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結局)
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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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轎車從大都會出發,在灰濛濛的天空下駛離市中心,用那不緊不慢的速度,似魚一般懶散地隨波逐流,敞開的車窗內,鮮紅的絲巾驟然躍出,被風拍打著抖出凌亂的褶皺。
雪白的手背一晃而過。
手指牽著紅絲巾往車內去。
希德捂著面朝窗戶那一邊的臉頰,微微側臉往外看去,卻又厭倦那些千篇一律的黯淡的城市植物,於是很快把車窗升了回去。
頸間搖動不止的紅絲巾停了下來,搭在希德的胸口處,是高度飽和而靚麗鮮艷的紅,如燃燒的火焰,又如沸騰的血液。
車子的後座上擺著一團玫瑰花束。
那都是希德在畢業派對上收到的離別禮。
開車的是來接希德回堪薩斯的貝登。
他不太習慣開長途車,開一陣子就得停下來休息,換希德繼續開。
希德本來提議讓他自己一路開下去。
但是貝登不願意。
「人的任何能力都是有限的。」
貝登說道:「就算你年輕,但連續開幾個小時的車你也會感到累的。然而,開兩個小時休息一個小時就不一樣了,你有休息的時間,當然就有更好的精神,開車就更穩了。」
「我老了,開不了兩個小時,但是,開一個小時還是可以的——你看這路上又寬又闊,沒有別的車……」
開出城市后,曲折的公路上,竟有幾分荒涼落寞。越往東去,綠植越少,接著到處是荒廢的土地和陡峭的峽谷。
土的顏色變成了紅褐色。
那是一種,很難以想象的顏色——他們的眼前掠過了數個小時的荒谷景象,紅褐色的飛沙附著在車窗上,如同在大都會時,清晨窗戶上的薄薄濕霧。
「畢業以後想做什麼?」
無人的路上,貝登扶著方向盤,閑聊般地問道:「想留在堪薩斯嗎?」
「……」
希德靠著窗,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麼回答。
今天早上,大都會下了場雨,有些涼,所以他穿著一件很薄的針織高領毛衣,黑色的,袖子半挽起,紅絲巾系在領子上。
一頭金髮很久沒剪了,稍稍蓋過耳朵。
零碎的劉海下面,是一雙色調濃郁的,嬰兒藍眼睛。
他蒼白的手背抵著下巴。
「我還沒想好。」
過了很久以後他才這樣說道。
希德這大學四年其實過得很混沌——他沒有什麼目標,成就與美譽卻奔他而來。他也曾試著交往過男女朋友,最終卻都是潦草收場。
在外人看來他是天之驕子,應該是沒有任何煩惱才對的。
可是……
希德低垂著眼瞼,埋頭,細細觀察起了自己的手指。
十指指腹上一共有幾個圈圈?
在指腹溫熱的觸感中,希德猛然想起,在遙遠的那個夏天,躁鬱而神秘的夜晚里,漫天的星星照亮了他的床側。
床側——有人握著他的手,數著圈圈。
一個,兩個……
四個。
車子緩緩停靠在路邊。
開門聲。
合上車門。
希德走下車,在路旁的斜坡上蹲著,默默地喝著水。
貝登站在他身側抻腰。
遠處是連綿的荒敗山脊。
這回換希德開車。
貝登坐在副駕駛上,眯著眼睛昏昏欲睡。他年齡越來越大了,儘管沒生過什麼大病,但是體力是真的越來越差。
然而貝登依舊是那個不服老的貝登。
頑固又硬氣。
蜿蜒的大路上,他們的車子即將橫穿過亞利桑那州,往新墨西哥州直行而去。一天之內,別離了多雨陰沉的大都會,來到了美國少雨多陽的中部地區。
這邊漸漸熱了起來。
希德單手扶著方向盤,漫不經心地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扯了一下頸間的紅絲巾。
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貝登徹底睡了過去。
四周安靜得好似在太空漫遊。
