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師德
陸嘉吉要氣死了。
原以為副院長已經消停了,沒想到在這兒等著呢。
如果坐實了林稚水不交課業的事情,哪怕鬧到院長那裡,院長也不會偏幫林稚水。而,學子的品行由各位先生評判,計入私試成績。如果一個人被評為品行不端,將由書院取消他的升舍試資格。
林稚水要怎麼證明他真的寫了課業!
正當陸嘉吉抓耳撓腮,比林稚水本人還著急的時候,一陣敲門聲響起,陸嘉吉抬頭一看,洪懷中站在門口,白晝打亮了他的面孔。
陸嘉吉詫異:「他不是已經考完升舍試了嗎,怎麼還來書院?」
「先生。」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我可以作證,林師弟寫了課業,只是有小人作祟,暗害於他。」
副院長臉皮抽了抽,只好取過布包,邊說邊打開:「作證?你怎麼作證?難道林稚水寫課業還多留了個心眼,提前臨了一份,放在你那邊?」
洪懷中:「這倒也沒有……」
布包被打開,是一堆碎紙。副院長沒有去碰,只是看向洪懷中。
洪懷中:「我昨日看到有人在牆角鬼鬼祟祟地撕東西,過去看時把對方驚跑了,可惜我沒看到他的臉。地上有不少碎紙頁,是林師弟的字跡,看著像數課的課業……」
副院長打斷他:「你怎麼確定是他的?」
「字跡……」
「那我怎麼清楚不是你因為林稚水替你攔過李少爺,你心懷感激,又內疚此前冤枉他作弊一事,為他做假證?畢竟我前日酉時一刻將課業收全,昨日方檢查,林稚水只需要昨日尋你,請你模仿他字跡隨意抄錄些許字,反正撕成這樣,沒法子對照是否課業的結果。」
洪懷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幾息間,臉色憤紅,「我絕不會幫人做這種事情!我平生最厭惡弄虛作假。」
副院長皮笑肉不笑:「所以,你難道是在暗示,是我不講師德,陷害學生?」
陸嘉吉嘟囔:「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洪懷中忽然不說話,眼珠子動了動,眸色沉黑。他往旁邊走了兩步,面對副院長厲聲:「我為瓦石,林師弟為珠玉。縱使瓦石艷羨珠玉之光輝,亦有自己的堅守!」在其他人沒反應過來前,他一頭撞去旁邊的柱子,沉悶的一聲響,瘋狂而憤怒的血色留在了青石柱子上。
副院長呆若木雞。
林稚水從座位上跳了出來:「快救人!誰去找一下大夫!」
陸嘉吉撒腿往學堂再跑。
副院長回過神來后,張口結舌:「他他他……他這是做什麼!以死相逼?」
林稚水不應他,只摸著洪懷中的胸膛,尚有起伏,去探他鼻息,人雖然昏厥過去,倒還有呼吸。
有救。
旁的學子面有哀意,口中回答先生:「洪師兄他……他並非以死相逼,只是以死明節,向您證明,他絕不會因為私情,去包庇作假。」
看著有些偏激,卻並不意外。士人多重氣節而輕生死,「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話,形容他們的理念絕不違和。
曾有謀權篡位之人,命一士人為他起草即位詔書,那士人堅決不從,甚至面對威脅時,高聲:「雖滅十族,亦不附亂!」慷慨赴死。儘管十族裡其餘人何其無辜,卻已能看出士人對風骨氣節的重視。
大夫來得快,看完傷口之後,語句風趣:「幸好患者不是御史大夫,只是書院學生,第一次撞柱子,沒有經驗,不曾重傷顱骨,否則,扁鵲難醫。」
很多人都在高興,除了副院長。
他眉心皺成「川」字,彷彿看著不懂事的小孩子鬧脾氣:「多大點事,明明可以好好解釋清楚,至於以死相逼?過剛易折,孔聖人也說,剛折者不終……」
林稚水:「夠了!」
副院長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對我大聲說話?」
林稚水厭惡地看他:「讓你這種人當老師,真是圖南書院建院以來,最大的污點。」
副院長氣得胸膛不停起伏,「出去!滾出我的學堂!」
林稚水抬腿就走。
他走到自己的課桌前,執筆沾墨,一氣呵成。
一首自抒品性的敘事詩,靈氣四尺二。
副院長瞳孔一縮。這才多久,林稚水就進步飛快,哪怕他現在去參加升舍試,也能穩佔第一。
