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同桌
曹玉鳳排在隊伍的第六個,別看她個子小小,還有比她更小的。農村的孩子們長期營養不良,著實沒有幾個高個頭。
班主任柳翠芝不時調整下孩子們的位置。
一年級一共二十四個學生,男多女少,村民們仍舊是女孩子讀書無用論,即使被送進來讀書的,頂多讀到五年級,就紛紛退學,回家掙工分去了,能識幾個字就可以了。
柳翠芝叫兩個男孩子到教室,接著是女孩子,輪到曹玉鳳,柳翠芝猶豫了下,叫了她和另外一個男孩子進來。
那男孩子曹玉鳳認識,是村支書家的老大小子,叫秦少川,今後將成為他們村第一個考上全國重點大學的學生。
上一輩子,曹玉鳳跟秦少川沒有多少交集,也沒有跟他坐過同桌,因為她實在是厭惡讀書,開學第一天在家裡跟曹明耀鬧彆扭,被戒尺伺候一頓,下午哭著鼻子來的,座位被排在了最後。
曹玉鳳和秦少川甫一坐下,先前進來的孩子都嗤嗤地笑起來。孩子們已經有了男女觀念,女孩子很少跟男孩子玩,同樣的,男孩子也很少跟女孩子玩。
秦少川的臉先紅了,拽著凳子朝過道處挪。
若是以前的曹玉鳳八成也得紅著臉做出跟秦少川一樣的舉動,自從曹明耀被打成「右.派」,曹玉鳳便開始忍受村裡人對他們家的指指點點,對她的心理成長形成了很壞的影響,從調皮搗蛋變得膽小怯懦起來。
重生后的曹玉鳳決心改變自己的性格,故意坐的四平八穩,無視那些笑話她的人。
秦少川受她的影響也坐直了身子,臉上的紅暈一點點褪了下去。
柳翠芝排好座位后,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開始上課。都是一個村的,大家都認識,也沒有後世上課的自我介紹環節,包書皮也是隨自己的喜好,沒有強制要求。
曹玉鳳和秦少川的書都是包過書皮的,書一發下來,曹明耀就翻出家裡的牛皮紙,細心地包好,每一本書上還寫了科目和曹玉鳳的名字。曹明耀的字寫的很好看,瘦長又有力。
秦少川瞥了眼,滿臉的羨慕,書皮上的字是他自己寫的,歪歪扭扭,父親秦建設才不會有閑心給他寫書皮,即使寫了也沒有曹明耀的字好看。
他朝曹玉鳳的方向拽了下凳子,算是整個身體坐進了課桌里。
曹玉鳳從書包里拿出一把直尺,量過課桌的長度,在正中間畫了一條線,朝秦少川抬了抬下巴。這是一條楚河漢界,過界者殺無赦。
秦少川把自己的胳膊往懷裡收了收,課文往過道那邊挪了挪,確定不會超過半分。
曹玉鳳滿意地揚了下唇角。
上午的課上完,孩子們收拾好書包,回家吃午飯。
曹玉鳳的家離學校遠,趕回去吃頓飯就得返校,小孩子腿短,來回總要走上四十分鐘,若是大人根本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路上已經有返校的學生,大多作伴。
曹玉鳳也有玩的好的小夥伴,父親被關牛棚后,小夥伴就不來找她玩了。曹玉鳳心裡嘆息,人總是這麼現實。
突然有人叫她,曹玉鳳回過頭去,見是班上的白鳳吟。
白鳳吟的父親是縣文化館的館長,按照現在的說法是幹部子弟,她和母親都在農村,是地道的農民,可這並不影響她的優越感,當然她也有資格優越。
白鳳吟比曹玉鳳高一個額頭,扎兩條羊角辮,穿了條花裙子,她指著曹玉鳳胸口上繡的那隻小鳳凰,「誰讓你綉這個的?」
「我自己讓繡的啊。」
「拆下來。」
「我不拆。」
「你不拆我就去告你,跟你爸爸一樣搞封建主義復辟。」
「封建社會的鳳凰只有皇后能用,我家算貧下中農,用鳳凰,不是封建主義,是為了向封建主義宣戰。」
白鳳吟被懟的說不出話來,惡狠狠地說:「反正你就是不能用!」
曹玉鳳不理她,轉身就走。
白鳳吟氣得跺腳,在家裡母親叫她小鳳凰,她一直把鳳凰當做自己的圖騰,如今卻被人綉在衣服上,她氣的要命,你一個搞封建主義復辟家的孩子憑什麼跟我比,我爸爸是館長。
白鳳吟走進教室,先看向曹玉鳳,胸口的色彩斑斕,刺的她眼睛痛。
曹玉鳳只顧看書,根本不理會那道充滿怨氣的視線。反倒是同桌秦少川抬起了頭,秦家與白家走的近,秦少川與白鳳吟的關係也比平常的同學親近一些。
