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方長
李路行如遭雷擊。
他撲過去,想要抱住李白大腿,李白卻退後幾步,讓他撲了個空。
李路行只好跪在地上,抬頭望他,「先祖!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要是讓人知道,他被青蓮劍仙趕走,他——青蓮劍仙的血緣後輩,被青蓮劍仙親口趕走,別人怎麼想,他家裡人怎麼想,那些對他寄予厚望,認為他能再現先祖榮光的人,會怎麼想!
他要不完美了!不!他不能不完美!
李路行咬著后槽牙,眼裡止不住淚,「先祖,我錯了,我會改,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以前做夢都想和你習劍,我從小就特別崇拜你……」說話都說得前言不搭后語,到最後只一疊聲叫著先祖,好不可憐。
李白端詳著他的表情,「你說你錯了?錯在哪?」
李路行舌頭打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錯在哪?
他有錯嗎?
追求完美有錯嗎?只是讓人注意儀錶有錯嗎?一天十二個時辰,讓他們抽出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塗脂傅粉,整飭外體,有錯嗎?皇伯伯逢年過節,或者高興的時候,都會賜大臣們香脂麵粉,讓他們好生收拾體面,這有什麼錯!
那是拔劍指著書院門口的學子錯了?但,本來就是他先挑釁,先祖肯定不明真相,聽信對方一面之詞,被矇騙了,才以為他在行正義之舉。
至於書院……他又不是真的準備向皇伯伯要過來,只不過是爭論時,述說一個事實而已。
李路行低垂眼:「我知道了!先祖,我不該對同窗口出惡言,我會去向他道歉……」
看著他,李白真的是心涼了。
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孩子能懂的東西不多,除去一些天性本惡的,大多數是受到家裡人的影響。長輩大力約束,就是善,長輩放縱,就是惡。李路行被教成現在這個樣子,那麼,李家又變成什麼樣了?
八百年過去了,李家……連學劍誓言亦忘卻的李家,到底成了何等模樣?
李白冷聲:「還有呢?」
李路行喉頭一動,被寵大的小少爺,打心眼裡不想「受委屈」說出違心之言。「我……」
見他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李白卻也不憤怒了,僅是淡了神色,「你還該向所有學子道歉,向林稚水道歉。」
前面還好,後面這個,讓李路行猛然高聲:「我不!」
「我沒錯,為什麼要跟林稚水道歉!」
李白:「你冤枉了他。」
李路行:「你為什麼要站他那邊,只因為你更欣賞他嗎?」
「不。」沒等李路行轉悲為喜,李白直言:「因為他是我的入室弟子,我的傳人,承接我理念,令它永生不滅的知己。」
此前他不說,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又不是在好友面前,還拉著小少年給他們看,炫耀:「這是我得意弟子。」如今,自然該讓別人知道他的重視,他真正的心思。
李路行咬破了下唇:「就因為他願意跟你學詩?明明你一開始是問我的,你如果肯鬆口,我也能去學……」
李白:「是嗎?我也不用別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四句,你說說,我寫了什麼?」
李路行昂起頭,志得意滿:「這有何難?這首詩寫了先祖看到明月後,思念家鄉。」
等了十來個呼吸的李白:「沒了?」
李路行:「沒了。」
李白也不說什麼,抬手,靈氣噴涌,凝成黑色雀兒,飛去遠方。不一會兒,又飛回,在兩人面前碎成墨字。
那是幾段如青竹,有鋒有骨的字——
這一首五言詩,不用華麗辭藻,一切景語皆情語,簡單的敘述了詩人客居異鄉時,秋夜寒涼,觀到月白如霜后,遙望月亮,思念家鄉的寂寥之情。
一二句里,詩人深夜不眠,朦朧中誤以為地面白皚皚一層是寒霜,細看后,才發現是月色。而一個「霜」字,一方面表現出了月色皎潔,另一方面也點出了季節,天氣寒冷,秋霜凄清。
三四句中,先「舉頭」,后「低頭」,形象鋪出栩栩如生的詩人望月思鄉圖。而「明月」之光盛亮,以月明反襯詩人心情上的殘缺,勾起思鄉之情,又慢慢將頭低下去,沉浸在對故鄉的思念中。
李路行瞪著那麼多的字,再想起自己用的簡簡單單兩字,使勁看,試圖挖出不對的地方。「他怎麼確定那時候是秋天?」
