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可敵國
「『二爺』這日子過的有夠與眾不同的啊,」裴無洙一展手中摺扇,遮住了唇鼻與下面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與她調侃語氣截然不同的冷然眼眸,「我們這都要該用午膳了,『二爺』您還大早上呢。」
左靜然霎時想起,眼前這位主兒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厭脂粉氣,而自己身上,都不用細聞也知道……完了完了完了,這是天要亡我啊!
「殿,行迢兄,您看這……見諒見諒,稍等稍等。」左靜然得人眼色,再看裴無洙白龍魚服,緊急轉彎改口,一邊給金粉樓老鴇打眼色示意對方暫時出面招待一下,一邊恨不得用眼神射死帶人過來的自家總管。
「不急,」裴無洙似笑非笑地睇了左靜然一眼,冷冷道,「誰來給搬個座兒,我就坐這兒等著『二爺』您換好了出來……反正在『二爺』府上也等了好半天了,不差這一會兒。」
左靜然欲哭無淚,頓時拿根腰帶把自己弔死在房樑上的心都有了。
接下來的事,用一句「雞飛狗跳」來概括可再合適不過了。
裴無洙不說走,還真沒有人敢強硬地趕她出去。支使人搬了個鬆鬆軟軟的太師椅過來,舒舒服服地坐好,裴無洙以手支頤,閑閑地看人演「猴戲」。
一道薄薄的門牆之後,左靜然一邊緊急地洗漱更衣,一邊氣急敗壞地追問自家總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殿,殿,行迢兄到府上來,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早與二爺說?!」
「二爺啊,奴才何止沒跟你說,奴才昨晚就來過幾趟了!」說起這個,管家心裡也是叫苦不迭。
——昨個兒掌燈後宮中傳了消息出來,說是明日五殿下會來府上應先前左靜然的邀約,他們二爺不在府里,管家忙不迭喊了府上大半的小廝出去尋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二爺人在金粉樓,管家唯恐下面的人不趕趟、會耽誤了大事,還連忙馬不停蹄地親自過來通報消息,就這樣,都被人生生給攔在了頂樓的包廂外。
「奴才早說了是重要的消息,可連三公子怎麼說都說不通,非得說奴才是過來給二爺打掩護的,但他們今晚非得灌二爺到底不可……」
管家在外面急得要死,可左靜然那時候就已經喝得不少了,天旋地轉眼花花,連淞又喊來幾個壯實的家丁守住了門口,死活不願意放左府的下人進去,管家無奈,只得等著幾位紈絝公子盡興、酒席散罷。
「連淞就是個**,看爺回頭不恁死他!你也是個蠢材,宮裡的消息是能等的么,怎麼散席后也不來通告二爺……」左靜然罵到一半,想到自己那實在不算太好的酒品,心虛地中道頓住了。
管家長長地嘆了口氣,抖了抖自己身上新換的舊衣,指了指自己黑糊糊的眼圈……然後就一直哀怨地瞅著自家二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態。
左靜然回憶起自己昨晚,不,是今早,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打了好幾趟醉拳、踹走了好幾個人、還砸了金粉樓好幾壇美酒來著……算了,最不能得罪的那位都也已經得罪完了,其他的左靜然更無力計較了。
整了整衣衫,臨出門見人前,左靜然最後一次回頭,認真地叮囑自家總管道:「下回再有這樣的事,你就應該直接衝進來給二爺我當頭灌兩桶冰水,不論別的,先澆醒再說。」
管家心神一凜,頓時肅然起敬,摩拳擦掌道:「奴才這就讓人回去先提前準備著……」
望著自家總管怎麼看怎麼躍躍欲試的神態,左靜然無語地抽了抽嘴角,摸了腰間荷包,隨手抽出一張銀票來,也不細看面額,直接一把拍到自家總管胸口上,不耐煩地攆人道:「給,賠你的衣裳,賠你挨的揍,帶著你這張欠兒欠兒的老臉趕緊給二爺滾。」
管家一看面額,頓時眼也不疼了、衣裳也不嫌舊了、臉也不苦瓜了,極諂媚地笑道:「還有那位爺今兒在府上等了好半天,不耐煩的時候……」
「閉嘴吧你!」左靜然煩得不行又隨便抽出一張,正要故伎重演拍過去,被兩隻白皙細長的手指中途截住了。