其實讓白鳳吟和秦少川坐同桌最合適,曹玉鳳不明白為什麼讓她跟秦少川坐同桌。
秦少川問白鳳吟,「小鳳,你怎麼了?」
白鳳吟粗聲粗氣地回,「我沒什麼。」
秦少川像大人一樣蹙起眉,他一直當白鳳吟是妹妹,對她像親妹妹一樣。
白鳳吟叫她的同桌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到操場上跳皮筋,孩子們剛上學,沒有上自習的意識,反正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是玩。
教室里只剩下幾個孩子,有的是性格孤僻不合群,有的是對課本感興趣,即使不認識字也在翻看。像曹玉鳳這樣能把書從頭到尾看下來的人很少,她也不想去跳皮筋。
因為看的太投入,胳膊不知不覺跨過了「楚河漢界」,秦少川只是朝另外一邊挪了挪,並沒有「殺無赦」。
等曹玉鳳反應過來,她的胳膊已經跨過去了大半,把秦少川擠得課本都放不下了。
曹玉鳳的小黑臉紅了那麼一丟丟,若無其事地收回胳膊,想想自己一個大人這麼欺負小孩兒,面子上過不去,很豪氣地拿過秦少川的課本放在他那邊的正中間,還拍了拍,好讓課本服帖些。
秦少川:「……」
同學們突然呼啦啦跑了進來,隨後柳翠芝也走了進來,她沉著臉,道:「預備鈴聲響之前,不能在操場玩,都要在教室里上自習,下次誰再在操場玩,到門外罰站。」
柳翠芝人長得粗壯,留著短髮,發起火來很讓人害怕,孩子們都低垂著腦袋不敢看她。
柳翠芝對自己在班上的威壓很是滿意,背著手走了出去。
不到五分鐘,教室里再次鬧哄哄起來,幾乎每個人都在說話,只除了曹玉鳳和秦少川。
秦少川對他的同桌很不滿意,只是半天的時間,他已經出名了,男同學都不跟他玩了,要他跟同桌去玩,還有人取笑他,說他跟曹玉鳳攀娃娃親。
以至於一下課,秦少川就跑到教室外面,跟曹玉鳳拉開遠遠的距離。
第一天的課程也就在這樣的氛圍中結束了,同學們各回各家。
大人們還在出工,懂事的孩子便張羅著做晚飯,不懂事的就滿村子亂跑。
曹明耀跟尹招娣一塊出工了,他幹不了多少,掙的工分少,可少也是工分啊,總比一分沒有的好。
曹玉鳳在鍋里放上水,抓了一把黑豆放進去,米少,曹玉鳳喜歡加點別的東西進去,一來有營養,二來也好吃,蓋上鍋蓋后,把鍋擱在灶上。又抱來柴火,坐在小板凳上燒起來。
天還很熱,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曹玉鳳用胳膊蹭掉腦門上的汗,掀開鍋蓋,見水開了,又煮了十來分鐘,添了半勺米進去。
晚上不出工,不用準備乾糧,黑豆粥就鹹菜,因此粥熬好后,曹玉鳳就進屋看書去了,家裡最不缺的就是書了。
曹明耀出事後,尹招娣曾經想把書都燒了,曹明耀沒讓,這些書是他的寶貝,就算命丟了,書都不能丟,當時那幾本古書被燒的時候,曹明耀差點氣吐血。
從牛棚回來后,曹明耀把他認為珍貴的書全都藏了起來,明面上放的是《□□語錄》之類的書籍。
曹玉鳳自然對這些書不感興趣,曹明耀也知道她看不進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完后,給了她一本高爾基的《童年》,還囑咐她看完後記得藏起來。
曹明耀已成驚弓之鳥。
曹玉鳳被書里的情節吸引,直到看不見字了才反應過來天黑了,周圍也有了響動,彷彿剛才她一直處在靜止的世界。
尹招娣和曹明耀回來了,兩人正在洗手,擺晚飯。
曹玉鳳揉著眼睛出來,叫了聲爸媽。
曹明耀:「看書記得點燈,別熬成了近視眼。」
曹明耀有兩百度的近視,配不起眼鏡,看人的時候總是眯起眼睛,就這樣還看不大清。
曹玉鳳應了聲是,吃過晚飯,幫著尹招娣收拾完,母女倆就坐在燈下,一人手裡拿著個繡花繃子,一個人教一個人學,曹明耀則照舊靠在炕頭看書,偶爾抬頭看下兩母女,眼睛里似有似無地滑過溫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