汽車的引擎沉沉地響著,而車窗外,那被隔絕了的風的聲音、太陽光呼嘯過路面的聲音、沙塵旋轉沸騰的聲音——它們伴隨著已經遠去的,大都會中的靡靡雨聲,化作車輪下密不可數的印記。
荒寂的午後,這一瞬間,希德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個偷偷在夏天裡青澀發生過的情意,原來已經枯萎五年之久了。
希德怔怔地看向前方。
嘴唇輕輕顫動著,像是在呼喚著誰的名字。
五年來,無數次地,無聲地,深沉地,呼喚著同一個名字——
「Clark.」
車窗再次被降下。
野蠻的,熱的,躁動的風湧入車內,拽動著紅色的絲巾,凌亂而張揚地舞動,像是囚禁在黑色土地上的一抹熱烈靈魂,因風的到來而雀躍不已。
下一刻,絲巾鬆動了,從希德的頸間被風帶走,斜斜地從車窗側飛出去。
希德迅速地回頭去看。
絲巾飛走了。
只留下一點點的影子——在車子曾留下印記的路面上,留下了短暫的一瞥。
希德突然間崩潰地剎住車。
貝登被車子猛烈的晃動給震醒了。
他看著希德推開車門,跑了出去。
然而,紅色的絲巾被風帶走,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希德再也看不見。
貝登追上去。
然後又默默地停住腳步,在沉寂無人的遼闊公路上,看著希德冷冷的孤獨的背影。
他猜,希德肯定又掉眼淚了。
滾燙的淚會掉進滾燙的塵土裡,最終化為一瞬間的泡影。
「回來吧,我的孩子,希德——」
「你追不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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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希德開著車停在了自家門前。
農場還是老樣子。
望不見盡頭的玉米田裡,綠油油的葉子在天底下連成如海浪般的一大片,風一吹過,葉子跟著倒伏,葉片泛起一陣油光,遠遠看去,好似在海上閃閃躍動的浪光。
在家門前,希德看見了特意前來迎接他們的瑪莎和老貓翡翠。
翡翠胖得走不動路,窩在瑪莎懷裡,半眯著眼睛,白花花的鬍子聳動著,像是在試探著熟悉面前這個「陌生」的希德。
而瑪莎微笑著迎上去,說道:「好孩子,祝你畢業快樂,哦,還有——歡迎回家。」
翡翠認出了希德。
然而它在瑪莎懷裡動彈不得,只能隱約發出一聲難聽的嗚咽,像是在對希德的歡迎。
希德莫名有些傷感,伸手慢慢地撫過翡翠的腦袋,感覺到翡翠輕弱的呼吸在他指尖戀戀不捨地掠過。
「快進屋子裡——我做了烤派,趁熱吃!」
瑪莎拍了拍希德的肩緩和氣氛,然後沖貝登笑著說道:「還有你們家的後院,我也收拾出來了,等再熱一點就可以下水游泳了!」
「哎呀,謝謝你老鄰居。」
「客氣什麼呀!」
「……」
晚餐的時候,三個人圍坐在一起,聊起以前的趣事,都大笑不止。安靜了好幾年的老屋很少這麼熱鬧過,連翡翠也一直圍在桌子旁邊喵喵地打轉。
放了一天的贈禮玫瑰幾乎都蔫了,不過瑪莎沒捨得全部丟掉,挑了一些漂亮的摘下來,打算拿來泡茶喝。
被摘成一片片的玫瑰正擺在陽台。
晚風輕輕吹著,帶進來一陣甜蜜的香氣。
希德喝了一點酒,頭腦暈暈的,支著臉頰在桌子旁安靜地聽著長輩們的笑談。
他的思緒飛向天空。
跟著旋轉的衛星一起看星星。
「你老了,貝登。」瑪莎說。
「我哪裡老了,我不老,我正年輕。」
喝了酒的貝登說話蒙蒙吞吞的。
「你瞎說,貝登,你都六十多快七十了。」
「哪裡哪裡,我才十六呢。」
「哈哈哈!」
「……」
吃完飯後,希德獨自一人離開家,到田野里去散步。
鄉下星星真的很多。
草叢裡還有稀奇古怪的蟲鳴。
希德走著走著,越走越遠,眼看著,身後的家已經消失在路的那一頭了,他卻還是沒有停下來。
他埋頭一鼓作氣往前走,逆著風走,在朝他倒來的高大玉米桿前,不服輸一般,硬著肩膀往前鑽去。
他撥開面前的玉米桿,在鬆軟黑暗的田地里盲目行走,沒有目標地繞著圈,最後慢慢地深入田地的腹心。