「不耐煩的時候怎麼了?」裴無洙閑閑地斜倚在門上,橫插一隻手進來,挾過那張銀票,細細展開看罷,微微挑眉,輕聲笑道,「是踹門還是砸碗了,不好意思,在下記得不太清楚了。」
「管家若是覺得李某先前在府上的言行有什麼不妥當之處,直言便是。李某也不是賠不起銀子,倒還不至於讓『二爺』幫忙出了。」
左靜然和他家總管幾乎是同時變了臉色,當然,前者是羞憤欲絕,另外那個則是惶恐難安,直接膝蓋一軟,撲通一聲給裴無洙跪下了。
左靜然惡狠狠地瞪了自家總管一眼,既是覺得對方貪錢貪得可笑又可恨,又是嫌棄對方丟臉,連累自己也一起在五殿下面前跌份。
當然,對左二公子來說,貪錢什麼的都是小事,丟人是大事,在五殿下面前丟人現眼更是奇恥大辱級別的大大事。
「行迢兄,李兄,饒了則個吧,」左靜然非常上道地記下了裴無洙暗示的別名,連連拱手作揖,苦笑著道歉,「實在是對不住,先前約了您出來又把您給單獨忘在了府上,您打我一頓出氣都好,可別再拿這些三五不著六的稱呼擠兌我了。」
裴無洙沒有理會他,彎腰拍了拍地上跪著的左府管家,管家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裴無洙伸出手,管家呆了一瞬,然後才驚醒過來,顫顫巍巍地把左靜然第一回賞的那張銀票掏出來,試探著遞了上去。
裴無洙默不作聲地拿了,把兩張都細細展開看罷,撩起眼皮瞅了左靜然一眼。
左靜然沒看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卻覺得自己宿醉后的腦子果然是不太清醒,被裴無洙那一眼瞧得硬是有些莫名口乾舌燥了起來,暈暈乎乎地取了自己的荷包來,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了上去。
裴無洙微微愕然,反應過來之後也沒怎麼客氣,直接接過來翻了個底朝天,把裡面的面額在心裡細細數著計算了一遍。
粗略地心算出了一個數字之後,裴無洙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佩服,不能不佩服啊。
以前她單知道左家人有錢、左靜然完全不差錢,但對於他的『有錢』並沒有個太具體的概念。畢竟裴無洙自己就是個出手闊綽的主兒,很難直觀感受到周圍人的豪奢水準……今天才算是第一回有了個相對直觀的概念。
裴無洙想,怪不得原作里說男四家可以算是「富可敵國」,原來這個富可敵國不是個虛指的形容詞,而是字面直意。
裴無洙數完之後就把荷包里的銀票原樣放了回去,物歸原主塞到左靜然手上,只留了從左府管家手裡要來的那兩張,併疊放到一起,笑著從正中一點一點撕開了。
裴無洙一邊撕一邊笑意盈盈地望著左靜然,意有所指道:「這種敢欺上瞞下、貪主人家財的玩意兒,靜然兄還留著作什麼呢?」
「在下越俎代庖一次,替你處理了這樁糟心的如何?」
左靜然不傻,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是能聽出裴無洙的含沙射影的……但誰讓他昨天被一群人圍著灌了大半夜,直到現在都還沒太清醒呢。
故而,他一聽裴無洙這話,也沒多想,捂著宿醉的腦袋下意識替管家向裴無洙求情道:「這老貨除了好財些也沒什麼了,反正也不是多少錢,跟了我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行迢兄就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了這狗奴才一次吧。」
「還不趕緊滾,」左靜然說完,看裴無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趁著對方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趕緊扭頭瞪了一眼自家總管,萬分嫌棄道,「以後行迢兄眼前,再沒有你伺候的份了。給爺哪兒遠滾哪兒去,少擱這兒礙眼睛。」
管家十分後悔自己方才一時忘形、口快一把得罪了宮中的金貴人,也心知倘若五皇子真計較起來,就是左靜然也攔不住對方給他降罪……一聽這話,再顧不得糟心以後的差事生計,忙麻溜地先滾了。
——而裴無洙其實是在出神,左靜然這番話,某種意義上,又何嘗不是她皇帝渣爹對左思源的態度……可說到底,倘若裴無洙真有心清算,左靜然可未必會為了一個家奴與她撕破臉。
以此類推,那真宗皇帝會為了一個左思源與東宮太子生出過不去的嫌隙么?
