鎧甲
這兩天雪量還好,易時帶著賀昭逛了他的學校,西式高大的古建築莊重又靜默,賀昭想到易時每天從這裡穿行就覺得很契合。
去了博物館,賀昭拍了很多照片,發了朋友圈,其中一張是他自己半張臉的自拍,照片的另一半是易時的身影。
這一張照片激起了高中同學的留言熱潮,他們當中不少人已經知道賀昭和易時的關係,紛紛在下面留言調侃,也有不知道的還在問「你身後的人怎麼那麼像易時」。
賀昭不信宗教,單純覺得哥特式風格建築很好看,特地去了大教堂。教堂沒有禮拜,人很少,賀昭看著雕塑、壁畫、彩繪玻璃,油然而生出一種莊嚴神秘的宏偉感。
擁有百年歷史的天主教堂彷彿童話里的建築,展示著古老厚重的神聖和精緻。
賀昭忽然想起秋遊他們去的那一座寺廟,他那時候其實已經多少意識到自己喜歡易時。一向唯物主義的他猶豫著沒有進去,心裡泛起了微妙又奇妙的漣漪。
神是不是可以看穿他?
神真的會保佑他這樣的人嗎?
他沒有由來地感到慌亂害怕。
但是現在他不害怕了。
只要和易時在一起,神保不保佑他們都可以。
又或者,他們的相遇本就是神的旨意。
愛情這麼美好,為什麼非得要分性別?
都說神愛世人,若世上真有神明,又怎麼會阻礙相愛的人?
「我以前想過學建築。」從教堂出來,賀昭和易時隔著手套牽手。
「你現在也可以學。」行動派易時如此回答。
下午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不少店鋪關了門,街道上很冷清,他們在冰雪覆蓋的街道里撐著傘胡亂地走。
「我現在……也太難了吧。」賀昭小聲地抱怨,「我還得上班。」
「可以辭職。」易時說。
「我辭職了,誰養我啊?」賀昭拉著一點點嗓音問。
「我養你。」易時說得很平淡很理所應當,「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不用考慮經濟問題。」
賀昭心想,這語氣這句話簡直是霸道總裁男朋友滿分答卷啊。
太讓人心動了。
他一感受到易時無條件的寵溺,就開始犯作。
「我早就想問了,你是不是很有錢啊?」賀昭故意地調侃,「你要是很有錢早點告訴我啊,當社畜掙錢很辛苦耶。」
「沒錢,但可以養你。」易時說。
「我可是很難養。」賀昭拉長聲音。
易時認同般地點了點頭:「確實。」
賀昭笑著打他:「你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賀昭說:「其實都還好,我沒有什麼真的很想做很喜歡的事情。我長這麼大,做什麼都三分鐘熱度,最確定的就是喜歡你了。」
賀昭以為易時會像以前一樣說他「就會說好聽的話」,但易時沒有。易時看著他,深邃的眉眼透出少有的溫柔,幾秒后,他低下頭在他額角親了親,低聲地說:「嗯,知道了。」
明明這麼冷的天氣,賀昭又覺得自己要融化了。
雪一直沒停,易時開車帶他到超市屯了很多東西。
到了半夜,大雪果然如預警一樣下得越發瘋狂。賀昭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大半夜爬起來趴在窗前津津有味看風雪肆虐。
「能下多大啊?」賀昭問。
「聽一個同學說,去年下完大雪車找不到了。」易時把他摟在懷裡。
「找不到了?」賀昭微微睜著眼睛。
「被雪埋在下面。」易時解釋。
「哇塞,太酷了。」賀昭感嘆。
連著幾天暴雪,易時停課放假。賀昭覺得他們兩個人就像兩隻松鼠,整日不出門窩在屋子裡看電影,擁抱,接吻,依偎,啃自己收藏的食物。
賀昭從小好動愛熱鬧,不能長時間待在家裡不出門,但他意外地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只是假期過得太快了,他覺得昨天易時才從機場把他接回來,這會兒又送他去機場了。
「我會很想你。」賀昭抱著易時不撒手。
易時沒忍住笑了一下,捏他的鼻子:「知道了。」
賀昭心裡滿是酸澀的捨不得,說不上來發泄不出去,有些不高興了,提高了一點兒音量:「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易時輕柔地親他的嘴角,賀昭立即環著他的脖頸和他交換了一個深吻。
人來人往的機場不乏匆忙的路人,他們從旁邊經過投來和善的目光,自覺讓出一條路,不時有人多看擁吻的兩個人一眼,神色欽羨。
他們外表出色看起來很般配。
他們年輕而熱烈。
但路人似乎已經對此習以為常,沒有人一直把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沒有人因為他們的擁吻頓足,更沒有人因此對他們指指點點。
這種感覺很好,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他們也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不足為奇。
假期結束,賀昭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里。
他和易時彷彿在不一樣的時空,各自按部就班地生活,他睡覺的時候易時還在工作,他起床的時候易時在吃晚餐,他還在上班易時睡覺了,但他們一部分時間是粘連在一起的。
賀昭像以前刷屏朋友圈一樣不停給易時發消息。
「早餐吃了豆漿油條」
「我們老闆今天又罵人了,但不是我」
「今天的天空好藍」
「晚上想吃地獄拉麵」
……