沒有燈,星光自會照亮前路。
行人停下腳步。
他抬起頭。
他感覺到周圍只剩他這麼一個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
「Clark——」
他朝天空大聲呼喚。
回應他的卻只有風聲。
[「那我呢?」]
[「那我呢?我們到底算什麼?」]
[「……」]
曾經輕易便脫口而出的質問,如今對於他來說卻異常地難以啟齒。
驕橫與自信在五年的等待里已消磨殆盡。
希德軟弱地低下頭。
他扶住他身旁的玉米桿,粗糙的植物莖桿摩擦著他的手心,挑起絲絲縷縷的痛意。深呼吸間,眼淚默默地掉在了植物葉面上。
「克拉克——」
「我很想你。」
「……」
寂靜的田野上,無言的沉默。
五年裡所有頑固的堅持脆弱得不堪一擊。
在黑夜裡,破碎在鄉土間。
希德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憶,回憶過去的所有細節。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克拉克,在校長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高高大大的笨拙男孩穿著一雙陳舊的運動鞋,灰撲撲的鞋帶被他老老實實地系了兩圈,是很老土的系法。
當然也注意到了對方看過來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樣子,令希德想起了在幼時養過的那條拉布拉多。
又想起被壞小孩推倒在地上,卻隱忍不發的克拉克,想起那天霧蒙蒙的細雨,想起那天突然遮來的牛仔外套,以及那一聲軟怯怯的自我介紹。
希德觸碰著自己的臉頰,觸碰著自己的手臂和手背,試圖幻想起,身體上對於克拉克的那些記憶——泳池裡的嬉鬧,午後曖昧青澀的愛撫,公開課上貼著耳朵悄悄說起的秘密,床褥間驚心動魄的試探和一個濕漉漉吻。
一如他那雙濕漉漉的眼。
然而夏日尾聲時襲來的一場颶風結束了這一切的美妙幻想。
我們的一切也就停留在那一個夏天。
短暫,瑰麗,難以忘懷。
我怎能忘記?
我怎能不時時刻刻想起你?
我怎能獨自背負這一切痛苦的回憶?
「克拉克,我做不到,我要放棄了。」
希德低著頭:「只是一個夏天的出格,神就剝奪去了我所有愛人的能力,是的,全部的能力都消失了,我的情感憑空蒸發了,失蹤了,死去了,腐爛了。」
「我做不到,我要放棄了。」
「……」
希德仰起臉。
天又落雨。
愈下愈大。
雨水打濕了希德的臉,希德的睫毛濕了,頭髮也濕了,搭在額前,濕成一團。
好遠好遠的地方,傳過來一聲狗吠。
搖晃的燈火在雨中漸漸模糊,暈成一團暖色的水漬,濺在空氣間,顫抖,不停地顫抖,最後驟然熄滅。
天與地又一次融作一體。
雨打濕了人的心。
後來,不知道是何時,臉上的雨突然停了。
希德緩緩地睜開眼,看見頭上罩著一片紅色的披風——
一如昨日飛逝而去紅色絲巾。
回來了。
他身後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人,舉著紅色的披風,安靜地為他擋去所有的雨。而披風下的希德看著遠處的田野,無言地沉默了片刻,最後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
許多話說不出口。
希德站在克拉克身前,深呼吸了一下。
他轉過身去,突然地抱住克拉克——這和以前的感覺差了很多,因為克拉克不僅長得更高了也長得更壯了,身上的味道也變了,甚至連頭髮也剪過。
但是希德還是精準無誤地認出了他。
因為希德認得這心跳。
「克拉克。」
希德緊緊貼著克拉克的頸側,感受到熟悉的溫度,不禁熱淚盈眶。
他感覺到克拉克慢慢地放下手臂,紅色的披風籠罩住他們,圈出一個安靜的小小空間,呼吸間有秘密在相互傳播。