所以中間果然還是缺了一環,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而裴無洙現在卻還連邊都沒摸到……
「……那行迢兄的意思是?」前面左靜然嘰里咕嚕都說了什麼,裴無洙完全沒細聽,為了掩飾自己不自然的神遊,裴無洙不走心地接了句:「餓了,先用膳吧。」
左靜然靜默半晌,弱弱追問了句:「在這兒?」
「那不然呢?」裴無洙有點不耐煩了,「先前在你府上都喝過五輪茶了,靜然兄還要人等著么?」
左靜然霎時心虛,再不敢廢話,忙不迭喊了金粉樓的廚子過來親自點餐,條條框框、事無巨細地吩咐了一大堆,裴無洙懶得聽,直接去了清過場的大堂坐下等著。
左靜然忙趁機叫了金粉樓老鴇過來,千叮嚀萬囑咐,措辭嚴厲地要求對方把整個廚房收拾一遍再開火,絕對不能再飯菜里摻合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就一點點,助興的東西罷了,」老鴇一看裴無洙那衣著做派就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金貴人,再看連左二公子都對其唯唯諾諾秋毫不敢犯的,更是不死心丟了這麼一大塊肥肉出去,糾糾纏纏地與左靜然墨跡著,「都不傷身的……我們樓里環肥燕瘦這麼多的好姑娘,萬一真有哪個就合貴人眼緣,叫給看上了呢?」
「得了吧,就你樓里這些庸脂俗粉?」左靜然嗤笑一聲,毫不客氣道,「說句不應該的,就你那些『好女兒』們撲過去,這兩邊算是誰占誰便宜啊?」
老鴇一想還真是……在左靜然這裡鬧了好一個沒臉,獨自臊了一陣,大失所望地離開了。
左靜然實在是害怕再出什麼幺蛾子來,不錯眼地跟去廚房盯著,親自端盤送碗地奉上飯菜來,自己都沒敢往下坐,站在那裡兢兢業業地服侍著裴無洙在金粉樓里用了頓不怎麼樣的午膳。
裴無洙實在受不了吃個飯都被人眼也不眨地直勾勾盯著,吃到一半就受不了地擺手吩咐左靜然坐下一起用。
待飯罷漱口罷,見左靜然仍是直直望著自己,一副謹聽下一步吩咐的模樣,裴無洙挑了挑眉,徹底受不了了。
「我說,不是你約我出來的么?」裴無洙就納了悶了,雖然自己一開始拒絕了說沒空不來,昨天又突然改口說要過去,可記憶沒錯的話,這場最初確實是左靜然組的局啊,「怎麼叫你弄得好像是我今日特意來尋你一般?」
——雖然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挖坑給左家人跳,一開始當然不好對左靜然表現得太倒貼……
免得事後復局,叫人瞧出端倪來,猜出她從最早與左靜然走近起就開始圖謀不軌了。
「啊,是,一開始是我組局,」左靜然恍過神來,面上浮現起不甚明顯的尷尬之色,小心翼翼地覷了裴無洙一眼,喏喏道,「可殿,行迢兄不是給推了嘛,後來我自己想想也覺得沒多大意思,就讓人散了……」
其實主要是真正想討好的人沒來,左靜然再跟那幫酒囊飯袋混下去也沒意思,就隨便找了個理由推了。——只是這話卻不好對著五殿下明說了。
「那現在去哪兒?」裴無洙也覺得不巧,本來是打算走在玩樂局上意趣相投、狼狽為奸的狐朋狗友劇本,現在玩樂局都沒了,自己還在這裡幹什麼呢?
倆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裴無洙暗道了句不巧,今日怕是白出宮一趟,無趣地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靜然兄『正事』了,等你下回再有新點子出來……」
「別啊!」左靜然趕忙緊跟著站起來攔人,神情懇切道,「行迢兄好不容易出,出來一趟,就這麼回去了多浪費啊!新點子是吧,不就是新點子嘛,我現想一個就是,有了!」
「今年南邊不是遭災了么?松鶴堂辦了個募捐春會,請了不少世家子弟及其姊妹來,大家一起寫寫詩、畫畫畫,完了再統一蓋上松鶴堂的印章拿出來義賣,賣出去的銀子全捐到南邊去……如何?這點子當初還是我替他們想的呢,反正離得不遠,出都出來了,要不要一起過去玩玩看?」
「這點子,」裴無洙無言地凝望了左靜然半晌,自愧不如道,「打著大義的旗號,一群少男少女,又風雅又擺闊……不錯不錯,這一場辦下來,怕不知能促成多少對眉目傳情、私相授受的野鴛鴦。」
「您不會那麼認死理吧?」左靜然雞賊一笑,沖裴無洙擠眉弄眼道,「我這也是好心給那些大家閨秀們一個提前相看順眼兒郎的好時機,反正福寧郡主不在,您過去隨便瞧一眼嘛,萬一正好看到合眼緣的,咳咳,咳咳。」
「南邊在遭洪災,你們能就著這個名頭辦場相親見面會,」裴無洙不帶情緒地棒讀道,「靜然兄,您可真是個鬼才……松鶴堂遇著你也真是撿到寶了。」
「捐給南邊也總比讓那幫糊不上牆的爛泥把銀子揮霍在賭場青樓里好吧?」左靜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聞言還大義凜然道,「我這也算是關心民生社稷了吧!」
想到受傷的東宮太子、桐柏壩決堤的真相、下游慘死的百姓……裴無洙心裡其實膩煩得很。
但一來還想著要和左靜然做一對「狼狽為奸」的狐朋狗友,二來,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極重要的細節。
「三皇子是不是也去了?」裴無洙猝然抬眼,冷不丁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