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晉元八年,東雲順康皇因重疾甍於龍閣殿,留下遺旨,傳位於第四子凌王元慕照。
太山皇陵。
極黑的夜沒有一點月色,墳山周圍瀰漫著讓人窒息的凝滯氣息,山道,微暗的火光搖曳晃動,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追逐狂奔。
一支利劍劃過深邃的虛空。
「啊——」一聲痛吟。
涼月從馬背上狠狠摔落,鮮血噴涌,痙攣著浮在山地之上無法動彈。
雪白的馬,步步踱近。
明亮的火光照在她的身上,如同燃起一片青色鬼火。
背光簇擁下,一個面容精緻如玉,眸中卻陰鷙成寂的少年從馬背翻身而下,黑色披風烈烈作響,身上是涼月熟悉又陌生的清冷血腥之氣。
「交出皇帝密詔,我可以饒你一命。」
不帶一絲感情的致命言語,很難想象,眼前這居高臨下不含悲憫看著她的少年……
曾經。
也是她最依賴的同伴。
涼月緊緊捂著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緩緩抬頭。
「羽林暗衛只鍾於帝王,陛下明令傳位南王,你們敢偽造聖旨!」
少年笑容鋒然冷冽「帝王,帝王,下任帝王也是帝王。」
「不——」涼月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一開口,滾燙的鮮血就從喉口溢出,幾近昏厥。
涼霄低嘆一聲,蹲下身,緩緩擦去她嘴邊的血跡。
「皇帝在的時候,羽林暗衛是所有人畏懼的存在,但,他死了之後呢?那些被我們囚禁過折磨過的皇族權貴朝廷命官會可會放過我們?姐姐,這些你不一早就明白了,所以早早留了後路,費盡心機嫁給南王做妾。」
只可惜,他不喜歡你,甚至為了凌王妃情願把帝位拱手相讓。
沒有人在意你的付出,更沒有人會喜歡上一個卑賤的暗衛。
明明無聲,涼月卻還是讀懂了涼霄最後的話語,心口的苦澀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蔓延而開。
似乎比剛才穿透胸口的一箭更傷人誅心。
她死死咬著牙,試圖控制住內心某些東西的絕望崩塌,但眼前團團簇擁的火光卻依然灼得眼眶發燙,一滴淚毫無預兆地從眼角滑落。
全身力氣像是被抽盡了。
涼月無聲地跌落在地,半闔著眼,在死之前,終於看明白自己這不堪的一生。
作為下屬,她背叛皇帝,幫扶南王,不忠不義。
作為朋友,她處處設防,欺瞞利用,無情無心。
作為愛人,她盲目瘋狂,機關算盡,傷人傷己。
這樣一個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他人?但——
「涼霄。」
涼月撐著最後一口氣。
「遺詔我可以給你,但凌王妃必須死!因為她根本不是人,而是從異界來的鬼魂,千萬不要讓她毀了東,東雲——」
話未說完。
心口一痛。
涼月低頭,一隻冰涼的手從胸前穿過,狠狠抓碎了她的心臟。
凌霄垂眸,看著已染滿鮮血的指尖,眼神狠厲而決絕「原來你真的知道了,難怪,她讓我必須殺了你!」
「你——」
「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本來我還想留你一命的,但現在——」
夜落人亡,總是格外寂靜。
涼月清晰聽見心跳停止的聲音,以及涼霄眼中自己臨死的面容。
絕望悲涼,蒼白如月。
在一群黑衣暗衛的注視下,涼霄赤紅著雙眼盯著已經沒有氣息的涼月,將人從地上輕輕抱起……
晉元六年。
太子元星沉密謀造反意圖逼宮,被羽林暗衛當場查獲。
帝王下令,東宮包括太子太子妃在內二百三十八人就地處決,所有參與者不留活口,屠殺殆盡,一時間京都震蕩,屍橫遍野,人人自危。
涼月躺在床榻之上,窗外風聲蕭蕭,似陰鬼哀嚎。
她從不信鬼神。
甚至於,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詛咒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她時,只覺荒謬可笑,可後來——
先是發現雲夕瑤來自異界,后又死而重生,讓她不得不懷疑這世上是否真的有因果報應,陰陽輪迴?
如果真有,那……輕輕翻手,涼月擋住眼前微弱的光亮,不願再去深想。
爭了一世,搶了一世,她已經太累了,累到寧願這只是場臨死前的夢,一切早已結束。
「噠噠。」
半蒙半醒的朦朧恍惚中。
一隻純白鴿子撲通著翅膀緩緩地落在窗沿,細細軟軟的聲音打破一室寧靜。
[月主,請您和霄主前往密閣,陛下有令!]
