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寒潭內霎時一陣動蕩,水波攪得似沸騰一般,哪怕眼睛不舒服,顧青鸞也死死盯著那黑水裡的一抹白,像是生怕錯過什麼。
除了幼時在芃華宮,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為她而戰。
自古神隕落以後,世間再無一處庇佑,三界割據,她一人行遍天地,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哪怕青蕪宮,也不過近幾千年暫住。
三界的確有人覬覦她的容顏,覬覦她的血脈,覬覦她天地間唯一一隻青鸞的榮華,同時,也顧忌她全盛時期,足以毀天滅地之能。
她不同於那三位的高處不勝寒,神允她自由,允她無拘無束,但是她這樣的身份,卻也註定了身邊再難有人靠近。
「距離」隔得最近的,是青蕪宮一隻她無意間點撥成仙的小妖,作為她侍女伴她千年,但離得最近時,也不過和她聊兩句三界的瑣碎。
她並不嗜睡,但經常一夢幾十年,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時,實在無聊時也會扮作一隻灰撲撲的鳳凰,混入鳳凰棲那些小輩中間。
聽他們為日常學業煩惱,為所愛之人不愛自己而憂愁,為友人的言語行為難過,有時也只簡簡單單的,為終於能出鳳凰棲一趟,去外面世的界走走而開心。
那樣輕似雲霧的傷心與難過,彷彿只要逢見春風吹綠萬山,便能輕易從眉頭拂去,那樣無端無由的快樂,彷彿看見路邊一朵漂亮的花開,就能獨自竊喜很久。
到底是年輕……那些小鳳凰不過千歲,還是太年輕了。
這時她突兀想起自己幼時,進出芃華宮都橫衝直撞的那些歲月,本來勾起的嘴角都似承受不了重量,逐漸失了表情。
偶有一個瞬間,男子回過頭時,正看見這樣一個畫面——
無邊無際翻滾的水波劈在女子臉上,身上,她卻置若無聞,只是睜大一雙琉璃珠般的眼睛,眼尾通紅得就像才大哭一場似的,倏忽,女子朝眼前伸出手去,伸出的十指纖軟,指尖微微顫抖,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最後,卻只抓住了一團摸不著看不見的冰冷,是水。
眼前巨蛇怕已化蛟,此刻身上鱗片斷得滿潭水都是,身上傷口也橫七豎八,甚至許多不再滲血,而是被水浪沖得發白鼓脹,斗到如此,巨蛇見這人身上甚至沒什麼傷,那雙黃澄澄的蛇眼轉了轉,終於吐出了一早吞入腹中的那個物什。
那是個拇指大小的白色光球,因為沾染巨蛇胃液的緣故,外表黏糊糊的,連散出來的白芒都微弱了,見此,男子持劍而上,似乎想先斬那蛇,可劍尚未觸及那蛇頭,那蛇卻先展開血腥的獠牙,牙尖輕輕一挑,白色光球應聲而碎!
一剎那似引發了極其可怕的東西,潭水全部倒飛,從高空看,就像這處小小的寒潭突兀如火山一般噴發,巨蛇被這巨大的衝擊力噴上高空,一溜煙就遁走了。
旁觀這一切的顧青鸞怔了一瞬,表情空白,回過神來卻幾欲瘋狂。
白色華光如浮花浪蕊,席捲而來,只待那白光觸及顧青鸞指尖時,她體內躁動不安急欲出世的浮沉珠卻是一瞬間,徹底沉寂了下去。
腰腹被一雙手緊緊摟住,力道重得她有些難受,隨即是一瞬間的身體失重,進入寒潭時外面烏雲漫天,此刻一道白光掀開潭水,直上蒼穹,剎那撥雲見月,露出一整片繁星如織的天穹。
墜入草地時,顧青鸞連頭都枕著一處溫熱的胸膛,還有些未回神,隔了片刻,就聽耳畔一個低沉如水入陶罐的嗓音:「雖然我不介意夫人和我親熱,但在這荒郊野嶺,且夫人身上帶傷,似乎……不大妥當?」
顧青鸞:「……」真是見鬼的夫人。
她翻身便利落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前還不忘錘了那亂開腔的人一拳,並不是小拳拳捶你胸口的錘,而是胸口錘大石的錘。
而後就見男子「嘶——」了一聲,聲音賊響,再之後,顧青鸞抱手,瞥見那在地上作挺屍狀的人,美目冰冷,勉強在心裡數了三十個數后,她震驚了:「真不起來?」
男子一雙眼掩在晃動的草影里,眼尾上挑,未答,只是凝望她的眸光愈發深刻,比夜色更繾綣溫柔,他入水應未有太久,此刻不過臉色有些發白,卻襯得那唇色如嵌入雪地里的一顆紅豆,大片白衣散落在墨綠的草地里,悉數濕透,草色與夜色間,隱隱約約透出些肌膚色澤,如綠草上卧的一灘雪。
人間美色,不過如此。
不知為何,顧青鸞心中突有此感觸。
可惜在她眼裡,這也不過只是一個小孩,本質上和鳳凰棲那些小鳳凰又有什麼區別?因為太過年輕,就連眼底里的喜歡都是一眼看穿的——明明晃晃。
不過......喜歡?!她眼皮陡然一跳,甚至再無法用平淡的眼光注視眼前這個人,意識到這個問題時,終於感到不妙。