林稚水將筆一壓,那啪嗒一聲響,令副院長只覺得那筆似乎壓在他背上,如一座大山。
「副院長先生。」林稚水一字一頓,「我自認為品性差強人意,此詩述說著我的性情與操守,我敢開啟文斗,請北斗七星和包大人評判,你敢嗎?」
副院長有幾分惱怒幾分諷刺:「怎麼,他逼我,你也逼我?包拯是你寫出來的,必然會幫你搪塞過去。」
陸嘉吉用看似小聲,實則無比大聲的嗓音說:「包青天大義滅親殺侄子,誰不知道?」
這話沒法子回答,副院長眼底迸射出不愉快,心裡狠狠記了陸嘉吉一筆。
林稚水拔高聲音:「先生,你敢說你對我發難,真的只是純粹的看不慣我經常請假,而不是有私心嗎?」
「林稚水!我是老師,你是學生,你現在還有一點把我當老師的樣子嗎!虛襟恭讓,尊師重道,你有哪點能做到了?有才華卻不尊重前輩,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縱使金榜題名了,也會受人唾罵!」
「所以,文斗嗎?」林稚水抬眼看他,目光直如利劍。
副院長被這一問問得啞口無言,接著漲紅了臉:「你只會文斗?動不動就文斗,你以為你是誰?天道是你家口那扇門,隨開隨關?你只是金光縣普普通通一名學子而已!小子狂傲,不識地厚天高,可笑至極!」
林稚水眼皮都不多動一下,「有時間說那麼多,不如直接文斗,讓北斗七星評判我究竟是什麼品性。」
「還是說……」少年眼波清澈,卻暗藏銳氣,「你心裡有鬼,不敢和我文斗?」
「你胡說什麼!」
「誰胡說,由北斗七星來判定,還是說,你認為星辰會撒謊?亦或者……」
林稚水往副院長的方向踏了一步,「是你在撒謊!」
「撕了我課業的人,其實就是你!」
副院長下意識退後半步,反應過來自己被一少年的氣勢所懾,眸光劇烈顫動,如狂風席捲的火苗,呼地一下,燃燒了理智,脫口而出:「我要開除你!」
周圍一靜。
陸嘉吉腦子一懵:「先生!」
他的緊張讓老學究荒蕪的心靈瞬間填充了得意,彷彿抓到了什麼命門,「林稚水,我要開除你,你不配當一名讀書人。」
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你要開除誰?」
眾人紛紛側頭,逆光的身影拂開飄垂的綠葉,站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沉沉盯著副院長。
「院長!」
寇院長點點頭,繼續走到副院長面前,聲音低沉如深海,「你要開除誰?」
副院長從來沒感受過寇院長如此不悅的態度,他彷彿看到了歪倒的蒼穹,流水的旱澗,震驚得難以言狀。
但他還是試圖張了嘴:「院長,林稚水不敬師長……」
院長邁步越過他,令副院長後面的話為之一噎。寇院長拿過林稚水新寫的敘事詩,目光落到紙上,細細看過後,心裡叫了一聲好。
少年的文采比數月前更加出色了,也不知道是受了誰的指導,遣詞用句自有一股瀟洒豪邁的氣象,仿若鯤鵬鎖文內,隨時可展翅掙脫桎梏,翱翔九天。
而這樣的不世出天才,差點就被從書院退學!
一想到這個,院長頭皮發麻,唇齒間幾乎要咽出濃郁腥甜的血氣。
人族有規定,當地的戶口只能在當地讀外舍,去其他城鎮念書,書院不收,此舉是為了盡量防止妖族養的人進來當姦細。不然,他孫子也不會從圖南書院退學后,打擊那麼大。
他但凡遲一步,就成人族千古罪人了!
惱怒不過,寇院長再不給副院長好臉色,也不給他留面子,直截了當地:「我觀這林生自舒的心意,的確是位瓊枝玉屑之人,既然你不服,不如就與他文斗吧。」
然後成為又一塊墊腳石,為他的成名之路添磚加瓦嗎?
副院長抵拳在唇邊,重重地咳嗽幾聲,「倒也不用如此咄咄逼人,他還只是個孩子,我不過是氣他不尊敬我,道一句歉,我當先生的,還能不原諒他?」
院長不說話,先去把碎紙拈起來嗅了嗅,再沖著副院長搖搖頭:「現在不是你原不原諒他,是他原不原諒你。」
副院長直直盯著寇院長,眼珠子幾乎瞪出框,「他?不原諒我?我有什麼需要他原諒的?」
寇院長聲音平靜:「嫁禍於人,無事生非,不講師德,口不留德。」
副院長爭辯:「他確實沒有交課業啊。」
他半點不慌,包公再擅長辦案,面對已經過去一天一夜的現場,也找不出證據來。而只要他堅持不文斗,誰能奈何得了他?
雖然林稚水那小子得了青蓮劍仙青眼,可只要他咬死就是林稚水不交課業,青蓮劍仙也不能對他如何。
難道要一位先生,不盡職盡責嗎?。