李白不會參與小輩們的交流,他又讓龍雀帶信,帶回林稚水的回復:「入春后最後出現的一次霜,名為『終霜』,入秋後出現的第一次霜,名為『初霜』,『終霜』之後,『初霜』之間,為『無霜期』。文里又是明月,又是思鄉,詩人們多用秋天景色來表達寂寥之情,而秋月最適思鄉。故認為是秋霜。」
李路行:「他確實字多,可我們意思一個樣的啊。他寫得那麼多,總結下來不還是:詩人看到明月後,懷念家鄉?」
李白:「意思雖一樣,他卻有在認真思考,刻苦鑽研——我為何會用此字,為甚會以此物喻景,用它們的妙處在哪兒,理解透了,方能舉一反三。」
李路行猶想雞蛋裡挑骨頭,李白卻已懶得再和他多辯唇舌,自覺什麼都與他說清楚了,長袖一揮,白玉京大開,直接將人扔了出去。
差不多是眼前一晃,李路行就發現自己站在了外面的泥土上,遍地找不到白玉京。
還比較留面子的是,此時外邊已無人守候,哪怕他那些護衛,也在他的要求下提前離開了,沒人知道他是被趕出來的。
李路行揣著狼狽回了住處,深夜開門的護衛十分驚訝:「少爺,您這是學成了?」
李路行陰著臉沒回答,摔門進屋,倒進被子里自我發悶去了。悶著悶著,又爬起來,給家裡去信,詳細說了來到金光縣后的事情。
最後,懷著萬分忐忑地問了一句:「我真的錯了嗎?」
龍雀飛走,李路行睡不著了,睜著眼睛到天亮。
讓他鬱悶的還有第二天。同時認識林稚水和他的人發現他回來后,都是找恭維了他,然後——
「說起來,林稚水也進去了,李路行,你是和他成了特別親近的師兄弟嗎?」
「林稚水是這一回的鰲首,又得文曲星看重,青蓮劍仙會選他進去,實屬正常。」
「你不說我都險些忘了,前有文曲星,後有青蓮劍仙,到真是得天獨厚的驕子,等他回來,我要好生請教請教他,說不準升舍試,我能拿到一個好名次。」
「太白先生肯定很看好林稚水,那可是文曲星青睞的人才。」
有人窺到李路行難看的臉色,自以為有了領悟。「你們胡說什麼,青蓮劍仙之所以是青蓮劍仙,重視的是劍,林稚水文採好,劍術方面可完全比不過李少爺,在劍仙心裡,誰輕誰重一目了然。他難道要讓包公出來舞劍嗎?包公會舞劍嗎哈哈哈!哎呦!」
那人感覺自己被踹了一腳,用勁之大讓他懷疑腿側那塊肉該青了。轉頭正要發火,見是李路行,臉皮一陣扭曲,硬生生把怒意轉為笑意:「李少爺,有什麼吩咐嗎?」
李路行氣極:「滾!」嘩地將桌面東西全都掃下去:「都給我滾!」
旁人說林稚水比他好,他不能接受,可若是由著他們瞎猜他比林稚水還受看重,那豈不是更是在羞辱他?
「林稚水算什麼,他只不過是蒙蔽了先祖而已!」李路行「鏘」一聲拔|出劍來。
其他人下意識後退,都知面前這位是性子上來就拿劍對人的主兒,不敢靠近。
李路行牙根緊咬,「明明意思是一樣的,寫那麼多東西只是在強行理解,看著好看而已,不過是……」
不過是先祖看林稚水順眼,才覺得林稚水的回答方式怎麼都好!如果是他跟家裡人說,家裡人也會因為情感偏向,覺得他寫的簡潔明了!
先祖就是被感情蒙蔽了!
越想越氣,李路行提著劍就大步流星地離開。
其他人面面相覷。
在他走後,很小聲的交流:「喂,你信嗎?」
「信什麼?青蓮劍仙被林稚水蒙蔽?他是在瞧不起青蓮劍仙還是瞧不起林稚水?」
「我也覺得不像是被蒙蔽,李路行他那麼說,肯定是林稚水也表現得很好,很可能表現得比他好,得到劍仙賞識。至於他……任性驕縱,品性不好,別人也就算了,你跟我說瀟洒不羈的青蓮劍仙會因為和他同血緣,被束縛住,忽視了他的種種不好,認為林稚水不如他?」
「是啊,林稚水再怎麼狂,那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剛才我是真的怕他拔劍戳過來——趙兄,你的腿還好嗎?」
「還行,想要得到好處,總得付出什麼。」
「天殺的!」
「讀書人不要說污言穢語。」
「不是,他去的那方向,好像是林稚水家!」
「???」
「他家……是不是只有一個小姑娘?」
「不好!快去攔住人!」
一群讀書人拔腿就跑,完全不顧形象了,然而等到了地方,看見大門敞開,幾人心裡還是涼了半截。
硬著頭皮互相攙手進去,就看到李大少爺劍尖戳著地磚,端的是來者不善。劍身反照日光,亮若翻銀,晃得其中一個讀書人。狠狠眨了一下眼,雙目刺出淚來。
小姑娘平穩地坐在對面,唇角抿緊,指尖叩住一頁寫滿字的白紙,質若春冰。
窗外探進一枝花,拂拂涼風將它吹顫。一瓣落下,李路行不耐煩地:「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就是讓你在你哥回來的時候,和我說一聲嗎?又不是逼你去殺人放火。」
小姑娘緩緩搖頭,不言不語,手不移紙頁,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倘若李路行再逼迫,她就要用戰文了。
