的問題而有任何意外,只是抬頭重新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客人,語氣很平靜,
「她走得快,沒受什麼罪。」
伊娃娜接過花束,白色的玫瑰花瓣一如當年。
「保重。」她道。
「你也是。」
老頭兒睜了睜有些渾濁了的眼睛看著女人說著。
他似乎看出了些什麼,又似乎沒有。
**
死亡似乎應該是所有人的歸宿,伊娃娜這樣想著。
她步履有些緩慢地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墓碑,下雨天的草地散發著一種潮濕卻冷清的泥土味兒。
她順著大理石小徑一直往前,經過無數塊矗立著的熟悉卻從未相識的人們,最後站定在屬於母親的那塊墓碑前。
凱瑟琳·米勒。
一位稱職、可愛的母親。
伊娃娜避開傷口緩緩蹲下身,把手裡的花束輕輕放在墓碑前精心修剪過的草地上。
她伸出手細細撫著墓碑上面的字母,從一個凹痕到另一個,輕柔和緩得像是在撫摸一朵花,怕稍一用力花瓣兒就會從上面落下。
雨滴打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又順著光潔的黑色平面滑下。
「你要幸福的活下去,一定要幸福的活下去。」
記憶里,有著翠綠如新葉一樣溫暖眼眸的女人親吻著她的額頭,面目卻已然模糊。
伊娃娜捂住眼睛,真糟糕,她竟已經想不起來母親的模樣了。
時光一直都是這樣殘忍的東西啊。
伊娃娜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黑色的石碑,突然覺得上面的紋路竟如此硌手。
心裡有個地方被戳了一下,狠狠地,帶來難以忍受的揪痛。
像是一根細小的刺,找到了那塊千瘡百孔的心裡為數不多依舊柔軟的地方,直刺進去。
心緒變得難以控制,原本牢牢禁錮在體內的能量開始暴動,剎那間,一股無形的波動從伊娃娜的身體向周圍擴散開來,抵達連她也無法知道的彼方。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是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清楚的狀態,如果非要用什麼來形容的話,伊娃娜只能說,
在那個瞬間,
世界在和她同調。
而這一刻,女人無比清楚地意識到——
她回來了,
這是她的世界,
毋庸置疑!
正在此時,伊娃娜忽地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喵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