忽然,希德感覺到克拉克將什麼東西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希德低下頭去看——
昨日飛離而去的紅絲巾重回到他腕間。
「他追上你了。」
克拉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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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拒絕了來自大都會的工作邀請,最終落葉歸根,留在了堪薩斯的農場。
他和克拉克一起照看著一片花田。
在花田邊上,他們新建起一棟房子。沿著房子外的一條小路走個五分鐘,就能望見貝登的房子,那個藍藍的屋頂和屋頂上的報曉雞。
在照料花田的第二年,希德和克拉克用賺來的錢買了一輛小轎車。
他們開著車,在鄉下的小路上兜風,偶爾聊起花田的事情,敞開車窗,對著綠油油的玉米田放聲大笑。在天與地之間沒有煩惱,田野上的風吹過來帶著暖洋洋的溫度。
路邊有趴在地上的曬太陽的小狗,髒兮兮的小雞從它背後跳過去,咕咕咯咯地叫著,撲動起翅膀抖出幾團絨羽。屋檐上有貓漫不經心地走過,驚得鳥兒從檐尖飛走,繞來繞去不知道飛向何方。
中午放學的孩子們手牽著手往家裡走,沿著破碎的石路,像是冒險一樣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唱起在校合唱隊里學到的歌曲。
農場便利店附近有一處小廣場,每到傍晚就會很熱鬧——大人們帶著家裡的投影儀過來放電影看,學生小孩們跟在旁邊,吃著零食,玩著稀奇古怪的玩具……要一直等到十點鐘以後人們才會全部散去,在田野間漫步著回到家裡,做一整晚無憂無慮的美夢。
克拉克開著車路過廣場。
他們看見幾個熟悉的朋友在搭建電影幕布。
「嘿!克拉克——」
有人看見他們,高興地打起招呼,然後,似乎是發現了他們的新車,一群人擠擠攘攘地湊上來圍觀。
年輕的還未成家的小夥子艷羨地圍著車子看來看去,而已經獨立買了車子的,和克拉克交流著保養車子的經驗。希德在一旁,一邊聽一邊吃著爆米花。
金色的餘暉落在希德的手臂上——遠處田野盡頭的雲層紅橙交染,又從深處透上來一點灰暗的紫藍色,一眼望過去,正是晝夜交替時。
在浪漫的黃昏里,克拉克無意間對上了希德的目光,然後從中清晰地讀到了一種純潔而真誠的情意。
是愛。
克拉克一腔愛意燒得他耳根泛紅。
他趁朋友們忙著幹活的空檔,低下身去在希德耳畔說道:「別那樣看著我。」
「為什麼?」
「……」
克拉克微微抬起頭,抿著嘴巴沒有說話,似乎是對於這原因有些難以啟齒。
希德偷偷在底下伸手,試探著摸了摸克拉克的手背,然後穩穩牽住,小孩子一樣輕快地晃了晃。
克拉克偏開頭。
他有點臉紅。
晚霞褪去的一瞬間,帶著史詩般壯烈的情緒撲向了夜晚。緊接著,明月攜繁星登場,微冷的晚風席捲過田野捎起窸窸窣窣的響聲。從路的那一頭處奔來一群孩子,一時間歡聲笑語填滿了這個小小的廣場。
狗吠貓叫,母雞咯咯,短暫飛過的野鳥發出一聲細鳴,最終揭開了這全然的夜幕。
今天晚上的聚會貝登和瑪莎都沒有來。
他們各自在家裡休息。
今晚選的電影是部合家歡喜劇,有不少人抬著張桌子過來,擺著各種烤派,像是要開烤派派對。
克拉克和希德坐在偏後面的位置上,緊挨在一起,笑著說起悄悄話。
電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對於熱鬧的人群來說,這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側圍繞的親朋好友們。
「家裡的水管你還沒修呢。」
希德坐在臨時搬來的塑料椅上,靠著克拉克低聲抱怨道:「還有卧室的檯燈——我不會換燈泡啊,它好幾天沒開了。」
「……」
克拉克在一旁,傾身仔細聽著,像狗一樣地蹭著希德,聞著希德身上好聞的肥皂香氣。
