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把尖細的嗓音輕蔑地嗤了一聲,「何太醫,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這腦袋,若不是殿下當初保你,早就不在你脖子上了,如今不過幫殿下拿些東西而已,莫非還要殿下對你感恩戴德不成?」
何太醫噗通跪下,「下官不敢,實在是……這兕角乃是天竺國送給聖上的壽辰賀禮,撥入太醫院的兕角都是登記在冊的,冊上記錄與實數不符,宮裡遲早要查的,到時……到時……」
方才那內侍冷笑兩聲,「這還用說,此事自然是與殿下無關的。聽說何太醫上月喜得一子,您可真是老當益壯啊,都一把年紀了,還能生兒育女,可喜可賀。」
何太醫的身體彷彿霎時失了重心,兩手頹然撐地,良久才顫巍巍地道:「請殿下放心,下、下官知道該怎麼做了。」
步雲夕透過婆娑樹影,只見亭子里共有三人,那個倒霉催的何太醫跪在正中央,站在何太醫面前一直說話的,是個面白無須腰圓膀粗的中年內侍。還有一人長身玉立,背對著兩人負手站在亭邊,仰頭看天上月色。
「是太、太子,說話的那個是東宮總管……孫長貴。」素音倒抽一口涼氣,說話都結巴了,「咱、咱們快回去吧,別被發現了。」
步雲夕搖頭,低聲道:「這會離開才容易被發現,別怕,咱們就在這兒,等他們走了咱們再走。」
須臾,何太醫失魂落魄地走了。
太子這才轉過身來,從孫長貴手中接過一隻錦盒,「年初重金買的龍鬚已快用完了,你再打聽一下,若實在找不到,只得再找南昭那人。」
孫長貴恭聲道:「是,奴婢知道。」
太子掂了掂手中錦盒,語氣有點興奮,「玉郎正等著這兕角,我這就給他送去。備車。」
太子抬腳要走,孫長貴大驚失色,「殿下,皇上還在樓里,這會您離開,不妥當啊,萬一皇上問起……」
太子的臉頓時一沉,「他眼中只有靖王和寧王,又怎會想起我來。即便想起,也是想起我的不是,我不在,他們樂得自在。我又何苦回去戳他心窩,惹他不快。」
孫長貴扯動他白胖的臉賠笑道:「殿下可不能這麼想,皇上方才在氣頭上,過會便好,殿下若是整晚不回去,豈不讓寧王有機可乘?萬一他又在皇上面前編排您……」
「那醜八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真想整我,那日何不再狠些,把靖王弄死?他若真把靖王除了,我便是擔下所有罪名也心甘情願,偏他眼高手低,連一個靖王妃也奈何不了,他和他的手下,簡直是一群窩囊廢!」太子冷笑兩聲,秀氣的臉龐一片陰鬱,「我看父皇是老糊塗了,靖王根本就是陰險小人一個,什麼受了委屈從不聲張?也不看看以前那些給過他氣受的人如今都什麼下場?不是死了便是早早被打發到草都不長一根的窮地方,也只有父皇才信他……」
「殿下慎言,這話可萬萬不能說啊。」孫長貴唬了一跳,一邊朝太子擺手一邊四下張望,「非常時候,還請殿下沉住氣,您若稍有不慎,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豈不正中那人下懷?他就是想挑撥您和靖王不和,他好漁人得利啊。殿下,奴婢求您了,這就隨奴婢回宴席上吧,權當為了皇後娘娘,莫讓她再為難了。」
太子薄唇緊抿,滿臉不甘,最終還是哼了一聲,把錦盒收入袖中,大步走回花萼相輝樓。
步雲夕看著太子遠去的身影,雙眸漸漸凝住,原來靖王大婚那天的意外,是寧王為了挑撥太子和靖王暗中搗的鬼,她和那些找她的江湖中人,不過是誤闖獵場的兔子,即使他們不出現,裴雲笙沒準還是死。
素音大概也回過味來了,再看步雲夕時便有點不好意思,歉然道:「對不起,我……我還以為是你連累了雲笙姑娘,心裡一直怨你。」若不是她,那日自己或許已死在亂箭之中了。
步雲夕道:「事已至此,你也別多想了,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我既頂著你家姑娘的名頭,她的仇,我會記著,將來若是有機會,我一定替她報這個仇。」
素音怔怔看著她,最終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既然上天如此安排,定然有他的深意,我只希望,你一天是靖王妃,便替裴姑娘好好活一天。善惡有報,裴姑娘的死,上天早晚會有安排。」
步雲夕看著太子離去的方向,嘆了口氣道:「話又說回來,其實太子說得也沒錯,寧王那日如果膽子再大些,把靖王弄死了,就沒這許多事了。」