「起來。」她開口,扭頭不去看這人,語氣有點惡狠狠,仔細一聽,卻是底氣不足。
也罷,這個小孩可能還會跟著她一段時間,她可不想把辛辛苦苦拉來的人趕跑,也就隨他去吧。
再說......顧青鸞的眼眸又回復以往的模樣,外表瀲灧流光,眼底卻一派冰霜。堂堂一位仙界儲君,往後若要成功繼位,所經歷的七世死生輪迴、三次救世功德、一段死生情劫.....可不是那樣輕易渡過的,現任仙帝已在任三轉,一轉十萬年,此般而言,這段小小的經歷,在這位尚且年輕的仙儲身上,也不過浮雲流水般的一瞬。
將心底的一絲擔憂抹去,徹底想通了以後,顧青鸞這才回頭。
然後她就發現,躺在草地上的男子早已閉上了眼,連纖長的眼睫都未顫動一下,顯然是無比疲憊。
顧青鸞:「......」
此刻心底竟紋絲不動,只是,她忍住了罵人。
這片小天地顯然自成一體,裡面氣候溫和,此時恰如站在仲夏的夜裡,拂面而過的暖風帶著草木的清香,溫柔得就像情人之手的撫摸。
顧青鸞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下來,剛準備低頭去看自己腿上的傷,手卻觸到一個硬物,提溜起來一看,是方才這小孩手裡的劍。
先前在誅仙台,倒是沒注意,看這小孩氣質文縐縐的,她倒是沒想到,這人手裡的握著的,竟不是把文人劍?
怪哉。
這明顯是把武劍,而玄劍八面,靠近劍柄處刻了龍飛鳳舞般的「玄炙」二字,其下覆兩個宛如裝飾般細小的血槽,通體烏黑,一眼望上去只覺樸實無華,顧青鸞有段時間痴迷於天下兵器,此刻單手一拎就知道好壞,她陡然將劍揮出,劍刃割裂空氣發出輕輕的「颯——」聲,眸光順著薄如蟬翼的劍刃滑下,劍尖陡然閃出一點光芒,宛如碎星。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揮劍時,劍身還微顫了一下,似乎在抵抗她這個「外人」,方才她的手才觸過傷口,些許是感觸到她手上尚未乾涸的血,很快那股阻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玄劍倒貼一般的「示好」與「諂媚」。
真是把......沒骨氣的劍。
顧青鸞沒忍住,在心裡吐槽。
即便身處仲夏,但睡在草地總歸是不好的,劍修的劍皆可收回脊背的劍骨,等顧青鸞試圖把這劍杵回小孩身體里去時,才發現這小孩當真是沒了記憶。
他這具身體里的靈力盡無,並不如她被封印的這樣,而是揮霍乾淨,筋脈里都空空蕩蕩。
所以,方才看他那般兇狠的殺招,逼得那蛟蛇萎縮暫居下風,竟只是他一時胡亂的打法,一如身體本能么?
輕輕嘆了口氣,顧青鸞心底微有觸動,表情萬分嫌棄,但仍舊踉踉蹌蹌地將人半扶半扛著,往回走,所幸一路倒還順利,避開那狼虎之穴,她找到了另外一條回村子的路,不知道是不是這小孩來時的那一條,他走的倒還幸運。
回到屋子時已經是深夜,將人扔在床上時,兩人的衣衫都已經半幹了,即便累得癱瘓,她還嫌不幹凈,找獵戶借了柴房,她燒了滾水又兌涼,勉勉強強擦乾淨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膚后,還替小孩也擦了擦。
可惜的是,只有一個床鋪,在這件事上她倒是犯難了。
最後,卻也只得把人往床嘴裡側一推一卷,想著這只是一個萬歲未到的小孩,就當哄自己孫子睡覺了,她合了眼,很快墜入夢鄉。
一夜無夢。
.
晨光熹微,顧青鸞是被臉上觸及的溫熱給弄醒的。
「唔,小霧,別鬧,讓我繼續睡嘛。」
睜開眼的剎那,她渾然不知自己所在之地,還以為是在青蕪宮,而她的侍女又用直接給她擦臉的法子,讓她緩緩醒來。
睜開眼的剎那,她靈台都似颳了陣涼颼颼的風,整個人不但清醒,還差點直接一蹦三尺高!
因為她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是臉貼在一男子胸膛,整個人都被那男子擁在懷裡,縮得如同撒嬌的奶貓。
見她剎那離去的動作,男子也不惱,只是用一雙笑吟吟的眼睛望著她,他單手支著頭,垂下半頭墨發,散落在白衣半褪的胸前,他該是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兩人的長發都糾纏在一起,如同水面下的蓮莖。
然後,顧青鸞聽見他開口,嗓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絲莫名的愉悅:
「早啊,夫人昨晚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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