希德看了一眼周圍的人,忽然在昏暗中湊過去在克拉克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
克拉克看向他。
希德眯起眼睛,額前落著幾縷金色髮絲。
電影播到一半時,克拉克和希德擠出人群往廣場後面的小山坡走去。
他們親密地肩靠著肩,用散步一般的速度走上了山坡。山坡上可以看見遠處貝登的家,以及另一邊克拉克和希德所照料著的花田。
空氣中,隱約嗅見濃郁的花香。
此時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
希德抬起頭就能看見漫天的星星。
他抬起手,指著天空,問道:「你的家在哪一顆星星上面?」
克拉克聞言,跟著抬起頭,感慨萬千地掃視了一遍宇宙后,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忽然指向遠處的那片花田,回答道:「在那。」
希德看著克拉克,笑了起來。
他忽然感覺到,有一陣乾淨的神意清洗過他的靈魂,在他的脊樑上留下溫熱的吻,將所有的禱告詞寫在他的骨頭上,如同是在編寫一首充滿奧秘的情歌,愛與自由化作音符,在他耳側緩緩地唱響。
而他的神——他的克拉克,此時正背對著晝與夜交替的節點,目光澄澈地望向他。
一時間情意洶湧澎湃。
於是希德忍不住說道:「克拉克,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吻我。」
「……」
克拉克聞言,略顯窘迫地抓了抓脖子,然後安靜地牽住希德的手,眼中閃爍著熱烈如火的濃光,鋼鐵一般身軀此刻在希德面前,柔軟得如同鍋里漸漸融化的黃油塊。
他低下頭,用盡所有的感官,無形地撫摸過希德的身體,交融著希德的呼吸,親吻著希德發間藏著的星星碎片。
克拉克意識到,他此刻有多麼想吻希德。
很想很想——
想破了腦袋。
「克拉克!克拉克!」
然而山坡下突然傳來一陣孩子呼喊的聲音。
克拉克被迫終止了這個很想很想的吻。他偏過頭去,看見幾個孩子,手牽著手跌跌撞撞跑上來,指著山坡下面,說道:「你家的翡翠要不行了!」
「……」
克拉克和希德開著車急忙趕到貝登家。
農場里負責照看牲畜的伯伯們聚在一起,低垂著眉目,略有些傷感地圍站在客廳里,望向睡在沙發上半合著眼的翡翠。
希德在這時沖了進來。
他滿頭是汗,眼中殘留著點點細碎淚光。
「翡翠!」
他萬分不舍地喚了一聲。
而翡翠不再如往常那般回應他。
克拉克聽見一陣衰弱的心跳聲。
聲音輕得猶如蛛絲。
正在慢慢地消失……
「救不好了。」
伯伯們都這樣說:「早就該知道的,翡翠能活這麼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希德,生是無可奈何,死便隨它去吧。」
「……」
貝登背對著眾人,站在陽台上抽煙。
灰色的霧一如翡翠輕淡的呼吸。
希德湊過去,低頭,看見翡翠渾濁的雙眼裡黯淡無光——然而他卻想起多年前活潑好動的翡翠,一雙漂亮的眼睛里,好似揉進了珍珠般潤澤的光暈。
他記得,那在陽台上曬肚子的翡翠,記得在田野里打滾捉蟲的翡翠,記得某一個午後睡在他腿上的希德,記得翡翠鬧脾氣不理人的樣子,記得翡翠玩毛線球的樣子,記得翡翠曾經舔過他滿是眼淚的手背,記得翡翠曾叼著一片玫瑰花瓣放在他的床頭……
「我都記得,翡翠。」
希德感覺到鼻腔中一陣酸軟。
他伸手撫過翡翠的脊背,顫抖著說道:「翡翠,我會永遠記得的。」
生是無可奈何。
死便由你去了。
走吧——
走吧,翡翠,走吧。
希德眼看著翡翠緩緩合上眼。
克拉克再也聽不見那小小心臟的躍動。
這一刻,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看向沙發上的翡翠。
翡翠的靈魂歸向無垠天際。
歸向神的懷抱。
「再見,翡翠。」
希德沉默片刻后,安靜地擦乾淚水,站起身來,揮揮手。
送別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