李路行「呯」地一拍桌子,氣惱地轉身,看到門口擠了好幾個學子時,驚訝過後,就是橫眉相對:「幹嘛,以為我會殺了她嗎!」
學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尷尬的笑容。
李路行氣勢洶洶地過來,「滾開!」幾人慌忙讓開后,小少爺滾雷般離去,撒氣地踢了一腳雪白牆面,突兀的黑印子讓人看得額角直突。
等人離開后,其中一位學子主動上前:「林姑娘,你沒事吧?」
林濛彎了彎唇角,「沒事,哥哥給我留了戰文。」
還有一些能爆炸的小瓶子,讓她有危險就用,出了事情由他擔著。
學子長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不然等林稚水回來,他無法無天的性格,只怕半個金光縣都要被他拆掉。」
林濛:「謝謝。」嗓音也帶著一股安安靜靜,靜水深流的感覺,再看她個頭小小,身輕體瘦的模樣,更令幾位學子心憐:多慘啊,好生在家裡呆著,就有惡客逼上門。
學子聲音放輕了許多:「沒有被嚇到吧?」
小姑娘愣了愣,她確實有點被嚇到,連要拿給陸縣令看的課業都不慎毀了,一會兒還得重抄一份。
那可是哥哥離開前特意幫她找的先生,不能讓對方覺得她敷衍了事。
林濛不太高興地抿了抿唇,才誠實地說:「謝謝,是有點被嚇到,但是現在已經沒事了。」
學子們又好好安慰了一通小妹妹,才紛紛離去。
人走完后,林濛收好戰文,喉間壓出嘆息:「也不知道哥哥什麼時候才能學成歸來。」
想到兄長得到的是青蓮劍仙的青睞,又把那一瞬間的想念抑了下去,眼底高興地暈出笑意:這是好事呀,哥哥那麼優秀,有名師教導,以後會更加優秀,成為扶搖直上的大鵬,一飛九萬里。
小姑娘托著腮,側頭去看牆上貼的紙條。
修學開始前,李白有特意放半天假,讓林稚水和李路行去處理事情,和家人朋友告個別。
林稚水回去后,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給林濛寫好學習計劃,不清楚什麼時候能修學歸來,給她做了一整年的計劃貼在牆上,時時看到,為她今年八月十五時的學試打好基礎。
另一件事,就是去請求了陸縣令,請他收下林濛做入室弟子,教她學習。而既然是弟子,平日里陸縣令自然對她多加照顧。
如此,林稚水才放心去繼續學業。
林濛心裡過了一遍今天的學習計劃,算了算時間,開始提筆,正要謄抄課業,便聽到鈴鐺響。
他們家沒有買奴僕,只用鈴鐺系門,有人敲門,細繩拉扯鈴鐺,就知道客人來了。
林濛去拉開門,和寇漁對上了眼,秀眉一蹙:「你來幹什麼?」
她還記得,這傢伙和她哥不對付呢。
寇漁嘴巴半張,好長時間都沒說得出一句話,林濛:「我要學習了。」說著就要關門。
寇漁連忙用腳攔住,在小姑娘要橫眉冷對時,從袖袍里抽出幾頁戰文,直接塞進她手裡。「拿著。」
林濛後退一步,「你想做什麼!」
寇漁:「不是說李路行來找你麻煩?林稚水那傢伙要是知道你被欺負了,定要不管不顧得罪李家,他哪裡是傳承八百年的世家的對手。」
林濛狐疑:「你有這麼好心?」
寇漁側開頭,凝視門腳紋路,「我本來想等他回來,親口跟他說,但是我沒想到,他回來后那麼快就出去了。」
林濛頓了頓,決定聽聽他要說什麼。
「李路行的到來提醒了我,我不學文,還可以學武,根據規定,只要去邊關駐守一年,就能用戰功換取武院的內舍名額。明天是參軍的截止日,我就不等他了。」
「你幫我向他帶句話。」
寇漁唇角上揚,日光透過窗紙映進,眉梢眼角都晃成光明一片。他又恢復了林濛第一次見他時,那晚上的意氣風發。
「林稚水,明年皇城見時,再比它一次,別讓我瞧不起你!咱們——」
「來日方長!」
*
李路行到家中,龍雀剛好傳書回來。
濺開的墨跡是最溫柔婉約的簪花小楷。
「你在說什麼傻話呢,小弟。」
李路行彷彿見到了他那個最字如其人,溫柔婉約的長姐在燭光中看著他,暖黃的光芒柔和她的側臉,為鬢邊勾勒金邊。
「你當然沒有錯啊。」
「皇城裡也不許人胡亂扔垃圾,吐口痰,甚至還專門出了律法。希望別人儀容得體,既取悅自己,又成為他人眼中風景,那難道不是為他們好嗎?」
「既然先祖不高興,你就去向他們道個歉,權當哄一哄先祖,不是嗎?」
「至於詩文的問題,我一介女流,哪裡會這個呢?小弟另問父親吧。」
閱完墨焚,一字一字散去,直到最後落款。
——李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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