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末班車(3)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辛苦和無助,她愛的人在病床上掙扎,可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遠遠地看著。
無法靠近,無能為力。
也就是在那一天,醫生告訴方星島,傅一這樣的情況很不好,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最好還是進行手術,國內現在醫務水平已經很高了,即便有風險,治癒率也非常高。但這一切都要看病人意願,他現在的狀態和他對手術的抗拒,很不利於手術。
方星島站在病房外,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說,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
「進來吧,你到底要在門外走多少圈,你的腳步聲吵得我煩躁。」
方星島看著自己腳下的平底鞋,想不通怎麼會吵到他,但還是推開了病房的門。
傅一躺在床上,被子蓋住半邊胸膛,藍色的病號服里露出一點兒紗布的痕迹,視線稍稍往上移,是他憔悴蒼白的臉,嘴唇卻是詭異的潮紅。
「你都知道了?」他問方星島。
「嗯。」
「那你是怎麼想的?以前我覺得我可以撐過去,可以不用吃藥不用手術,可現在我發現我高估了我的心臟。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好,所以,你有什麼想法,準備和我分手嗎?」傅一表情漠然,可方星島卻看見他在被子下微微顫抖的手。
她知道這是他的偽裝,演技真是拙劣。
「我不會分手的。傅一,醫生說你的病可以治好的,只是需要手術。你要相信醫生,相信你能好起來。」
「我不做手術,我永遠不做手術!」
「現在科技很發達,你為什麼不肯接受手術治療?」
「不。」
方星島看著他突然痛苦而扭曲的臉,一下子想起傅一媽媽的死。
他不願意再聊到這個話題,翻過身,把背影留給她。
傅一其實是恐懼的。
從前他未曾害怕過什麼,他知道自己的病,反正活著與死亡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不同,父母都離世,沒有多少人會為他傷心難過。可現在,他害怕死亡,害怕手術失敗,害怕再也看不到方星島,害怕她會傷心難過。
之所以恐懼,是因為有了顧忌。
傅一在兩周之後出了院,方星島想搬到教師公寓和他同住,被拒絕之後她上了博陵大學的論壇,租到了校內一個老師的閑置的房子,就在傅一住的那棟隔壁。
隔日早晨她去上班,剛好遇見傅一,他瞠目結舌:「你怎麼在這裡。」
「我租在樓上。」
「你不上班了?」
「上,現在就要去,我先走了,回來再給你做飯。」方星島看了一眼時間,似乎要遲到了,只能匆匆打斷傅一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住在教師公寓,距離醫院有些遠,卻可以照顧傅一,雖然他總是強調不需要照顧。
出院后傅一的身體仍舊不好,發病的間隔越發短促,可他仍舊堅持給學生上課。那是他現在唯一的工作,他很珍惜,不想放棄。
只是方星島仍舊擔心。
因為有一次他是在課堂上發的病,被學生送到辦公室休息。
她不止一次勸他手術,最後出動了曲悠揚和他舅舅,可傅一卻冷下了臉,咬牙切齒:「方星島,你再提這事,我們就分手。」
她倉皇無措地發現,他的眼眶裡有淚。
此後,她不敢再提及。
五月份,童禹喬的審判終於下來,盜竊罪成立,因自首認罪態度良好,判以三年有期徒刑。
在這前幾天,陸川的過失傷人罪名也成立,判了四年,傅一沒有上訴。
她是和童媽媽童爸爸一起去到法庭的。短短的一個月,方星島才發現那個手術后都保持良好儀容的童媽媽完全變了個樣,憔悴,蒼老。而童爸爸,那個她僅見過幾次,向來威嚴的中年男人,兩鬢竟然微微斑白,眼神里再也沒有意氣風發。
童禹喬生生地讓她的父母蒼老了不止十歲。
開庭那一天,方星島終於見到了童禹喬。
她穿著一件灰撲撲的開衫,頭髮剪到了耳根,垂著頭站在被告席。
這些天,她許多次想去探望她,都被拒絕,而現在,方星島終於見到了童禹喬。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無論這個人做過了多少錯事,她曾經恨她入骨,方星島也沒法真正去厭惡她,她每每想起她來,腦子裡都只有童禹喬曾經對她的好。
童禹喬從頭到尾都低著頭,只在審判結束被帶走時朝她這個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她朝方星島笑了笑,那是一個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笑,像那時候被分配到同一個寢室,她們第一次見面那樣。
方星島被她這麼一笑,眼淚突然涌了上來。
門關上的那一刻,她看見童禹喬對自己做了個口型。
——對不起,星島。
童禹喬明明沒有出聲,方星島明明聽不見她的聲音,可「對不起」這三個字卻不停地在她腦海中盤旋。
她想起那一天,她去探視童禹喬,一個年輕的警察告訴她:「姑娘,她說不想見你。」她怔怔地站在那,那警察又補充道:「她希望你偶爾能夠去看看她媽媽,她身體不好,看在曾經是朋友的份上,她請求你。」警察的聲音帶著不耐煩,對傳話的內容也不屑得很。
方星島攥緊著拳頭,指甲幾乎嵌入肉里。
童禹喬將她們的關係定義為「曾經的朋友」,她恨得想衝進去狠狠給她幾巴掌:「既然曾經是朋友,你又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樣的話。」
她氣沖沖地離開,發誓再也不要看她一眼,聽任何關於她的消息。
可她終究又來到了法庭。
僅是這句對不起,便將她所有的責怪與埋怨都打散。
她看著那扇緊緊關閉的門,用力地閉上眼睛,反正那裡已經沒有了她的背影。
童禹喬入獄后,方星島再也沒有朋友。
她每天除了上班,更多的時間都待在教師公寓,不是她租的房子,就是傅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