像是留言板一樣,不需要易時立即回消息互動,隨心所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易時有時間了就會一條條完整看完,回復他幾句,這彷彿成為了他們忙碌生活的小樂趣。
兩個人都挺忙,工作和生活總要霸佔成年人太多時間,能在時差里擠出點時間打視頻電話已經相當不容易。
「你把鏡頭放近一點,我要看臉。」賀昭遠程指揮。
易時剛把鏡頭拉近,賀昭又說:「你把鏡頭往下一點兒,我要看腹肌。」
易時:「……」
視頻方框里的賀昭托著下巴,對著鏡頭懶洋洋地笑:「快點脫呀,我要看人體藝術。」
「我這裡還是中午。」易時說。
「可是我已經進入午夜時間了呀。」賀昭不懷好意地笑,「我好想你呀。」
有顏色的廢料想法直白得流於表面。
「你怎麼不脫?」易時靠著椅背,說他。
賀昭開玩笑一樣拉了一下自己的睡衣,領口寬鬆,露了一點兒肩膀。
「肩膀怎麼了?」易時眼神很好,一下子看見了肩膀處一片淤青。
「不是吧?這視頻畫質你都能看到?」賀昭有些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把衣服拉了回去。
他正猶豫著是如實回答還是說自己去拔火罐了,易時又問:「肩膀怎麼了?」
「被保溫杯砸到了。」賀昭語氣聽不太出異樣,但易時還是捕捉到了一絲不自然。
「誰砸的?」易時問。
「我爺爺,」沉默了幾秒,賀昭還是如實回答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太生氣了,把手上的保溫杯砸了出去,正好砸在我肩膀這兒。」
易時停頓了一下,低聲問:「你跟他說了?」
「嗯,說了,」賀昭想起前幾天的狂風驟雨有些難受地眨了眨眼睛,「他還接受不了。」
前幾天五一的時候他回家了,也回了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幾個姑娘的照片給他看,其目的不言而喻。
他直接和爺爺奶奶攤牌了,說自己喜歡男生,爺爺反應特彆強烈。
他從小到大從來沒見過爺爺這麼生氣,用很尖銳難聽的話責問責罵他,盛怒之下把心愛的茶杯砸在他腳下,碎成一片片。不解氣又抄起了桌上的保溫杯砸了過去,他應該沒料到真會砸在賀昭,愣了幾秒,但見賀昭站著一動沒動,仍是罵,讓他滾出去不要再出現。
奶奶被嚇到了,一直拉著爺爺,阻止他失控地拿東西再砸向賀昭:「老賀,你這是幹什麼啊!小昭啊,你快走!」
賀昭被砸得腦袋有點兒懵,從樓上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
天氣已經開始熱了,傍晚的風吹過來粘稠又悶熱。整個小區綠化做得很好,花草樹木很茂密整齊,平日里熟悉的樹木灌木在昏暗天色里顯出猙獰的怪誕。不遠處有小孩子在嬉戲打鬧,賀昭無意識地繞開人群,坐在沒有路燈藏在灌木里的長椅上,覺得肩膀疼得厲害。
不僅肩膀疼,肚子也餓,奶奶和張阿姨在廚房裡忙活了幾個小時,他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晚飯。
賀聞彥說的對,早點告訴他們也好,至少現在身體好,還不至於氣得昏倒。
賀昭想著想著,眼淚流了下來。
他第一次被攆出家門。
一向對他慈愛,去哪回來都給他帶禮物的爺爺罵他「你知不知道你這叫變態?是要被人戳脊梁骨戳一輩子的?我們賀家丟不起這個人,你做這樣糊塗荒唐事,有悖人倫,對得起誰?」
爺爺讓他滾出去,說永遠不要再踏進這門,要跟他斷絕關係。
爺爺氣得一直發抖,眼睛都紅了。
爺爺還說了句最傷他的話「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當初就該讓你跟你媽姓。」
奶奶好一些,但也不可置信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用陌生的眼神看他反覆問他:「真的嗎?確定嗎?」
賀昭其實有想過比這還難堪的局面,但真的發生了還是很難受,比想象中還要難受。
沒有憤怒,是密密扎扎的難受。
一直很疼他的爺爺奶奶不要他了。
「疼嗎?」易時問他。
「很疼。」其實賀昭的情緒已經緩過去了,但被易時這麼一問,又有點兒想哭了。
難過又委屈。
賀昭覺得自己一點兒進步都沒有,還是以前那樣,本來還能忍得住,只要有人多關心幾句就憋不住了。
但他沒想到第二天下班,易時竟然風塵僕僕出現在了他的公司樓下。
「你怎麼回來了?」賀昭十分震驚。
「去醫院。」易時隔著衣服很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去社區門診看過了,沒有傷到骨頭,就是這兩天淤血散開了,看著恐怖一些。」賀昭解釋。
但在易時的堅持下,他又去了一趟醫院。
從醫院回到賀昭住的地方,易時很輕地摟住他,賀昭回抱住他,貼著他的脖子,悶聲說:「你不要可憐我,你這樣我也該覺得自己可憐了。」
「不是可憐,」易時的手摸著他的後腦勺,低低地有點兒艱澀地說,「我心疼。」
他的心臟連著賀昭的感受,賀昭難受,他的心臟便坐立難安地犯疼。
他沒辦法想象賀昭是怎麼獨自面對這些狼藉,他沒辦法讓賀昭孤零零地難過掙扎。
賀昭太敏感細緻,又太心軟善良,他總是盡自己所能去體恤照顧別人,不忍心傷害別人,更別說是從小疼愛他的爺爺奶奶。
易時不能完全理解這一些家人間的牽絆,但他知道,愛是堅固的鎧甲,愛也是最鋒利的尖刀,越愛越在意的人往往也能傷人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