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足之事
一日,我正酣睡中,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紫玉也在喚我起床,我不耐地拍掉她的手,翻身將頭埋在了被子里。
「毓兒,娘來了,你快起來罷。」
我惆悵得直嘆氣,慢吞吞坐了起來,像霜打過的茄子般有氣無力,「娘,你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娘要早點過來。」她又吩咐紫玉,「快給小姐洗漱吧。」
「是,林夫人。」紫玉應了聲,便開始折騰起我來。
今天選的衣裳倒是簡單,不兩下便穿好了,我半睜著眼睛問:「娘,今天是什麼大日子?我的生辰么?」
「毓兒,你的生辰在八月,還早著呢。今日是你裹足的日子,之前因你父親熱孝,耽擱了幾月,前幾日我找出雲觀的老道長算了,今日是個吉日,所以找了嬤嬤來給你試裹呢。錯過了今日,恐怕要等上好一陣了。」
聽到這我猛地轉頭,這才瞧見娘身後還站著一位老嬤嬤,大圓臉,皺紋橫生,面盤兇惡,卻偏偏掛著極其柔和的笑容,看上去怪異得很。
我的心猛然顫了下,腦子裡走馬觀花般掠過一張圖片:一個面容獃滯的女人坐在木床上,她的身軀大概只佔了床的四分之一,看上去十分瘦小,卻罩著件極寬大的袍子,只露出一雙「三寸金蓮」——大腳趾頭尖尖地伸得老長,而其他四個腳趾頭被扭曲地掰在腳板下,整隻腳呈三角形,怪異而扭曲。
我的心一涼。
不多時便有個丫鬟端了個木盤進來,上頭放著幾塊略長的藍布,一盒針線、幾團棉花還有一把剪子,緊隨的丫鬟捧了個盛滿水的腳盆,上頭還漂著熱煙,最後一個丫鬟捧的木架上,放著四雙頭部削尖,約莫只有我手板長的繡鞋,而我的手掌是極小的。
那幾個丫鬟放了東西便退到了一旁,給那大圓臉老嬤嬤讓路。
「小姐坐在凳子上吧。」她畫得過分粗肥的眉毛一豎,聲音渾厚得讓地板都震了震,生生嚇了我一大跳。我三兩步翻到床上,滾到最裡頭,裹緊被子,「娘,我不要裹足!死也不要!」
「毓兒,你胡說什麼!?」她的小腳好似突然發作了,微顛了下,走到我面前,「自古以來,女子哪有不裹腳的?不裹腳,以後誰願意娶你?」
「我不聽,我不裹!」我顫著聲音,裹緊了被子,雙腳縮在了屁股下。
那老嬤嬤粗聲一笑,「林夫人,姑娘家鬧脾氣,要什麼緊,把她抓住裹就是了!」
娘面帶猶豫,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緊懸的心一瞬墜地,失望地看著她,同時一個翻身,邊踹邊躲,死活不讓那老嬤嬤近身。
「娘,我不裹,我死也不裹,你要是讓我裹腳,明天我就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夫人,別聽她的,小孩子一時情急脫口的話,哪裡當得了真?像表小姐這麼鬧騰的,老身也見過幾個,直接綁了裹了,事後就不再鬧騰了。」
娘沉默了。
「娘,我不裹,不就是嫁不出去嗎?那我就不嫁,我去剃了頭髮做尼姑,還要嫁什麼人?」
那老嬤嬤被我踹了幾腳,臉色已黑如炭,聽了我的話,她又露出愉悅的神情來,「瞧瞧,又說胡話了。夫人也是為你好,乖乖地裹腳,日後啊,什麼如意佳婿盡你挑!」
「你放屁,你這個老女人,你也裹了腳,什麼如意佳婿盡你挑了嗎?」說完我便見她愣了一下,趁她愣神的那一瞬我麻溜翻下床,往院子里飛奔而去。
「表小姐…」
直到身後的呼喚聲徹底消失,我才終於鬆了口氣,停下步子,但仍是心有餘悸地躲在花藤后。忽然,天色漸漸陰了下來,空中飄落點點細雨,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微雨之中,一道身影緩緩走近我。
「殊毓妹妹?」
原來是薛玉安。我放下心來,三兩步跑到他面前,拽著他的袖子,硬生生憋出滴眼淚,「玉安哥哥,我娘非要我裹腳,我不想裹腳,裹了腳我就沒法和你蹴鞠了……你能不能和我娘說,讓她不要給我裹腳?」
他心疼地為我擦了擦眼淚,隨即又蹙緊了眉頭,猶豫道:「殊毓妹妹,自古以來,好人家的女子就沒有不裹腳的。之前拉著你蹴鞠,是我胡鬧了,以後你總歸是要嫁人的,如果不裹腳,姑母以後怎麼給你商議婚事?」
聽了他的話,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我不悅地甩開他的手,「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沒想到你竟然和她們一樣…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殊毓妹妹,我是為你好……」他想拉我的衣袖,卻被我彎著身子跑開了。
我才跑開,便聽見身後一陣賽一陣高的叫喚聲。那討人厭的老巫婆又領著她的「小後備軍」來了。
我四處亂跑著,穿過迴廊后環顧一眼四周,然後往外祖父的書房跑去。院子不算很大,書房門左右各立著一個小廝,都是寬頭大耳,模樣威猛,活像鍾馗手下的兩員神將。