素音深以為然,那天死的如果是靖王而不是裴雲笙,她和裴姑娘就能回肅州了。兩人同時一聲嘆息,「都怪寧王那個草包。」
宴席一直到二更天才結束。
皇帝今晚特別高興,頻頻向裴太妃舉杯,每當此時,皇后的臉色便陰晴不定,最後趁著皇帝喝得醺醉,在其餘妃嬪的虎視眈眈中,命人將他扶到自己宮裡去了。
李諫作為今晚的主角,毫無懸念地被人追著灌酒,李飛麟十分義氣地站出來替他老人家擋酒,宴席才到一半便倒下,被下人抬了回府。李諫不知是定力好還是酒量好的緣故,硬是撐到了最後,走的時候連步伐都不曾亂一下,然而一上馬車,立即靠著隱囊雙目緊閉,顯然也是不勝酒力。
馬車駛進靖王府,一干下人早已在候著,春暉和冬生上前將李諫攙扶下車,往若拙苑方向走,秋水也上前,正待將步雲夕迎回芝蘭苑,卻聽她說慢著。
只見步雲夕上前幾步,來到李諫面前,欲語還羞,為難地看了看四周,「我……有話對你說。」
大家頓時懂了,新婚燕爾,正該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偏偏王爺不解風情,要回自己屋子歇息,王妃自然是不樂意的,於是紛紛識趣地退到一邊。
李諫揉了揉頭痛欲裂的腦袋,那日是誰義正言辭地說除了應付裴太妃,平時互不干涉的?這才幾天,本性便暴露了,可見女人的話一點不可信。
他警惕地看著她,「更深露重,王妃有什麼事明日再說不遲。」說著抬腳要走,卻被步雲夕一把拽住,掙脫之下,發覺手腕陣陣發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驚惶地道:「你、你要做什麼?」
步雲夕笑嘻嘻地道:「王爺最好明白,我若想對你有何不軌,你是反抗不了的,還是乖乖聽命吧。」
李諫臉色刷地一白,正想喊來人,卻見她已收起笑臉,手也鬆開了,冷聲道:「你沒醉吧,我想說件和你的好侄兒——太子爺有關的事,你愛聽不聽。」
李諫下意識地問:「何事?」
步雲夕把在宮裡偷聽到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說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拂了拂袖子,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拐了個彎,李諫方回過神來。他剛才很詫異,不為太子那些破事,而是詫異這個女子。尋常女子遇上這種事,不是應該驚惶失措的嗎?可她卻沒事人一般,回到宴席后依舊興緻勃勃,不露聲色,就連方才告訴他此事時,用的也是一種冷漠平淡的語氣。
有點意思。
曲江池位於長安城東南隅,佔地數百畝,水岸曲折蜿蜒,池中栽滿荷花菖蒲,岸邊亭台樓閣林立,樹木蔥蘢,風景旖旎。前朝時候,曲江池是皇家苑林,前朝皇帝為了享樂,在此開渠引流大興土木,弄得民怨沸騰。到了本朝,李氏家族奪權後為安撫民心,將曲江池對外開放,成為長安人四季遊玩的名勝之地。
花間樓則位於曲江池東畔,對面便是昭華閣,一樓一閣,一東一西,遙遙相對,皆是曲江池有名的銷金窟。
步雲夕今日一早便帶上素音,以遊玩之名,把附近的地形摸熟。此刻在花間樓的二樓,步雲夕眺望著水面一望無際的荷花,心道李飛麟這小子心雖大,卻也不是沒腦子的。
花間樓建在離岸數十丈遠的湖面上,出入只靠一條廊橋,屆時那些江湖中人若真的上了花間樓,他只稍派人守住橋頭,那些江湖中人便沒地兒逃了,除非跳進水裡,但也不是人人都懂水性的。
「大當家?真的是你?」步二揉了揉眼睛,有點難以置信。
他一大早收到客棧夥計送來的信,信中有個自稱大當家的人約他午時在花間樓見面,有要事商議。這兩日收到不少消息,說是大當家明天晚上會現身花間樓,怎麼這信中卻約他今天見面?若不是那人在信箋的下方畫了一匹騰空躍起的駿馬——那是凌霄山莊的徽記,他便以為又是那些渾水摸魚的人想找他打聽消息了。他琢磨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決定親自探個虛實,於是帶著六鳳來了。
步雲夕今日一身貴公子打扮,白衣勝雪,臨湖而坐,與曲江池的湖光水色融為一體,遠遠一看,端的風流倜儻。
六鳳難掩心中激動,磕磕巴巴道:「大、大、大當家,離了焉支山,你好像混得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