紙條在看完的那一霎那自動燃燒,落成灰燼。
涼月起身,打開窗戶,紅瓦長廊下。
一個身穿藍色勁服,眉眼彎彎長發高束的俊美少年正微仰著頭,背抵在後,含笑望著她。
淡色的眼眸如玉色琉璃乾淨耀眼,只這樣靜靜看著,就似陽光清洗般溫暖純澈。
可在他手下死過一次的涼月卻知道,不過是虛無表象。
前往皇庭的路上,涼霄不著痕迹地觀察著涼月。
「姐姐,今天陛下叫我們是出大事了嗎?可廢太子那裡不是了結了,難道凌王也要造反?」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我這不是好奇嘛,姐姐,你——」涼霄上前,想像以往一樣勾住她的肩膀,可還沒來得及動作,就直接被一掌拍開,吼口湧上腥甜。
面對他不敢置信的目光,涼月垂眸,退後兩步,拉開更遠距離。
「不要隨便靠近我。」
涼霄眼神瞬間一暗,隨即揚起一個更加無辜委屈的笑容。
「姐姐你怎麼了?受傷了?還是……我做錯了什麼?」
涼月沒有看他,只安靜轉身。
每個人心裡都存著陰暗角落和不甘慾望。
若說她是因為元儲棠才走到那一步,那涼霄就是個天生的反叛者。無論是不是遇上雲夕瑤,他都會毫無猶疑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殺入那場奪嫡之戰。
他們,註定陌路。
涼霄站在原地,神色莫名地盯著那麼似是疲倦又似是堅定的背影,一種陌生情緒從心底翻湧。
層層深宮,密雲遮蔽。
皇座之上,剛經歷過叛亂殺戮的帝王略顯疲憊地看著底下自己最信任的下屬,命令道。
「廢太子的黨羽盤根錯節,除了太子妃母家和兵統司外,鎮國公府也與之交往過甚,涼霄,你親自去查探一下。」
「是。」
皇帝點了點頭,又把目光轉向沉穩不言的涼月。
「挑幾個暗衛去各處王府,朕要時刻了解自己那些好兒子的動向,也不知道裡面還有幾個廢太子日夜籌謀著想要朕的命!」
涼月單膝跪地,接過與前生一樣的命令。
帝王多疑。
但也是這份多疑才能讓他長長久久地坐在那至尊之位。
不提韜光養晦野心勃勃的凌王,就連不理朝事半腳踏入佛門的南王有朝一日也會為了他在意的人劍指自己的父親。帝王的宿命,也許就是孤高寂冷眾叛親離。
太子叛亂的時間選得很好,離皇帝生辰只有三天。
各地藩王公侯都已聚京恭賀,若逼宮成了,無需再等宗親通傳三月書信,歷時即可繼位登基。
可,他敗了。
所以,皇帝陛下不得不在下令斬殺了親兒親孫之後,歡心愉悅地去參加自己的生辰宴。
天色漸沉,長燈蜿蜒。
明黃的儀仗從明德殿一路去向那最熱鬧的角落。
涼月和涼霄安靜站在廊下轉角,臨水花苑的絲竹管弦之樂與盈盈笑語之聲隨著夜風緩緩彌散。
「你聽,他們多開心。」站在最光明的宴堂,接受著恭維讚賞,就算這片熱鬧不過是虛與委蛇,浮夢一場,可又有什麼重要?
涼霄眸中的貪戀和勢在必得在滿夜華光之中無所掩飾。
「去看看?」
話音落下,涼月感覺腰上一涼,人已躍空而起。
凌霄扶著她,飛上那最高的樓宇屋頂,宴會景象一覽無餘。
舞台中央,是川隴王敬獻的胡女舞姬在清歌飛旋,高揚的音律直衝雲霄,如朵朵盛世煙花在九空綻放,美不勝收。
但賓客似乎早已司空見慣,舉杯寒暄,熱烈交談,只在樂聲驟停時含笑鼓掌。
涼月也看了一眼就將視線移到遠處暗淡宮門下。
光影明滅,一道消長影子緩緩越過燈下門廊。
紫色華服在衣角勾著淡色銀蓮,剪影般的側顏宛如一塊無瑕美玉,搖曳燈火下,只靜靜站著,丰姿孤潔,神韻疏冷,染身清華。
涼霄順著她看去「那是南王。」從出生起就被國寺預言,弱冠必入空門的佛家皇子。
不像其他壽宴賓客,身後跟隨著大批婢女侍從,他似乎總是孤身一人,安靜接過門下長史遞來的席簽,走進前方喧鬧。
涼月低垂著眼,目光順著他向前的身影步步後退,陷入回憶。
她曾看過無數次這樣的孤寂背影,也曾無數次心疼這樣一個人。
明明有驚才絕章,卻被深藏梵剎,滿身霜華。於是,用盡手段,背棄所有,也要助他扶搖青雲,耀著榮光,目之所及皆為所有。
可,她也敗了。
涼月閉了閉眼,越下屋檐,消失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