「表小姐,老太爺正在問葯,不可輕闖。」一大漢抬手攔住了我。
他的手臂比我的腦袋還要高,我想從他腋下鑽過去,卻被他一把揪住了小辮子。我感覺頭皮都快被他扯掉了,疼得我眼淚直流,我只好識相地站定了,然而那撮毛還是被他「劫持」著。
「外祖父,我是毓兒,求您讓我進去吧,不然明天,您只能看見我的屍體了。」我朝門內大喊,喊完憋出幾滴眼淚,繼續站在門口乾嚎著。
我看到大漢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一條裂縫。
不多時,裡間便出來了個丫鬟。她漠然看了我一眼,「表小姐隨我進來吧。」
她的聲音冷得像臘月里的冰霜,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跟著她進去,眼前便瞬間一暗。屋內各處陳設看起來都十分沉悶,而外祖父正坐在屋子中央的竹椅上,閉眼轉著佛珠。室內熏香繚繞,紗簾輕輕晃動。
後面大約還有其他人,但我不敢多打量,只上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外祖父……」
我才說幾個字,便被打斷了,「看來你娘還是太寵你了,寵得你連規矩都忘了。你爹在世時,都不敢擅闖我的書房,今兒你倒是膽子大了。」
「並非如此,毓兒敢如此大膽,依仗的不是娘的寵愛,而是您的。」我忙違心接道,見他沉默,我又憋了憋眼淚,順勢道:「外祖父,我自幼沒了爹,家裡也沒什麼叔伯兄弟依仗,只有您和娘才是我最親的人。我是小輩,原本也不該打擾您,可是娘她逼著我裹腳,我實在不願意,出於無奈才來到您這,還望您能勸勸娘…日後若是嫁不出去了,我就陪在外祖父身邊,您長命百歲我陪著,您若是百歲之後駕鶴西去,那我就找個寺廟了此一生。」說完我又重重磕了個頭。
他睜眼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你倒是聰明。不過,后宅之事,你應該同你外祖母說。」
我瞬間啞聲,只好繼續磕著頭,「外祖父,那些個丫鬟便是外祖母身邊的。毓兒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您的,您幫幫毓兒好嗎?」
「不必磕頭了。這些女子閨閣之事,我向來不管的。」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你今年八歲了吧?」
我有些疑惑話題的跳躍,但還是乖乖地應了聲。
「裹腳乃是女子的本分。」他口中念念有詞,又轉了轉佛珠,道:「平日里以為你甚是乖巧,沒想到你竟是個離經叛道的。去外頭跪著吧,好好反省。」
「外祖父……」我還想說些什麼,然而那冷冰冰的丫頭瞪了我一眼,直把我嚇得不輕。
我屈服於淫.威,只好去外頭跪著了。
*
天氣依舊有些涼,夜風吹得院子里的那株殘梅輕輕作響。此時正逢上回南天,地面一片潮濕,我跪在台階之上,看著左右那兩位大漢發獃。我感覺膝蓋處一片潮濕,腿部已完全僵麻了,微微一動便帶著一種抽搐般的痛感。風,吹得我臉都有些僵硬了。
沒過多久,那冷麵丫鬟便從裡面走了出來,給我墊了塊毯子。我這才覺得好受了些,然而時間依舊很漫長,漫長到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或許,裹腳的痛楚也不過如此吧,又或許,跪上一宿,我可能就因此死去…
然而我沒能想得太多,因為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是在床上,周圍是一屋子的哭聲。
我不想睜開眼睛,但周圍的聲音吵得我頭疼,我只好配合地醒來。一睜眼,入目的就是娘憔悴的臉。
我的心微微觸動,但也只是一瞬間。失去記憶的我對她感情並不算深,尤其在她逼迫我裹腳時。她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要求我也成為一個守德、守節的女人,甚至把「節」和「德」看得比我的性命還重要。
我垂下眼帘,低低喚了她一聲。
「毓兒,不裹了不裹了,你外祖父說不裹了。」
我抬眼看她。
「娘沒有騙你。毓兒,你不要怪娘好嗎?娘也是為了你好啊…這世上好人家的女子,哪有不裹腳的?」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忍不住嘆息,「娘,既然外祖父已經同意了,那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她也嘆息一聲,「好,不提了,不提了。我的兒,還好你暈過去了,大夫說你要你再多跪一兩個時辰,你這雙腿怕就要廢了。」
「娘,我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毓兒,你有沒有想吃的?娘讓人去做。」
「我想吃蓮子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